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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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茨,“這次進攻就跟在公園裡散步一樣容易。

    ” 艾瑟爾看見台上的菲茨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動着。

     比利繼續說:“他們說我們的炮火已經摧毀了敵人的陣地,破壞了他們的戰壕,炸垮了他們的防空洞,等我們到了那邊,除了德軍的屍首以外什麼都不會看到。

    ” 艾瑟爾觀察到,他說話時并非對着講台上的人,他看着自己的周圍,熱切的目光掃視着全體聽衆,讓他們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

     “他們為什麼要跟我們說這些?”比利直直地盯着菲茨,刻意強調着,“因為這些都不是真的。

    ”聽衆中發出低聲的贊同。

     艾瑟爾見菲茨的臉色陰沉下來。

    她知道,對于菲茨這個階層的人來說,被指控說謊是最重的侮辱。

    比利也了解這一點。

     比利說:“我們跑進槍林彈雨裡,發現德國的戰場并沒有被摧毀。

    ” 聽衆不再沉默無聲,有人喊了一句:“可恥!” 菲茨站起來要說話,但伯尼說:“請稍等一下,菲茨赫伯特伯爵,先讓發言的人說完。

    ”菲茨坐了下來,使勁搖着頭。

     比利提高了嗓門:“我們派出過空中或是地面巡邏兵去檢查德軍陣地的情況嗎?如果沒有,那又是為什麼?” 菲茨再次站了起來。

    下面有人歡呼着,也有人發出噓聲。

    他說:“你根本不理解!” 但比利的聲音占了上風。

    他大聲喊道:“如果他們知道真相,為什麼告訴我們的情況正好相反?” 菲茨喊叫起來,半數聽衆都在叫嚷,但比利的聲音還是能被聽得清清楚楚。

    “我問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吼道,“我們的軍官是傻子,還是騙子?” 艾瑟爾收到菲茨的信,帶紋章的昂貴信紙上,他的字迹大而自信,他沒有提起阿爾德蓋特的事,隻是邀請她第二天,也就是12月19日星期二到威斯敏斯特宮,在下議院的旁聽席上聽勞埃德?喬治擔任首相後的第一次演講。

    她十分興奮。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去威斯敏斯特宮,更别說聽她崇拜的英雄講演了。

     “你覺得他為什麼會邀請你?”當天晚上伯尼說,他的問題總是一語中的。

     艾瑟爾想不出合适的回答。

    純粹的善意從來不是菲茨會做的事。

    當他覺得合适的時候,他就會十分慷慨。

    伯尼很機靈,懷疑他有所圖。

     雖然伯尼的個人直覺不如他的聰明頭腦,但他已經察覺到菲茨和艾瑟爾之間有着某種聯系,作為回應,他的舉止開始變得親密起來。

    不是什麼過分的事,因為伯尼本來就不是這樣的人,他隻是握着她的手,時間稍稍長了一點,靠得比舒适的距離近一些,說話時拍着她的肩膀,在她走下台階時托着她的胳膊肘。

    突然的不安讓伯尼本能地做出昭示所有權的動作。

    不幸的是,每次他一這樣,她便發現自己很難不退縮。

    菲茨已經冷酷地提醒過,她對伯尼并沒有感覺。

     星期二上午十點半,茉黛走進辦公室,整個上午她們都一塊兒工作。

    茉黛無法在勞埃德?喬治發表演說前拟定下一期的頭版,但還有不少其他東西需要刊出:招工信息、托兒廣告、格林沃德醫生有關婦女和兒童健康的建議、菜譜,以及讀者來信。

     “參加了那天的會議以後,菲茨都快氣瘋了。

    ”茉黛說。

     “我告訴過你,他們一定不會讓他好過。

    ” “那他倒不介意,”她說,“隻是,比利稱他是個騙子。

    ” “難道你不覺得是因為比利說得更有根有據嗎?” 茉黛苦笑了一下:“也許吧。

    ” “我隻希望他不會讓比利吃苦頭。

    ” “他不會,”茉黛确定無疑,“那就破壞了他的承諾。

    ” “好。

    ” 她們在米爾恩德路的一家咖啡館吃了午餐,招牌上寫着“司機們用餐的好去處”,裡面也的确坐滿了卡車司機。

    櫃台後面的招待員對茉黛笑臉相迎。

    她們要了牛肉牡蛎餅,便宜的牡蛎用來彌補牛肉的不足。

     随後她們搭公交車橫穿倫敦去西區。

    艾瑟爾擡頭望着大本鐘的巨型表盤,時間是三點半。

    勞埃德?喬治将在四點鐘演講。

    他現在掌握着結束戰争、挽救數百萬生命的權力。

    他會這麼做嗎? 勞埃德?喬治一直在為工人階級的權益戰鬥。

    早在戰前他就與上議院和國王鬥争,争取實行養老金制度。

    艾瑟爾很清楚這對身無分文的老人們意味着什麼。

    支付養老金的頭一天,她親眼見到那些曾經身強力壯,如今弓腰駝背的退休礦工走出阿伯羅溫的郵局,一個個喜極而泣,因為他們再也不用受窮了。

    勞埃德?喬治從此成了工人階級的英雄。

    上議院本來打算把這些錢花在皇家海軍上的。

     我可以為他寫今天的講稿,她想。

    我會說:“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國家,在某個時刻,都有權利說:我已經盡了最大程度的努力,再也沒有任何辦法了,因此我将不再繼續,而是選擇其他道路。

    在剛剛過去的一小時裡我已經命令我們在法國的部隊全線停火,先生們,槍炮已經沉寂。

    ” 這是可以做到的。

    法國人會異常憤怒,但他們不得不加入停火,否則,如果英國單獨講和,他們孤軍奮戰必然會失敗。

    和平解決對法國和比利時來說難以接受,但與損失幾百萬人的生命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這項使命需要卓越的政治才能。

    這也将是勞埃德?喬治政治生涯的結束——選民不會推選輸掉戰争的人。

    但這是多麼了不起的離職啊! 菲茨正在中央大廳等着她們。

    格斯?杜瓦跟他在一起。

    毫無疑問,他也跟其他人一樣,急于了解勞埃德?喬治将會對和平倡議作出何種回應。

     他們經過長長的樓梯進入旁聽席,坐在可以俯瞰整個辯論室的位子上。

    艾瑟爾的右邊是菲茨,左邊坐着格斯。

    在他們下面,兩邊的綠皮椅子裡已經坐滿了國會議員,除了前排少數幾個位子空着,那通常是留給内閣成員的。

     “所有議員都是男人。

    ”茉黛大聲說。

     一位穿着宮廷制服、配了過膝天鵝絨馬褲和白色長襪的引座員,熱心地發出噓聲:“請安靜!” 一位後座議員站了起來,但沒人關心他說了什麼。

    大家都在等着新首相發言。

    菲茨悄悄對艾瑟爾說:“你弟弟侮辱了我。

    ” “可憐的人,”艾瑟爾挖苦道,“你感情受到傷害了?” “要是以前,決鬥是少不了的。

    ” “現在是二十世紀了,有更明智的辦法。

    ” 他沒有因為她的輕蔑而動搖:“你弟弟知道誰是勞埃德的父親嗎?” 艾瑟爾猶豫了一下,她不想告訴他,但又不願撒謊。

     見她欲言又止,他便猜出了答案。

    “我明白了,”他說,“看來他侮辱我是有原因的。

    ” “我覺得你不用找其他理由,”她說,“索姆河發生的事情足以讓士兵們憤怒,你不覺得嗎?” “他傲慢無禮,應該受到軍法審判。

    ” “可你答應過不會……” “是的,”他生氣地說,“不幸的是,我答應過。

    ” 勞埃德?喬治走進了辯論室。

     他身形瘦小,穿着一件正式的男士常禮服,過長的頭發有點蓬亂,濃密的胡子現在已經全白了。

    他今年五十三歲,但步子輕快有力。

    他坐下來對後座議員說了句話,艾瑟爾看見了他那種經常出現在報紙上的熟悉微笑。

     四點十分,勞埃德?喬治開始演講。

    他解釋自己聲音沙啞是因為喉嚨痛。

    停頓了一下,他接着說:“我今天來到下議院,肩上擔負着任何一個活着的人所能承擔的最為可怕的責任。

    ” 這是個不錯的開場,艾瑟爾想。

    至少他不會像法國和俄國那樣,将德國的建議看作無關緊要的把戲或是幹擾。

     “任何一個人或一些人,放縱這場沖突,或者是在沒有充足理由的情況下肆意延長這場可怕的沖突,那麼他靈魂所擔負的罪孽就連大洋之水都無法洗清。

    ” 他用了聖經般的詞句,艾瑟爾想,猶如在一個浸禮儀式上提及洗刷罪惡。

     不過,像所有布道者一樣,他随即作出相反的陳述:“任何一個人或一些人,如果出于疲憊和絕望,而不是崇高目标,放棄我們因理想而投身的事業,而且這項事業已經接近完成,那将會是任何一位政治家所能犯下的損失最為慘重的怯懦之罪。

    ” 艾瑟爾感到如坐針氈。

    他到底會倒向哪邊?她想到了阿伯羅溫接到電報的那一天,似乎又看見了那一張張喪親的面孔。

    勞埃德?喬治,以及所有的政治家,如果他們做得到,應該不會讓這種令人心碎的情景繼續吧?否則,作為政治家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引用亞伯拉罕?林肯的話說:“我們為了達到一個目的而接受這場戰争,一個有價值的目的,目的達到了,戰争也就随之結束。

    ” 這是個不祥之兆。

    艾瑟爾真想問他這目标是什麼。

    伍德羅?威爾遜問過這個問題,直到目前還沒有得到回複。

    現在給不出答案。

    勞埃德?喬治說:“我們是否有可能通過接受德國總理的邀請來實現這一目的?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唯一問題。

    ” 艾瑟爾感到沮喪。

    如果沒有人知道這場戰争的目的是什麼,那将如何讨論這個問題呢? 勞埃德?喬治擡高了嗓門,以一種布道者講述地獄般的口吻說道:“如果在德國宣稱勝利,而我們不清楚其提議内容的情況下,接受了德國的邀請展開協商……”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掃視全場,先是身後的自由黨,再轉向右邊,然後朝向對面的保守黨,“那就是把腦袋伸進德國人手上牽着的套索之中!” 議員們發出一陣贊同的呼聲。

     他拒絕了和平建議。

     坐在艾瑟爾旁邊的格斯?杜瓦,把臉埋進了自己的手裡。

     艾瑟爾大聲說:“多少像阿倫?普裡查德那樣的年輕人在索姆河被殺,有人關心過這個嗎?” 引座員說道:“那邊,安靜!” 艾瑟爾站了起來:“先知?瓊斯中士,戰死!”她大喊着。

     菲茨說:“安靜,快坐下來,我的老天!” 辯論室下面,勞埃德?喬治繼續說着,但有一兩個議員仰頭朝旁聽席上看過來。

     “克萊夫?皮尤!”她使出全力大聲喊道。

     兩個引座員朝她走過去,左右一邊一個。

     “斑點?盧埃林!” 引座員抓起她的胳膊,連推帶搡把她趕了出去。

     “喬伊?龐蒂!”她尖叫着,被他們拉到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