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關燈
溫有一場狩獵會。

    菲茨赫伯特伯爵和碧公主因事耽擱,未能從倫敦趕回來,因此由菲茨的朋友賓?韋斯特安普敦代替主人,茉黛女勳爵充當女主人。

     戰前,茉黛很喜歡這類聚會。

    女人自然不能參加狩獵,但她喜歡賓客盈門、女人和男人一起野餐,也喜歡等着他們的熊熊爐火和豐盛晚宴。

    但眼下士兵正在戰壕裡受苦,她覺得這些樂事無法帶來任何享受。

     她告誡自己,一個人不能一直活在悲慘中,哪怕正在發生戰争,但絲毫不起作用。

    她強顔歡笑,勸大家吃得盡興,喝得開心,但一聽到獵槍的聲音,馬上就會想到戰場。

    盤子裡的美味佳肴她一口都沒吃,菲茨珍藏多年的名貴葡萄酒她連碰都沒碰一下,酒杯就被撤了下去。

     這種時候,她讨厭無事可做,因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思念沃爾特。

    他還活着嗎?索姆河戰役終于結束了,菲茨說德國軍隊損失了五十萬人。

    沃爾特會不會是其中之一?或者他受傷緻殘,躺在某個醫院裡? 也許他正在慶祝勝利。

    報紙無法徹底掩蓋一個事實:1916年英軍花費巨大努力,卻僅僅赢得了七英裡的領土。

    德國人大概覺得有資格慶祝一番。

    甚至連菲茨都在私下說,如今英國的最大希望就是美國加入戰争。

     沃爾特會不會正混迹于柏林的妓院裡,一隻手抓着一瓶荷蘭杜松子酒,另一隻手摟着一位漂亮的金發女郎?還是甯願他受傷吧,她想,随即又為這種想法感到羞愧。

     格斯?杜瓦也是受邀來到泰-格溫的賓客之一,下午茶的時候他找到了茉黛。

    出席的男人都穿着燈籠褲,這種斜紋軟呢褲子在膝蓋以下有一排扣子,這位高個子美國人穿上它,顯得特别滑稽。

    他一隻手端着搖搖欲墜的茶杯,穿過擁擠的晨間起居室朝她走來。

     她暗暗歎了口氣。

    每當單身男人接近她,多半都在想着和她發展戀愛關系,她就必須打消對方的念頭,同時又不能承認她已經結婚,因此有時會很難辦。

    如今,很多符合條件的黃金單身漢在戰争中被殺,而那些最不受待見的男人便想入非非,開始打她的主意——破落貴族的小兒子,瘦骨嶙峋、滿嘴口臭的牧師,甚至是同性戀都在尋找女人為自己撐門面。

     這并不是說格斯?杜瓦也屬于這類毫無希望的候選者。

    他長得不帥,也沒有沃爾特和菲茨那樣潇灑的風度,但思維敏捷,抱有崇高的理想,跟茉黛一樣熱衷國際事務。

    他在形體和社交上略顯笨拙的樣子與他那率真秉直的性格疊加在一起,構成了某種獨特的魅力。

    如果她仍是單身的話,他說不定真的有機會。

     他在她旁邊的黃色絲綢沙發上坐下,交疊着長腿。

    “能再來泰-格溫實在令人愉快。

    ”他說。

     “戰争開始前不久你來過這兒。

    ”茉黛回憶着。

    她永遠不會忘記1914年1月的那個周末,國王來的時候阿伯羅溫礦井發生的可怕災難。

     最栩栩如生的記憶是她跟沃爾特的親吻——意識到這一點讓她羞愧。

    她真希望現在能夠吻他。

    他們當時真傻,就隻會接吻,不會幹别的!她真希望現在能懷上他的孩子,然後被迫匆匆嫁給他,因為身敗名裂而被遣送到某個可怕的地方,比如羅得西亞或者孟加拉。

    各種顧慮一直束縛着他們——父母、社交圈和仕途,但這些跟沃爾特可能在戰争中喪生、他們此生再也無法相見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人類為什麼這樣愚蠢,竟會發動戰争?”她對格斯說,“而且,如此可怕的人員傷亡和各種損失早就超過了可能的收益,他們卻還在不停地戰鬥!” 他說:“威爾遜總統認為,雙方應該避開輸赢,坐下來進行和談。

    ” 看來他不是來跟她說她的眼睛長得多漂亮這類廢話的,她松了一口氣。

    “我贊成總統的看法,”她說,“英國軍隊已經損失了一百萬人。

    僅索姆河一戰便造成了四十萬人的傷亡。

    ” “不過,英國民衆是怎麼想的?” 茉黛考慮了一下:“大部分報紙還在謊稱索姆河獲得了偉大的勝利。

    任何事實調查都被視為不愛國。

    我敢肯定諾思克利夫勳爵甯願生活在軍事獨裁之下。

    但是,大多數民衆都知道我們沒取得什麼重大戰果。

    ” “德國人可能提出進行和平談判。

    ” “哦,我倒希望你說的是真事。

    ” “我相信馬上就會進行官方接觸的。

    ” 茉黛盯着他。

    “請原諒,”她說,“我還以為你在客客氣氣地閑聊。

    但你不是。

    ”她很興奮。

    和平談判,這怎麼可能呢? “不,我不是在沒話找話,”格斯說,“我知道你在自由黨政府裡有熟人。

    ” “已經不存在什麼真正的自由黨政府了,”她說,“現在是聯合政府,内閣中有幾位保守黨大臣。

    ” “對不起,我說錯了。

    我不了解聯合政府的事。

    不管怎樣,阿斯奎斯仍然是首相,他屬于自由黨,我知道你跟不少自由黨領袖關系密切。

    ” “是的。

    ” “所以要聽你的意見,我想知道他們對德國建議的态度。

    ” 她仔細考慮着。

    她知道格斯是誰派來的代表——是美國總統在向她提問。

    她最好給出一個準确的答案。

    說來也巧,她恰恰掌握了一個關鍵信息。

    “十天前内閣讨論了蘭斯多恩勳爵的報告,他是前保守黨外交大臣,認為我們無法赢得這場戰争。

    ” 格斯心中一喜:“真的嗎?這我還頭一次聽說。

    ” “當然了。

    這是秘密。

    不過,外面已經有所傳言,諾思克利夫對此大加抨擊,稱之為‘以談判求和的失敗主義’。

    ” 格斯急切地問:“那麼,蘭斯多恩的報告被采納了嗎?” “我隻能說有四個人傾向于他的意見:外交部長愛德華?格雷爵士、财政部長麥肯納、貿易委員會主席朗西曼,以及首相本人。

    ” 格斯覺得又有了希望:“這些人都很有實力!” “特别是現在,咄咄逼人的溫斯頓?丘吉爾已經被踢出來了。

    他一直沒從達達尼爾海峽遠征的災難中緩過來,那是他最愛的計劃。

    ” “内閣裡到底是誰反對蘭斯多恩呢?” “陸軍部長大衛?勞埃德?喬治,他算是國内最受歡迎的政客,還有國防部長羅伯特?塞西爾勳爵,财政部的頭兒阿瑟?亨德森,他也是工黨領袖,最後還有海軍大臣阿瑟?貝爾福。

    ” “我在報上讀到了勞埃德?喬治的采訪報道。

    他說希望一舉決輸赢。

    ” “遺憾的是,大多數人都贊成他的看法。

    當然,他們少有機會聽到任何其他觀點。

    像哲學家伯納德?羅素那樣主張反戰的人就一直被政府打壓。

    ” “最後内閣的結論呢?” “沒什麼結論。

    阿斯奎斯的會議常常是這樣不歡而散,毫無結果。

    人們都說他過于優柔寡斷。

    ” “真讓人洩氣。

    不過,人們對一個和平建議似乎也不會置若罔聞。

    ” 這個男人待她十分認真,跟他交談讓茉黛精神為之一振。

    通常其他的男人跟她談起正事時,多少帶着那麼一點兒屈尊纡貴的味道。

    除了沃爾特以外,也就隻有眼前這個格斯?杜瓦以平等的姿态跟她說話了。

     這時,菲茨走了進來。

    他穿着灰黑色的倫敦外套,而且很顯然剛下火車。

    他戴着眼罩,手裡拄着一根拐杖。

    “很抱歉讓各位失望了,”他對着大家說,“昨晚我必須待在城裡。

    最新的政治動向讓倫敦上下騷動起來。

    ” 格斯問:“什麼動向?我們還沒看到今天的報紙。

    ” “昨天勞埃德?喬治寫信給阿斯奎斯,要求改變我們對待戰争的做法。

    他想讓三位部長組成全能的‘戰争理事會’來做所有決定。

    ” 格斯說:“阿斯奎斯會同意嗎?” “當然不會。

    他說,如果真有這樣一個機構的話,首相就必須出任主席。

    ” 菲茨那位舉止輕浮的朋友賓?韋斯特安普敦,搭起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那就完全達不到目的了,”他說,“隻要哪個委員會是由阿斯奎斯擔任主席,那就跟内閣一樣優柔寡斷,軟弱無能。

    ”他帶着歉意看了看四周,“如果有某位政府部長在座,請多海涵。

    ” “你說得對,”菲茨說,“這封信對阿斯奎斯的領導确實是個挑戰。

    尤其是勞埃德?喬治的朋友馬克斯?艾特肯已經向所有報紙通告了此事。

    現在已經沒有可能妥協了。

    這就是勞埃德?喬治所謂的‘一舉決輸赢’。

    如果他沒有得逞,就得從内閣辭職。

    但如果他達到了目的,阿斯奎斯就得走人,然後我們就得選一個新首相。

    ” 茉黛跟格斯互相看了一眼。

    她知道,他們兩個想到一塊兒了,隻要阿斯奎斯待在唐甯街,和平倡議就有機會。

    如果好戰的勞埃德?喬治在這一輪競争中獲勝,一切就會是另一番情景了。

     大廳那邊傳來一聲鑼響,告訴客人們該去換晚禮服了。

    茶會就此結束。

    茉黛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的禮服早就準備好了,是1914年在巴黎買的,為了那年的倫敦社交季置辦的。

    後來她就很少買衣服了。

     茉黛脫掉茶會穿的長袍,換上絲滑的禮服。

    她還不打算叫女仆,想獨自待上幾分鐘。

    她坐在穿衣鏡前,看着裡面的自己。

    她已經二十六歲了,鏡子能說明一切。

    她從來算不上漂亮,但人們都說她長相俊美。

    戰時的節儉生活讓她失去了僅有的少女柔美,臉上的棱角變得更加明顯。

    如果再看到她,沃爾特會怎麼想呢?她摸了摸自己的胸部——至少乳房還算堅挺。

    他會喜歡的。

    一想着他,她的乳頭便硬了。

    如果她有機會—— 有人輕輕敲門,她一下子負罪般把兩手放下。

    “誰?”她大聲問道。

     門開了,格斯?杜瓦走了進來。

     茉黛站起身來,拉緊身上的衣服,用冷酷的聲音說:“杜瓦先生,請馬上離開!” “别慌,”他說,“我必須私下見你。

    ” “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 “我在柏林見到了沃爾特。

    ” 茉黛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盯着格斯。

    他怎麼會知道她跟沃爾特的事? 格斯說:“他讓我給你捎一封信。

    ” 他伸手從他的斜紋軟呢外套中掏出一個信封。

     茉黛顫抖着接過信。

     格斯說:“他告訴我,裡面沒有寫你倆的名字,生怕在邊境上被檢查,不過實際上沒人搜查我的行李。

    ” 茉黛不安地捏着這封信。

    她一直盼着得到他的音訊,但現在她害怕讀到壞消息。

    沃爾特可能有了新歡,這封信有可能求她原諒。

    或許他已經跟一個德國女孩結婚,此番寫信要她對先前的婚姻永遠保守秘密。

    更糟糕的是,他甚至已經開始辦理離婚手續。

     她撕開信封。

     信上是這樣寫的—— 我最親愛的: 德國時值嚴冬,我的心也一樣冰冷。

    我無法用言語表達對你的愛,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想念你。

     她的眼眶裡滿是淚水。

    “天啊,杜瓦先生,”她說,“謝謝你帶來這個!”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好了,好了。

    ”拍了拍她的胳膊。

     她繼續讀下去,但上面的字句她已經看不清了。

    “我太高興了。

    ”她哭了。

     她的頭靠在格斯肩上,他用胳膊摟住她:“沒事了。

    ” 茉黛情難自禁,嗚咽着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