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迅速消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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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她背上一點也不髒,皮膚細緻又光潔。

    倒是洗衣粉把她給弄髒了…… 每天晚上,嫂子結束一天的勞動後,就哼哼唧唧爬到花氈上讓我給她按摩。

    尤其是小腿處,我用腳尖輕輕一踩她就痛得叫出聲來。

    居麻愛搗亂,見狀一把摟住她,裝作給她擦眼淚,并用漢語哄道:“别哭,馬上就好了,堅持一下……”從電視裡學來的。

     等到他也因腿疼而一瘸一瘸地爬上床躺倒時,大家卻都得悄悄地不吭聲。

    稍微說點啥都會惹他心煩。

     連十五歲的紮達也天天嚷嚷着這痛那痛,還咳嗽個不停。

    咳聲很混濁。

     隻有加瑪高高興興的,說:“我沒病,我是好的!我這樣——可以!”——她把胳膊高高地舉起。

     “這樣——可以!”——彎腰用手去握腳踝。

     “這樣——也可以!”——整個人蹲下去窩成最小的一團,再輕盈地展開,跳起來。

     這些簡單的動作,是夫妻倆做不到的。

     但其實加瑪也不健康。

    她和嫂子一樣,指甲凹凸不平,扭曲得厲害。

    沒辦法,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多少蔬菜(還都不是什麼新鮮的蔬菜),更别提水果了。

     前來收購牲畜的老闆對我發牢騷:你看你們城裡人,四十多歲還和我們二十多的人一樣!你們這些天天坐在房子裡幹活的人,哪會有什麼病呢?……我無話可說。

     當然了,被磨損的還有青春。

     加瑪把自己和爸爸共用的一個紅脖套剪出三個洞,做成打劫帽的樣子,天天戴着去放羊。

    即便這樣,一天下來,顴骨上還是給吹得通紅。

    她的膚色本來很白,有了這兩團紅,倒是分外活潑動人。

    可到了二月下旬,這兩團紅漸漸褪成了兩團深紅,以至成為醬色。

    漸漸地,整張臉都黑了。

    她照着鏡子傷心地說:“不好!冬天不好!” 加瑪變黑是因為天天在外放羊、吹風。

    那麼我呢?每天就幹些房子裡的針線活,頂多出去背幾袋雪,趕趕牛羊,散散步。

    一個冬天下來,也黑得一照鏡子就傷透了心。

    最慘的是,還長了一把胡子。

     我發現,牧業上的孩子,小的時候總是顯得比實際年齡小;一旦長大了,又總顯得比實際年齡大。

    如此緩慢的成長,如此迅速的衰老。

     遠不止這些,漸漸變樣的還有孩子們的心。

     牧民寄宿學校除了校服費,其他全免,從學習到住宿再到夥食,免得非常徹底。

    也就是說,送一個孩子去上學,相當于減輕了家庭的一份負擔。

    除了像加瑪這樣的情況外,幾乎沒有孩子辍學。

     但這也造成了一個後果,使孩子們和家庭,和傳統生活、民族氛圍隔絕開來。

    上學後的孩子,變化非常明顯。

    他們一年隻回一兩次家,每次回家,家長都能感覺和上一次不一樣了。

     大家圍聚一起看電視時,大人們喜歡看打打殺殺、熱熱鬧鬧的片子,孩子們卻喜歡表現現代生活的時裝片。

     在表達驚訝、沮喪等情緒時,大家都說:“安拉!”小姑娘努滾卻和漢族人一樣,說:“哎呀!” 努滾還會突然來一句漢語:“笑什麼笑!”發音相當标準,讓人大吃一驚。

    肯定是脾氣不好的漢語老師的口頭禅。

     我問孩子們長大了都想做什麼。

    紮達說要當個修理工。

    幾年前他隻想開個修摩托車的鋪子。

    年齡越大,野心也越大,如今想修電腦。

     加瑪透露,想出去打工,想穿得漂漂亮亮的走在城市的大街上,過獨立、新鮮又時髦的生活。

    為此她努力地學習漢語。

     隔壁兩個孩子嘻嘻哈哈,回答不上來。

    不過他們聰明又快樂,樂于表現,喜歡熱鬧,大約也不會安心于眼下這寂寞的生活吧。

     還有牧人的心。

     我家在阿克哈拉生活多年,那裡的井水堿化程度一年比一年嚴重,熬的稀飯越來越鹹。

    加上商店多,競争大,生意越來越難做。

    我和我媽一直商量着換個地方生活。

    不久前阿克哈拉西面三十公裡處新建了一個牧民定居新村,也就是邀請我去當“村長助理”的胡木吉拉村(“沙子很多”的意思)。

    那裡位于烏倫古河北岸,靠近幾座大沙丘。

    據說剛剛開墾出七千多畝土地,預計遷入一百二十戶人家,統一的安居房都已經蓋好了。

    我和我媽騎摩托車過去打探了好幾遍,雖然那裡還沒入住幾家人,情形荒涼又幹涸,但其他還算滿意。

    居麻得知消息後,跑去勸我媽打消這個念頭。

    他說,那裡畢竟是一個憑空冒出的新地方,以前從來沒有人在那裡住過,好不好現在還說不上,還是再等兩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