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甯靜 二十二 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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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此地的雪一化完就啟程北上。

    在烏倫古河一帶駐紮幾天後,再穿過河流北岸廣闊的戈壁,慢慢趕往216國道線的三岔口處。

    在那裡接春羔和春犢。

    停駐一個月後再渡過額爾齊斯河,在河北岸停留一個禮拜。

    接下來去往前山丘陵地帶的喀吾圖。

    再沿着喀吾圖東南面的哈拉蘇進入冬庫爾山谷。

    一個月後,再繼續深入阿爾泰群山,一直抵達離邊境不遠的傑勒蘇牧場……全是曠野,全是山林。

    一年下來,在人群聚集地(也隻聚集着兩三個村莊)停留的時間也就十來天……全是孤獨,全是等待……但她又繼續唱起歌來。

     唉,加瑪說二十二歲就是老姑娘了,弄得大姐我也傷感起來……大姐我三十二,豈不比老姑娘還要老十倍? 還有許多寂靜悠長的黃昏裡,我們等待羊群歸來,等得心焦。

    新什别克站在東面沙丘上,手持望遠鏡久久凝視着東方。

    看我走近了,一時無話,便為我指向大地的四個方向,告訴我駱駝在哪裡,馬又在哪裡。

     太陽完全沉沒後,夜色從大地向天空升漲。

    在幾近滿月的月光下,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月光隻照亮了天空和雙手。

    側耳傾聽,什麼都聽不到。

    但新什别克指向東方,說:來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果然聽到從那個方向隐隐傳來居麻的吆喝聲,慢慢地才看清了羊群的湧動。

    而駱駝們安然卧在羊的歸途中,動也不動。

    羊群經過駱駝時稍稍遲疑了一下,像流水一樣從中間分開,繞過它們繼續向前湧動。

    月光照着這些羊群裡的駱駝,一個個跟恐龍一樣,直直地聳着長脖子,瞪着眼睛,裝作什麼也沒看到。

     東面最高的那座沙丘是什麼樣的舞台呢?世界是怎樣的幕布?……我總是站在上面,轉身四望。

    看到西天最激動,滿天雲霞像條條大河,全部湧向夕陽沉沒的地方,仿佛那裡是世界旋渦的中心。

    而夕陽已經沉沒許久了。

     我看到西方晚霞中出現一個騎馬的人,在遠遠的沙梁上停了下來。

    過一會兒,看到他下了馬,和馬并立着站了許久。

    我臉凍得發疼,可他和馬一動不動。

     看到紮達徒步走向遙遠的羊群,邊走邊唱歌。

    人走得隻剩一個小點了,歌聲卻還在繼續。

     看到新什别克駕馬奔向西南面的沙梁,遠處的駱駝三三兩兩地靜立。

     看到加瑪埋首蹲在地窩子前,就着昏暗的天光,用草枝在沙地上練習寫漢字。

    還不時掏出口袋裡的小紙條對照一番,再重新抹去,重新默寫。

     看到嫂子扭動腰胯,跟着晚歸的牛群從白色的雪地走向黑色的沙窩子。

     看到夜色繼續從大地向天空升漲。

    小半個月亮斜擱在西南方向的天空上。

    雪地晶瑩閃亮。

    天上是深藍的星空,地上是潔白的星空。

     …… 那麼多的時候,站在那裡看啊看啊,卻怎麼也看不到羊群的影子……突然發現視野中有細微的亮光一閃。

    以為眼花了。

    可過了一會兒,又閃了一下。

    凝神定睛仔細地看,那閃光的頻率高了起來,開始急促忽閃。

    過了好一會兒,越來越明亮,果然來了一輛車!這時,發動機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不知前來的是摩托還是汽車。

    激動又耐心地期待着,好半天才看它繞着圈子從荒野深處漸漸靠近我們——啊,是一輛汽車!那時的我激動得想要沖它大聲呼喊……會是誰來探訪我們的沙窩子呢?而且還是開着車來的,多氣派!……可沒一會兒,又眼睜睜地看着那燈光拐向東方,很快消失……發動機的轟鳴聲卻一直回響在附近。

     我以很長時間注意那輛車,一時忘了寒冷。

    這時新什别克說:“走吧,羊到了。

    ” 我連忙問:“在哪裡?” 他往暮色中指了指。

    我一看,果然,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近前。

    多麼安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