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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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急着打結,隻需把仍穿着舊線的針插進新線末梢的環頭繞幾圈,立刻使之結實又勻稱地和新線套在一起……其實,當我一旦離開這樣的生活,這些技巧就全都用不上了,永遠用不上了,但我還是為收獲它們而感激。

    倘若我能在這樣的生活中走得再長久一些,妥實一些,說不定會順着這些小小的生活經驗摸索出更大的生存智慧來。

     陰天裡,夫妻倆總是一同渾身發疼。

    尤其腰部,似乎疼得都坐不起來了。

    我臨行時帶了兩包發熱貼,便一人給貼了一張,希望能起點作用。

    他倆一貼上,立刻安慰我說肯定會有效的。

    為了不辜負這兩張發熱貼,兩人立刻投入勞動。

    用兩根棍子每次擡三袋面粉或飼料,硬是把一噸重的冬儲物資從很遠的北面雪堆中挪進了氈房裡(當時搬家過來時,由于沒有路,汽車走到那裡就無法前進了,便就地卸車。

    大家把其他急用的家什搬回地窩子,隻剩這幾十袋重家夥一直堆在那邊空地上)。

     發熱貼有沒有起作用我不知道,不過居麻一直貼了三天才舍得揭下來。

    我大吃一驚:“不癢嗎?沒過敏嗎?說明上說最多貼八小時!”他笑着指指嫂子:“她隻貼了半個小時!”……然後就不知掉到哪兒了。

     嫂子真的很潇灑。

    用完掃把、火鉗、爐鈎什麼的,朝身後呱唧一扔了事,也不規整個固定地方放着。

    大約在大自然中生活慣了,覺得哪兒都一樣吧。

    害我整天跟在她屁股後面不停地拾這拾那。

     一次炸包爾沙克時,嫂子驚叫了一聲。

    我扭頭一看,原來她被濺起的滾油燙着了。

    正想起身看看是否嚴重,卻又見她立刻恢複了平靜,繼續打撈鍋裡的餅。

    我以為無大礙,便沒在意。

    隻見她撈完了全部油餅後,先把滾油的鍋子從火爐上端開,在腳下空地上放平,還晃一晃穩當否,這才卷起袖子,用涼水淋在患處鎮痛。

    那時我才發現,傷得非常嚴重!燙起了一大片厚厚的水泡,好幾天不能觸動。

     若是受傷後第一時間就用冷水澆洗患處,傷情也許會緩和許多。

    嫂子又是怎麼想的呢?——好像受傷這件事的嚴重性遠遠排名在幾隻炸糊的油餅之後,又好像表現出對傷痛的重視會是多麼丢臉的事……真是令人難以理解的堅忍與節制。

     然而嫂子又遠非無趣刻闆的人(當然,也遠沒有居麻那麼出精搗怪),偶爾迸發的幽默感還是很紮實的。

     嫂子逗弄小嬰兒喀拉哈西時,總是說:“喀拉哈西,跳舞!喀拉哈西,笑一個!喀拉哈西,姐姐在哪裡?喀拉哈西,阿帕[1]在哪裡?……”似乎再也沒有其他的哄法了。

    哪怕小家夥已經被重重上綁,一動不動地固定在搖床裡了(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牧人孩子入睡前都會被綁這麼結實,我猜,大約這是一個馬背上的民族,怕嬰兒從馬背上颠下來?),她還在津津有味地撺掇:“喀拉哈西,跳舞!喀拉哈西,姐姐在哪裡?”喀拉哈西無奈極了。

     隔壁家的喀拉哈西是他們一家人的生活重心,使家裡永遠充滿歡聲笑語。

    而我家就無聊多了,隻有一隻貓。

    于是嫂子靈光一閃,給小貓也取名為“喀拉哈西”。

    從此,嫂子一有空就扯着梅花貓的兩隻小前爪命令它唱歌、跳舞、指認姐姐和阿帕,也不管人家配不配合。

     沒多久,居麻也落得同樣的綽号。

    一大早上,嫂子就甜言蜜語地哄道:“喀拉哈西?嘿!喀拉哈西!起床了,你看,姐姐都起來了!” 居麻倒是非常配合。

    嫂子說:“喀拉哈西,跳舞!”他就縮着脖子和胳膊,前後搖晃不停。

     嫂子說:“喀拉哈西,姐姐在哪裡?”他就把指頭伸到自己下巴邊,害羞地指向我。

     關于“喀拉哈西”這個笑話,不曉得隔壁的婦人薩依娜曉不曉得,樂不樂意。

     相比薩依娜,嫂子邋遢了許多。

    有時頭巾一歪,就露出亂糟糟的頭發。

    兩根辮子也不知是哪一年編的,散成了兩隻大餅。

    而薩依娜永遠頭巾裹得緊緊的,辮子梳得光溜溜的。

    當然了,嫂子遠比薩依娜操勞,尤其在加瑪走後,更是陀螺一樣整天忙得團團轉,哪顧得上拾掇自己。

     烤馕前,揉完面通常還要醒一會兒,醒面的空當裡她就争分奪秒地撚線。

    于是在馕塊裡吃出羊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有一次還吃出了一團報紙)。

    烤馕時,烤好一面後,翻過來烤另一面的那段時間裡,她能繡兩寸長的黃色羊角圖案。

    衣服洗到一半,沒熱水了(雪水太冰,洗衣時,嫂子會把化雪的大錫鍋支在外面空地上燒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