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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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熱水的時間裡,她回地窩子裡邊燒茶邊在新氈片上描花樣子……所有破碎的時間縫隙都被她填得滿滿當當,連去隔壁家喝茶聊天都從不忘帶上紡錘或繡了一半的氈片。

    幹完牛棚的活回來,一邊休息一邊思索——實在沒什麼事可做了,羊毛線撚夠了,新氈片剛染好還沒幹,李娟已經背了兩袋雪回家……坐在那裡想了一會兒,起身拆了兩隻舊枕頭,掏出裡面的羊毛片——就洗洗枕頭套子吧。

     可我覺得居麻這家夥很多時候非常任性,很多時候一點也不體諒嫂子。

    有一次家裡的晚飯眼看就出鍋了,他還跑到隔壁去聊天。

    我倆等了許久也不見回來,又不方便為這種事去叫他回家(在牧場上,吃飯這種事嘛,見者有份。

    城市和農耕地區才各家吃各家的,毫不慚愧)。

    最後嫂子隻好盛了大半盆炒面片叫我送過去,讓他與鄰居分享。

    于是我們兩人少吃了很多。

     可後來居麻還發了一場牢騷,說自己放了一天的羊,那麼辛苦,回到家卻不能立刻吃飯,還要讓他等。

    所以賭氣跑到隔壁蹭飯……可是那天嫂子也很辛苦啊。

    那天傍晚突然下雪了,我倆趕在羊群回來之前拼命清理羊圈,幹了很久的活,回到家都很累了,休息了一會兒才做飯。

    再說了,那天隔壁家的晚飯不是做得更晚嗎?…… 夫妻倆偶爾也會起争執。

    那時的居麻總是暴怒不已,以嗓門大和語速快屢占上風。

    而嫂子不為所動,細言細語、冷靜分辯,到頭來總會取得最終勝利。

    而這種勝利表現出來時,倒像是兩人的共同勝利。

    居麻便心平氣和,再無話可說。

    我覺得實在有趣…… 除了偶爾的争吵之外,兩人還時不時生會兒悶氣。

    誰也不說話。

    也不知為了什麼,更不知如何收場。

    于是一整個晚上,居麻不停扯着我沒話找話說,而嫂子能一口氣撚完全部的羊毛。

    最倒黴的是小貓,經過誰就會挨誰的打。

     第二天喝早茶時,冷戰繼續。

    居麻喝完一碗茶,遞過去空碗。

    嫂子沒有伸手去接,居麻隻好放在餐布上。

    嫂子取過碗續茶,再放回原處,不顧居麻的手已經伸了過來。

     居麻最先耐不住了。

    他左思右想,突然飛快地脫掉身上的舊外套,起身從糞牆上取下裝着幹淨衣服的編織袋,掏出最好的那件衣服——果然,嫂子中計了,撲過去就搶衣服。

    居麻扯着另一頭不放。

    兩人僵持許久,突然“撲哧”一聲,一起笑了起來。

    接下來,換不換新衣服是次要的事了。

    兩口子坐回餐布前繼續喝茶,開始不停地說這說那。

    唉,真的好久沒說話了。

     在結束一場辛苦的勞動之後。

    兩人回到家,站在地窩子裡,疲憊又茫然,似乎一時不知接下來該先幹什麼好。

    居麻便一把摟住嫂子,他以為這樣會吓嫂子一跳。

    誰知嫂子這時難得幽默了一把,立刻也反手摟住他,倒把他給吓了一跳。

    于是兩人如此這般在爐子前勾肩搭背地站了好一會兒,親熱得讓一旁的李娟都看不下去了。

    李娟取出相機,他們立刻同時撒手。

     嫂子出身于農民家庭,少女時代生活在距離阿克哈拉三十多公裡外的恰庫圖小鎮。

    有一次我問:“恰庫圖離阿克哈拉那麼遠,你們當時咋認識的?”——頓時打開了居麻的話匣子,說了老半天。

    原來當居麻還是個小夥子的時候,眼光蠻高的,前前後後結識過好幾個姑娘,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

    好容易看上一個,雙方父母又不同意,便漸漸折騰成大齡青年。

    直到某年秋天,他在恰庫圖的一場拖依(舞會、宴席)上認識了嫂子,從此三天兩頭往恰庫圖跑……他喜滋滋地說:“左看,右看,還是這個丫頭子最好!瘦瘦的,高高的,白白的……”一來二去就繞到手了,至今得意非凡。

    嫂子在一旁端着茶碗抿茶,不知聽懂了沒有,神态安然。

     顯然居麻對自己的婚姻還是極滿意的,歎道:“要是過得不好,早就離婚啦!”接下來,向我列舉了村裡一些剛結婚就離婚的夫妻,以及一些結婚多年了又離掉的——“唉,現在的人,脾氣越來越大了!”說完,撲在嫂子懷裡,用抽咽的聲音撒嬌道:“這麼好的老婆子,給我生了四個娃娃的老婆子……嗚嗚……”嫂子一手撫摸着他的頭,一手持碗繼續喝茶,不為所動。

     快要離開這個家庭時,我挑一個光線柔和的黃昏給這夫妻倆好好地拍了幾張照片。

    看照片時,居麻沉重地說:“我明明站在這邊,你嫂子的頭為啥要往那邊偏?可能不喜歡我了……” [1]上年紀的女性長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