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羊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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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麻每天放羊出發時,經過北面沙丘上的假人時總會勒缰停立許久,和假人一起凝望遠方。

    過好一陣,又掏出煙匣紙卷,慢吞吞卷一支莫合煙,再慢吞吞地抽。

    有時會下馬,卧倒在假人旁,側着身子繼續望向遠方。

    不知那時他在想些什麼,會花那麼長的時間陷入沉默的遙望之中。

     放羊是辛苦的。

    上午十點左右出發,趕着羊群在沙漠裡四處走動,不吃不喝,直到天快黑透了才把羊群趕回來。

     我問居麻:“放羊的時候你都在幹些什麼?” 他說:“在放羊。

    ” 我真蠢…… 荒野茫茫,四下無物,還能幹什麼?當然隻能騎着馬跟着羊群走來走去了。

     居麻感慨地說:“傻瓜一樣!我就像個傻瓜一樣!羊到哪裡,我也到哪裡!七個小時,一天七個小時!” 所以每天出發前,他才會花那麼長時間徘徊在家門口……此去的寂寞,非親嘗而不可得知。

     我說:“天氣暖和時,讓我也去放一天羊吧?” 他說:“你去放羊,羊哪能吃飽!” “為啥?” “你嘛,肯定不到兩點就把羊趕回家了。

    ” 在陰沉的雪夜裡,無星無月,天地籠統。

    我站在東方沙梁上的假人身旁,向東方揮舞手電筒,給遠方晚歸的牧羊人确定方位,使之不緻迷失方向,而在蒼茫夜色中無盡地徘徊。

    而若是大霧的天氣,就算手電筒也沒有用了。

    居麻說:到那時,所有在家的人都得出去找。

     我問:“要是找的人也回不來了該怎麼辦?” 他說:“要是李娟的話,回不來就算了。

    整天房子裡坐着,從來不放羊,還回來幹什麼?” 作為不放羊的人,我、嫂子,還有加瑪,整天清理牛棚羊圈,背雪,烤馕,趕牛,繡花……然而就算從早忙到晚,也沒有出去放羊的人一半那麼辛苦。

     我問居麻:“那麼放羊經過的地方有沒有人家呢?”他說:“沒有。

    ”又回頭用哈語對嫂子說:“她還以為放羊時可以串個門,喝個茶!”大家都笑了。

     我又勸他帶一隻裝滿熱茶的暖瓶去放羊,暖瓶可系在馬鞍後。

    或者帶一個鍋,一個三腳架,再加上一塊茶葉一把鹽,冷了就地取雪燒茶。

     他便給我講了一個“漢族人放羊”的故事。

    說紅旗大壩(阿克哈拉下遊二十多公裡)有一個漢族人第一次去放羊,帶着馍馍、鹹菜和水。

    中午就着鹹菜啃馍,然後再喝水。

    擰開蓋子,凍得一滴也沒了。

    虧他還用布重重裹着……說完哈哈大笑。

     其實這并不好笑,但想到那個漢族人的沮喪,想到他可憐又可愛的努力……還是忍不住笑了。

     居麻的意思是:在這樣的荒野裡、這樣的冬天中求生存的話,不能忍受痛苦是要遭鄙夷的。

     牧人的冬天艱辛寂寞,羊的冬天同樣漫長難捱。

    從十二月到次年三四月間,每一天,每一個清晨,羊群準時出發,在荒野中四處徘徊,尋食枯草。

    離開後的空羊圈尚存羊久卧後的餘溫,潮濕而溫熱,在冷空氣中蒸騰着白茫茫的水汽。

     羊不在的白天裡,總是若有若無地灑着微微的碎雪粒。

    總是陰天,總是隻可見朦胧的太陽。

     羊群晚歸的傍晚,我和嫂子一次又一次冒着大雪爬上沙丘,長久向東方張望。

    眼下世界昏暗迷蒙,細微傳來的吆喝聲怎麼聽都像幻聽。

    許久後,駱駝從那個方向出現在視野中,向我們的沙窩子奔跑而來。

    夜漸漸深了,雪越下越大,鋪在羊圈裡的塑料布早已撤去,改鋪在新什别克家敞開的牛棚頂上,于是羊圈裡的雪漸漸積起……但羊群還是不見蹤影。

    地窩子那邊傳來哭聲,小嬰兒喀拉哈西獨自醒來了。

    但新什别克一家正在趕牛、系駱駝,忙亂不已,無暇顧及。

    終于,到五點半時,嫂子最先看到了什麼,她招呼我一起下了沙丘向東走去。

    我邊走邊想:還好下着雪,就算迷路了還能順着腳印回來吧?可再一想:雪這麼大,會不會蓋住腳印?……夜比荒野還要大,被“大”的事物吞噬,其恐懼甚于被“兇猛”的事物吞噬……但這時,我一眼看到了羊群——果真就在前方不遠處,一個個渾身蓋滿大雪,聳動在暗夜中。

    不知它們之前經曆過什麼,這麼沉默。

     每天出發前,居麻總會在滿當當的羊圈裡擠來擠去,觀察大家的狀态。

    若又發現一隻羊嘴部結滿厚厚的黃瘡,便用指甲生生摳去那黃瘡的痂殼,露出鮮肉,再叫我端來鹽水澆洗……總是把人家好好的一張嘴弄得血淋淋的,滴着血,走在羊群中特紮眼。

    天又這麼冷……我心裡很不安,總覺得這樣做不對,卻不能阻止。

    畢竟他放了一輩子羊,可能是經驗之舉吧。

     在特别冷的日子裡,居麻就拎着洗手壺在羊群中東找西找,不時捉一隻羊騎在胯下,掰着它的腦袋澆水。

    我問他在幹什麼。

    回答:給羊“刷牙”。

    這種話當然不能信,得靠自己觀察。

    我便認真地觀察,結果發現是在邊灌水邊喂藥片。

    他這才承認是在給羊治“感冒”。

    我又問怎麼才能看出哪隻羊感冒了。

    他說:“流鼻水,打噴嚏。

    ”當然,這種話也不能信,但又實在觀察不出。

     至于給羊抹滅虱靈……也不知從何判斷。

    我見他大都塗在羊背上,有一些則塗在肚子上,大約根據羊毛的淩亂形狀來判斷有蟲的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