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唯一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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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前,我媽羨慕地對我說:“這個冬天你可以喝到最好的水了!”我也以為然。

    因為冬窩子位于沙漠地帶,唯一的水源來自雪,雪水多好啊,是天上掉下來的蒸餾水。

    而阿克哈拉村位于烏倫古河畔的戈壁灘上,飲用的是井水,堿很重。

    這些年越發鹹苦了,用來燒湯的話根本不用再放鹽。

    洗出來的衣服上也泛着厚厚的白色堿紋。

     可實際上呢……沙漠裡的水,味道是不壞,甚至還算非常甘爽,沒有一點鹹味或異味,但其透明度……若在以往,這樣的水我看一眼都會吓暈。

     去年是雪災之年,而今年則出奇地大旱。

    隻在十一月末有一場像樣的雪,接下來一直到十二月底還沒啥動靜。

    好容易某個深夜裡紛紛揚揚下了一陣,瞬間大地上就白了。

    可第二天早上滿懷希望出門一看,仍然是個黑乎乎的沙窩子——總是雪後緊接着又起風。

    我真嫉妒東面的牧人,雪一定都被吹到他們那裡去了。

     好在大風過後,沙丘的窪陷處及草根處多少會積留一些殘雪,但很薄,頂多一兩公分厚。

    這樣的雪,我收集半個小時化開後的水還不夠洗一雙襪子的。

    又由于是風吹來的,一路上和沙土、枯草和糞渣緊密團結在一起,化開後混濁不堪,鍋底總是沉積着一寸多厚的沙子(難怪背着那麼沉!)、不忍細數的羊糞蛋,甚至還會出現馬糞團這樣的龐然大物。

    就算完全沉澱幹淨了,水的顔色也黃紅可疑——未必比我的襪子幹淨。

     然而再想,襪子畢竟是臭的。

    這水嘗起來啥味也沒有,肯定比襪子強多了。

    喝吧! 并非我們采雪時不細心,如果像修表一樣小心翼翼地收集,倒是能弄得純粹一些。

    可那樣的話,一個禮拜也裝不滿一袋子。

     我用一隻盤子把被風吹得緊緻結實的積雪一小塊一小塊地齊根鏟起倒進編織袋裡。

    加瑪用一隻水勺像舀水一樣舀着裝。

    嫂子直接用掃把呼呼啦啦掃成一大堆再裝……加瑪的速度是我的兩倍,嫂子的速度是我的十倍。

     居麻從來不幹采雪這樣的事,因此非常挑剔。

    每天放羊回家,一進地窩子先湊到大錫鍋前瞟一眼。

    若是看到水裡羊糞蛋很少,馬糞團一個也沒,就欣慰地說:“這鍋水嘛,肯定是李娟嘛,拿回來的。

    ”——答對。

     這樣的雪連着找了三天之後,我決定這個冬天再不洗澡了! 一個禮拜之後,又決定再也不換洗衣服了…… 用來背雪的袋子曾裝過五十斤的混合飼料,這樣的袋子裝滿雪再蹾瓷實了,足有三十來斤。

    重也就罷了,還那麼遠。

    并且距離一天比一天遠。

    近一些的沙丘上的雪沒幾天就被找完了。

    扛一袋雪回家,途中足足得休息五六次,到家已經給壓得頭暈眼花。

    而一天最少得背兩趟雪才能勉強維持全家人一天的用水量。

     家裡有四口人,水的主要用途是燒茶。

    除我之外,大家都特能喝茶。

    一天最少布六道茶,一次最少得消滅掉滿滿一暖瓶。

    剩下的水用來做飯。

    好在一天隻有一頓飯,就是夜裡的那頓正餐,吃些面條湯、拉面什麼的(其他時間都喝茶泡幹馕)。

    再剩下的水用來洗碗(往往一碗水能洗一摞碗)。

    最後的則用來洗臉洗手——用手壺澆着洗。

    這種方式倒非常省水,四個人的洗漱用水加起來也不到小半盆。

     洗過碗的水雖不多,由于沒用洗滌劑,還能二次利用,給狗泡幾塊幹馕,或給懷孕的母牛喝,權當營養餐。

     剛搬來時,居麻修補爐基、破損漏風的屋頂和門框時和泥巴的水,則是攢的洗手水。

     十二月中旬,加瑪要走了,回烏河之畔照顧生病的奶奶。

    她是整潔自尊的姑娘,不願意蓬頭垢面地走出荒野,一定要洗頭發。

    為此,那天傍晚嫂子擠完牛奶後,不顧天色已經昏暗,出去找雪,在夜色裡背回了一大袋。

    不但讓姑娘洗了頭,還洗了好幾件衣服。

     盡管自己嚷嚷着再不洗頭了,但看着加瑪洗,我還是很眼紅。

    搬家時吹了幾天風,到地方又幹了兩三天羊圈的活,頭發髒得已經硬邦邦的了。

    不說别人看着難看,自己都難受。

    于是在加瑪洗完頭的第二天,我下狠心一口氣背了三趟雪……但到使用時,卻隻舍得用小半盆……就算是自己背來的雪,也不好意思多用。

     洗頭時,我放棄自己的習慣,完全效法加瑪,連清帶洗隻用了小半盆水。

    洗完後,洗發液當然是原封不動地糊在頭頂上,從劉海梢流下的水蟄得人眼睛痛。

     加瑪認為頭發實在太髒了,非得用強效洗滌劑不可。

    于是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