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冬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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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摳馬皮下的肋骨啊,運送肉塊啊……而剛宰殺的牲畜内髒還是滾燙的,還有生命的熱量,握在手裡似乎還在痙攣,加之鮮血四溢……我很不情願,又無法拒絕。

     多虧小嬰兒喀拉哈西醒來後哭得驚天動地,大家又安排我去帶孩子……沒過一會兒我又甯可去幹那些血淋淋的活兒。

    唉,帶小孩子真是比什麼都累。

    你一哄,她就笑,你一停,她就哭。

    我得跟猴子一樣不停地上蹿下跳才能穩住她的情緒。

    不曉得薩依娜平時怎麼帶的,顯然沒我這麼折騰。

     半歲多的女嬰喀拉哈西是個好孩子,她似乎也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無論哭得多麼悲慘,隻要一有人從外面走進來就立刻止住哭泣拍手大笑。

    大人們的異常忙碌總是意味着中午和晚上的盛宴與歡樂。

     就這樣,一匹清晨還在曠野中自在奔跑的馬兒,中午就散成一堆骨肉。

    大家收拾了整整一個上午。

    卸成塊的馬肉和馬骨被均勻地抹上了黑鹽以制作風幹肉。

    馬肋骨和皮肉間零星的碎脂肪也一點不落地塞進馬腸子挂了起來。

     大家都辛苦了,中午新什别克家的飯桌上除了加瑪的炒肉塊,還多了包爾沙克(油炸的面食)、奶疙瘩和一碟杏幹。

     我從不吃馬肉的,大約因為馬的性情剛烈吧?不像羊啊雞啊什麼的,溫馴而意願微弱。

    但今天決定破戒。

    倒不是犯饞了,隻是感到這種曆經祈禱後的宰殺令人安心。

    眼下這個大盤子裡盛裝的僅僅隻是食物,是馬兒留給我們的最後的力量——幫助我們度過長冬的力量。

     因為我們一家也參與了勞動,晚上薩依娜端過來一大盆肉塊、下水和塞着肋骨的馬腸,以示謝意。

     薩依娜走後,居麻滿意地對我說:“馬肉,好東西!比羊肉好!勁大!” 我問為什麼。

     他說:“因為馬比羊勁大!” 奇怪的邏輯…… 晚上嫂子把分給我們的馬肉剁碎,用來做一種類似餃子的食物。

    真好吃啊!煮了一大鍋,剩下的第二天早上熱一熱繼續吃。

    雖然在水裡泡了一整夜,面皮都已經糊了,但還是那麼香。

    從不吃隔夜飯的我也吃了一大碗。

     第二天我們宰羊,新什别克家也全體上陣,幫我們處理完了三隻羊。

    我呢,依舊帶小孩……結束後,我家同樣也端過去一大盆羊肉和羊雜作為答謝。

    晚上,我們煮了相當分量的一大鍋羊肉及麥子粥與新什别克家分享。

    大家吃得心滿意足,一個勁兒地喝涼水。

     結束時,加瑪一手持壺一手端盆為大家澆水洗手。

    但胡爾馬西卻不洗,示意加瑪取下門邊挂的皮制馬具給他。

    隻見他用馬具上的皮質小配件仔細地勒過指縫,把雙手各個角落的羊油吸得幹幹淨淨。

    油立刻滲進了皮子。

    我覺得很有趣,也試着這麼做。

    兩家男主人哈哈大笑,但接下來大家也都這麼做了。

    又省水,又保護皮具,一舉兩得。

     居麻說,同樣在礦上(礦業是我們這個縣的支柱産業之一)打工,為什麼口裡人(内地民工)能存起錢來而哈薩克小夥子一年幹到頭一分錢也存不上呢?因為哈薩克人離不開肉,不吃肉就沒力氣。

    而那些口裡人,天天吃馍馍喝稀飯就可以了。

    他表示很佩服口裡人。

     羊肉、羊骨頭、羊下水全處理完畢,隻剩三個羊頭随意扔在床榻一角。

    臉靠着臉,睜着眼睛看往一處。

    無論羊臨死前顯得多麼不情願,死之後,眼睛和神情卻如此溫和平靜。

    我們忙忙碌碌,進來出去,不時經過它們,有時甚至緊挨着它們坐在一起。

    和加瑪聊天時,我一邊說話,一邊無意識地撫摸它們額發光潔的腦門,卻沒一點“這是屍體”的意識。

    高興的時候,還會揪着它的耳朵提起來,沖它大聲說:“你現在還好嗎?” 幾天後,偶有空閑的嫂子在外面的空地上燒起一堆羊糞火,找來一根木棍插進羊頭的喉管,架在火上燎燒羊毛。

    隻燒了一會兒,它們就閉上了眼睛。

     至于那一大盆血,全凍成了冰坨子,扔在遠處的雪地裡。

    作為狗唯一的零食,被舔了一個冬天。

    一直到二月份天氣暖和時,才舔幹淨。

     [1]祈禱、禱辭之意,宰畜之前做巴塔是一種哈薩克族的傳統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