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拗孝廉貢院求面試 病舉人落魄逢貧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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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東家覓了你這活寶算倒了血黴。

    六六,再取塊餅子來——這位讀書人,這一科怎麼樣?” “慚愧……” “有什麼慚愧的?”張屠戶操的雖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勾當,卻是慈眉善目的,抖開桑皮紙把肉攤在石條上,笑呵呵地說道:“幾千的舉人進京,春風得意的有幾個?犯得着麼?來,吃,吃嘛!——瞧你這身打扮,是旗人?吃皇糧的人吧,擔的哪門子憂呢!” 勒敏心裡不禁一酸,隻含糊說道:“我們家在雍正爺手裡壞了事。

    旗人也分三六九等啊……”他不再說話,隻是狠命吃肉,喝酒。

    三個人似乎此時才意識到各自身份,便不再多話。

    風卷殘雲般吃了個醉飽。

     人都走了,勒敏仍獨自坐在石條上,究竟往哪兒去,仍未拿定主意。

    突然覺得肚子隐隐作疼,甜瓜、黃酒、鹹菜、棒子面、肥肉一齊在肚内翻攪。

    他摸摸熱得發燙的腦門子,才曉得自己渾身幹得一點汗都沒有。

    勒敏心裡一驚站起身來,這一直腰不打緊,滿肚子食物上湧下逼,心裡難受極了,一弓身子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肮髒的穢物直噴而出,聞着那氣息更是惡心。

    他自己捶捶胸口,直到吐出又酸又苦的黃水,才略覺受用一點。

    剛剛站直身子,勒敏兩眼又冒金花,他扶着槐樹的手軟得像稀泥一樣松垂下來。

    連踉跄都沒有踉跄一步,就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勒敏發覺自己半躺在一間破舊的小房子的土炕上,全身脫得隻剩一條内褲。

    身下是一張破舊的竹涼席,頭下枕着一個竹夫人,炕桌上擺着藥碗、湯匙和一柄芭蕉扇。

    除了這些,屋裡别無它物。

    他眨了一下眼睛,揣猜着自己在什麼地方,又怎麼會到了這裡?想得頭生疼也沒想出個頭緒,便索性不想。

    見碗裡有剩茶,勒敏支着一隻胳膊起身端茶喝了一口,覺得麻涼麻涼的,原來是薄荷水,呻吟一聲又躺了回去。

    這時,一個赤膊毛頭小子掀起簾子看了看,在外頭喊道:“爹!那個相公醒了!” “哎,就來!——毛毛,你到後院去幫你姐收拾一下豬下水。

    叫你娘煮一碗面條兒,切得細些!”說着便見一個胖老頭,下身着短褲,上身着一件白坎肩,敞着胸走進來。

    他就是賣肉的張魁銘,進門又沖外叫道:“毛毛,告你娘面條兒不用油腥,一點也不要……嘿嘿,相公,您醒了!”張魁銘扁平的臉上帶着疲倦的笑容,騙身坐在炕沿上,又像是給自己又像是給勒敏打着扇子,湊近又看了看氣色,說道:“您是中暑了,病兒不大卻來得急——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啊!相公怎麼稱呼呢?” 勒敏想起來,掙紮了一下,被張魁銘一把按住了,說道:“别别,您身子弱着呢!”說着又打扇。

    勒敏躺在竹夫人上,一扇一扇的涼風過來,周身涼爽,他感激地望着張屠戶,說道:“救命恩人……我叫勒敏……是原先湖廣布政使勒格英的兒子……”遂将父親虧空庫銀被抄了家、獨自一人進京趕考,又名落孫山的情形,備細說了。

     “原來勒爺是貴公子!”張魁銘眼睛一亮,随即暗淡下來,“您說的這些我信。

    甭難受,這世道就這樣兒……隻是聽你說,連個親戚都沒有,下一科一等又是三年,你怎麼打算呢?” 他的話還沒說完,從外頭走進一個姑娘,手裡捧着一大碗面條。

    勒敏看時,隻見她高挑身材,穿一件月白繡花滾邊大衫,漿洗得幹幹淨淨,瓜子臉上五官端正,十分清秀,隻鬓邊略有幾個雀斑。

    一笑,臉上還露出兩個淺淺的酒渦。

    勒敏忽然想到自己還打着赤膊,手向身後抓時,卻什麼也沒有。

    張魁銘憨厚地說道:“這是我的閨女玉兒。

    ” “甭聽俺爹的!哪有人還病着,就問人家‘怎麼打算’的?”玉兒十分爽快麻利,将藥碗、茶碗、調羹都摞一處,把面條往裡擺擺,嬌嗔地看着父親,說道:“病好了怎麼打算都成,病不好什麼打算也不成,咱房東不說要尋個先生給他那寶貝少爺教書麼?薦了去!再不然幫咱家記個賬什麼的,左右不過三餐飯,到時候兒他該考還考去!”說着又喊,“媽!你來喂這位勒——爺吃飯!”将藥碗一收拾,轉身就出去了。

    一轉眼又進來,把勒敏的衣服丢在炕上:“穿上!髒死了,你興許一輩子都沒洗過衣裳!” 這姑娘如此粗犷豪放,病中的勒敏不禁一笑,說道:“大妹子好人材!”張魁銘老實巴交地說道:“俺們窮家小舍,沒家教,都是我慣的她——我該去燒鹵鍋了。

    天熱,耽誤不得。

    老婆子,怎麼這麼慢?”接着便見一個老太太擰着小腳走來,口中說道:“來了來了,阿彌陀佛!” 勒敏就在這屠戶家住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