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養性殿賢主慰凄情 紀才子草诏封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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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下廣袤的草場碧色連天, 清清的河塘邊百花舒展。

     我騎着馬兒走遍天下, 夢兒裡故鄉的影子總在牽念…… 歌詞兒在紀昀于敏中耳中聽來不算雅緻,但周匝妙音鼓奏聲調铿锵清節明快,伴着令人目眩的舞蹈,聽來直令人飄然欲仙,一時樂止歌歇猶自餘音袅袅。

    靜了一刻,乾隆三人便笑着鼓掌喝彩。

    和卓氏和藹地笑着,見兩個廚子擡着大木條盤盛着一架烤羊過來,忙着洗手了用小刀就條盤中分割,先獻一盤給乾隆,又分給于敏中紀昀,說道:“我唱得不好……兩位宰桑不要、笑話。

    請主人——用,請——用。

    ” “這樣的歌舞誰敢說不好?”于敏中歎道:“我學生還是頭一回聆此妙音,真是福氣!皇上很可以讓暢音閣供奉們按曲譜出來,唱給太後老佛爺聽,老人家準是高興!”乾隆道:“已經給太後聽過一回了,太後樂得前仰後合拍手打掌的,說和蒙古歌兒味兒不一樣,意思是一樣的。

    太後還詫異:‘你那脖子就那麼平着一晃一晃的,别閃着了罷?’說得大家都笑得不得了呢!”紀昀卻十分眼饞那隻全羊,烤得油亮焦黃,熱油兀自泛沫兒咝咝直響,羊肉香伴着不知什麼作料的香味直透心脾,半點膻味兒全無。

    見乾隆先下了口,喜得道:“臣又要大快朵頤了!”捧起一隻羊肘便咬一口。

    于敏中惜福修邊幅,隻學乾隆樣兒一點點咬着品嚼。

    一時乾隆便吃飽了,紀昀也不敢真的放肆無忌。

    宮女們端水來給他們淨手。

    乾隆笑道:“這剩下的都賞紀昀,往後有的你吃的羊肉——不過你不能白吃,容妃隻是口谕晉了貴妃,你打點胸中文章,寫篇冊文來!” 這在紀昀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答應着“是”,已在打腹稿。

    芍藥花兒捧硯拂紙,就桌上寫道: 爾和卓氏,秉心克慎,奉職惟勤,懿範端莊,禮容愉婉。

    深嚴柘館,曾參三缫之儀;肅穆蘭宮,允稱九嫔之列。

    前仰皇太後慈谕,今冊封爾為容貴妃。

    法四星于碧波,象服攸加;贲五色于丹霄,龍章載錫。

    尚敬夫恩渥益克懋夫芳薇,爾其欽哉! “好!”乾隆就站在紀昀身後,看着他寫完了,擊節稱賞道,“詞文并茂,毓華端莊,典故也用得允當。

    倉猝間能出這樣文章,紀昀不愧第一才子!” 這“第一才子”是早就在朝野流傳共識的了,乾隆卻是頭一次面許。

    紀昀一陣興奮,瞳仁中放出狂喜的光,連身子都覺得輕了許多,但幾乎一刹那間他便意識到了失态:乾隆自己就是詩、書、文兼長,以文武全才十全無憾自雄天下的“聖”天子,随口誇這麼一句,自己就“輕狂”起來,皇上會怎麼想?想着,心已經沉下來,賠笑說道:“紀昀怎敢謬承皇上金獎?小有薄材,也是跟着皇上修纂《四庫全書》,聽皇上朝夕訓誨,耳濡目染得來的。

    昨個兒還和敏中閑話,說起皇上的詩《登寶月樓》。

    嗯——淑氣漸和凝,高樓拾級登——這是多麼從容、多麼凝重——北折已東轉,西宇向南憑——真真的海闊天空包容字宙,大氣貫于六合,又着落在渾然圓融之中!比起來,臣的那點詞章雕蟲小技真如江中尾魚撥水而已!”于敏中在旁聽着心下暗自佩服,他們确曾議到過《登寶月樓》,兩個人口是心非也“誇過”,總不及紀昀此刻臨場機變現買現賣,贊得此詩隻應天上有,遍觀人間無處覓——馬屁拍得雲天霧地卻又不着半點肉麻……“我怎麼就沒這份機靈氣兒?”于敏中暗想。

     “盡知你是谀美,朕還是高興。

    ”乾隆被他捧得渾身舒坦,笑道,“所以天下事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不過你的主旨還是實話,朕的詩用‘圓融’二字評議還是中肯的——你們跪安吧,紀昀到上書房去,查一查國初睿親王多爾衮的處分诏書存在哪裡,讓他們呈進禦覽。

    ” 這個時候怎麼突然想起多爾衮來?于敏中二人都用詢問的目光看乾隆。

     “當年多爾衮是受了冤屈的,經了這百年之久,愈看愈是明白。

    要昭雪。

    ”乾隆說道,“這裡頭的奸佞小人是濟爾哈朗,世祖章皇帝還在幼沖沒有親政,小人擅權蠱惑誅殺忠良,以緻百年覆盆冤獄!當時八旗勁旅兵權都在多爾衮手中,吳三桂、前明勝朝舊臣舉易奉迎,他要造反謀逆那是舉手之勞,他想當皇帝,誰能擋住他了?他有毛病,攝政王當久了,有些個威福專擅是真的。

    但謀逆是什麼罪,可以輕加于忠良臣子?”見二人仍舊大睜着眼看自己,乾隆歎道,“一頭要肅貪倡廉殺伐整頓,一頭要褒節獎忠公道理事。

    這有什麼難解的?像世宗爺時八叔九叔的案子——這些事朕不說話,後世子孫就更不敢講了。

    這不是急務,先說幾句你們知道,日後再議。

    ” 這其實是說“以寬為政”的治國宗旨不變,二人這才恍然明白過來。

    但紀昀還是覺得這件公案出來得突兀了些,當下不能細思,見乾隆無話,便和于敏中聯袂辭出。

     “這兩位宰桑都很好。

    ”和卓氏見乾隆望他們背影,在旁一字一頓說道,“他們的眼睛告訴我,他們都是忠誠博格達汗的人。

    紀——好!他吃肉的樣子讓我想起家鄉的人;于——像是個有學問的長老……紀背誦您的詩,寶、月、樓,還有他寫的文章肯定也很好!” 乾隆含笑聽她說話,轉身愛憐地撫着她的發辮說道:“宰桑隻是比喻,他們職務的名稱是軍——機——大——臣。

    三萬萬人民中精選出來的人上之人,當然‘很好’。

    但是,你這位真主的嬌女兒聽我說一句,漢人聰明博學處世練達閱曆深廣,文明典型曆代昌盛,别的哪個族也無法和他們比,這是其長。

    若論陰柔懷險,機械傾軋爾虞我詐——啊,這樣說你不能懂,就是——騙人吧!也是誰也難比他們——所以從順治到我,四代——博格達汗,又要防他們又要用他們,真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生怕一步不小心就落了圈套陷阱裡頭——我是夷狄,你也是夷狄,所以能說說,在外人跟前這話是不能說的。

    ” “他們——騙子?”和卓氏睜大了一雙美麗的眼睛,“還有如履——?” “就是像在結了薄冰的河面上行走,站在萬丈深澗的邊緣,你敢不小心嗎?”乾隆笑道,“我沒說他們是騙子,是說漢人,漢人的心就像深得探不到底的井——這下子明白了吧?” 和卓氏還在發傻,乾隆越看她越是可人,忍不住在她額上輕輕印了一吻,小聲道:“晚上我再來,可不許扭扭捏捏的了……我到太後那兒請安,她們過年,這會兒一定熱鬧得不堪。

    你不去也好,午歇後單獨去請安就是了……”和卓氏頓時羞得飛紅了臉,乾隆笑着去了。

     ———————————————————— (1)?陰沉木,即木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