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為誰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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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訪中,有人會問我:“村上先生您寫小說時,心中設想的是什麼樣的讀者呢?”每次我都頗感困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因為我本來就沒有專門為了誰寫小說的意識,現在也仍然沒有。

     為自己而寫,我覺得這在某種意義上倒是真話。

    尤其是深更半夜在廚房餐桌邊寫第一部小說《且聽風吟》時,我壓根兒沒想到它會進入一般讀者的視野——真的。

    大體說來,我僅僅是意識到自己會“變得心情舒暢”而寫小說的。

    把一些存在于心中的意象,運用自己稱心滿意、妥帖得當的詞句描述出來,再把這些詞句巧妙地搭配起來,化為文章的形式……腦袋裡全是這種東西。

    總而言之,會有什麼樣的人來讀這本小說(似的東西)?這些人究竟會不會對我寫的東西産生共鳴?這其中隐含着什麼樣的文學信息?像這類麻煩的問題根本就沒有力氣去思考,而且也沒有思考的必要。

    毫不拖泥帶水,或者說非常單純。

     而且其中大概還有“自我療愈”的意義。

    因為一切創作行為中或多或少都包含着修正自我的意圖。

    通過将自己相對化,也就是将自己的靈魂嵌入和現在不同的外形,去消解或升華生存過程中難以避免的種種矛盾、錯位與扭曲。

    而且順利的話,還要與讀者共同分享這種作用。

    我并沒有具體地意識到這一點,但那時心中或許在本能地尋求這種自我淨化作用,所以才極其自然地想寫小說。

     然而那部作品獲得了文藝雜志新人獎,成書出版後賣得還算不錯,成了話題,我姑且算是站到了名為“小說家”的位置上,也不得不硬着頭皮意識到“讀者”的存在。

    畢竟自己寫的東西變成了書擺在書店的貨架上,而且我的名字被堂而皇之地印上了封面,讓不少人拿在手中翻看,因此寫起來免不了有點神經緊張。

    話雖如此,我卻覺得“為了自己享受而寫作”的姿态并沒有太大的變化。

    隻要自己寫得心情愉悅,想必也同樣有讀者讀起來感到開心吧。

    人數或許不會太多,但那也無所謂,是不是?假如與這些人心心相通,也算是如願以償了吧? 繼《且聽風吟》之後,《1973年的彈子球》及短篇小說集《去中國的小船》《袋鼠佳日》這些作品,大多是以這種自然而樂觀的,抑或說十分輕松的姿态寫成的。

    當時我還擁有一份職業(本職),靠那份收入生活得還算可以。

    小說嘛,說來不過是當作“業餘愛好”,在閑下來的時候寫寫而已。

     有一位聲名顯赫的文藝批評家(已經過世了),曾嚴厲批評我的第一本小說《且聽風吟》:“如果諸位以為這種水平的東西就是文學,那可就令人尴尬了。

    ”看到這條評論,我老老實實地以為:“嗯,大概也會有這樣的意見吧。

    ”盡管受到如此評價,倒也沒有心生反感,更沒有怒火中燒。

    此人與我對所謂“文學”的理解,應該從一開始就截然不同。

    一部小說思想上如何啦,社會作用如何啦,是先鋒還是後衛啦,是否屬于純文學啦,這種問題我壓根兒就沒考慮過。

    我是從類似“隻要寫起來開心不就得了嘛”的姿态開始寫作的,彼此從根源上就産生了分歧。

    《且聽風吟》裡,虛構了一位叫德雷克·哈特費爾德的作家,他有一部題為《心情愉悅有何不好》的小說,那正是當時盤踞在我大腦正中央的想法。

    心情愉悅有何不好? 如今想想,那真是一個單純或者說十分粗暴的想法,不過當時我還很年輕(三十歲剛出頭),再加上剛剛經曆過學生運動的浪潮,因為這樣一種時代背景,反抗精神不免有些旺盛,因此還維持着那種堪稱“反命題”式的責無旁貸的姿态,喜歡頂撞權威、反抗權勢。

    盡管不無狂妄自大、稚氣十足之處,但回首往事,我覺得從結果來看卻是好事。

     這樣的姿态徐徐呈現出變化,是始于寫《尋羊冒險記》(一九八二年)的時候。

    我心中也大緻明白,就這麼一成不變地死守着“心情愉悅有何不好”的寫法,作為職業作家隻怕終将鑽進死胡同。

    就算讀者眼下把這種小說風格視為“嶄新的東西”,表示理解和喜歡,但如果叫人家整天讀一模一樣的東西,用不了多久就會感到膩煩。

    “喲,又是這玩意兒。

    ”注定會變成這種狀态。

    當然,連身為作者的我也會感到膩煩的。

     況且我并不是想寫這種風格的小說才寫的,隻是還不具備足夠的寫作技巧去正面叫闆和挑戰長篇小說,姑且隻能采取這種類似“裝腔作勢”的寫法,才寫這種類型的東西。

    碰巧這種“裝腔作勢”顯得新奇又新鮮而已。

    可是對我來說,既然好不容易當上了小說家,當然想寫寫更深刻大氣一點的小說。

    雖說是“更深刻大氣”,但并不等于那種在文藝上畢恭畢敬的小說、那種顯而易見屬于主流的文學。

    我想寫那種寫起來讓自己心情舒暢,同時又具有正面突破能力的小說。

    不單是把内心的意象零碎而生動地化為文字,還要把靈感和意識更加綜合、更加立體地升華為文章——我漸漸開始這樣想。

     在那前一年,我讀了村上龍的長篇小說《寄物櫃裡的嬰孩》,十分佩服:“寫得真好!”然而那是隻有村上龍才能寫出來的作品。

    我還讀過中上健次的幾部長篇小說,也深感佩服。

    可那也是唯獨中上先生才能寫出來的東西。

    每一部都和我想寫的不一樣。

    理所當然,我隻能自己去開拓獨特的道路。

    隻能将這些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