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該讓什麼樣的人物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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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從這裡接着寫下去,因為你已經涉足這個領域,并且具備了這樣的實力。

    ”她說。

    換句話說,沙羅很可能也是我分身的投影,作為我意識的一個方面,提醒我不能停留在此刻駐足之地。

    “要寫得更深入。

    ”她說。

    在這層意義上,這部《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對我來說,也許是一部擁有絕不容小觑的意義的作品。

    從形式上來說,這是一部“現實主義小說”,但我自己則認為,這是一部在水面之下,種種事物錯綜複雜地交織,同時又隐喻地發展着的小說。

     也許遠遠超過我意識到的,我小說中的角色們在敦促和激勵身為作者的我,推着我的後背前行。

    這也是寫《1Q84》時,我一邊描寫青豆的言行舉止,一邊強烈感受到的東西。

    她這是硬要把心中的某些東西(替我)鋪展開去,我心想。

    不過回頭反思,相比男性角色,我好像更容易受到女性角色的引領和驅策。

    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我想說的是,在某種意義上,小說家在創作小說的同時,自己的某些部分也被小說創作着。

     時不時地,我會收到提問:“你為什麼不寫以自己的同齡人為主人公的小說?”比如說我現在是六十五六歲,為什麼不寫那一代人的故事?為什麼不講述那些人的生活?那不是作家自然的行為嗎? 不過我有點不太明白,為什麼作家非得寫自己的同齡人不可?為什麼那才是“自然的行為”呢?前面說過,寫小說讓我感到無上快樂的事情之一,就是“隻要願意,我可以變成任何一個人”。

    既然如此,我為何非得放棄這個美妙的權利不可呢? 寫《海邊的卡夫卡》時,我剛剛五十出頭,卻把主人公設定為十五歲的少年。

    而且在寫作期間,我感覺自己仿佛就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當然那與眼下的十五歲少年應當體會到的“感覺”不是一回事。

    歸根結底,隻是把我十五歲時的感覺憑空搬移了過來。

    然而我一邊寫小說,一邊幾乎分毫不差地把自己十五歲時呼吸過的空氣、目睹過的光線,在心裡活靈活現地再現出來。

    就是把長久以來一直藏在内心深處的感覺,利用文字的力量巧妙地拖曳出來了。

    該怎麼說呢,真真是美妙的體驗。

    這或許是隻有小說家才能體味到的感覺。

     不過,這種“美妙”隻讓我一個人享受的話,那作品就無以成立了。

    還必須把它相對化才行,也就是要把那種類似喜悅的東西打造成與讀者共享的形式。

    為此,我讓一位姓中田的六十多歲的“老人”登台亮相。

    中田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我的分身、我的投影。

    他身上具有這樣的因素。

    于是卡夫卡與中田先生并行、相互呼應,小說獲得了健全的均衡。

    至少身為作者的我這樣覺得,現在仍然有這種感覺。

     也許有朝一日,我會寫有同齡的主人公登場的小說。

    然而在眼下這個時間點,我并不認為這是“非做不可的事”。

    在我而言,首先有小說的靈感忽地湧上心頭,然後故事才從那靈感中自然而然地擴張開去。

    一開始我就提到,小說中會有什麼樣的人物登場,那完全是由故事自己決定的,而非由我考慮和定奪。

    身為作家,我僅僅是一個忠實的筆錄者,聽從其指示亦步亦趨而已。

     有時我可能化身為有同性戀傾向的二十歲女子,有時又可能變成三十歲的失業家庭主夫。

    我把腳伸進此時交給我的鞋子,讓腳順應鞋子的尺碼,開始行動。

    僅此而已。

    不是讓鞋子順應腳的尺碼,而是讓腳去順應鞋子的尺碼。

    這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的,但作為小說家工作得久了,自然而然就能做到。

    因為這是憑空虛構的,而所謂憑空虛構,就如同夢中發生的事件一樣。

    所謂夢——不管它是在睡覺時做的夢,還是在清醒時做的夢——幾乎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隻能跟随它順流而下。

    隻管自然而然地随之順流而下,種種“大概不可能做到的事”就可能實現。

    這才是寫小說這一行當極大的喜悅。

     每當人家問“你為什麼不寫以同齡人為主人公的小說”時,我就很想這樣回答他們。

    隻不過說明起來太花時間,也很難讓對方輕易地理解,所以每次我都随便敷衍過去,笑容可掬地答道:“是啊,沒準哪一天我也會寫呢。

    ” 讓不讓同齡人出場另作别論,以一般的意義而言,要客觀而準确地認清“此時此地的自己”,可是一件頗為艱難的事情。

    眼下這個現在進行時的自己,可是相當難以把握的東西喲。

    或許正因如此,我才把腳塞進本不屬于自己的各種尺碼的鞋子,來綜合地檢驗此時此地的自己,就像用三角法來測定位置一樣。

     總之,關于小說的登場人物,我要學習的東西看來還有許許多多。

    與此同時,從自己小說裡出場的人物身上,我要學習的東西看來也有許多。

    今後我打算讓形形色色的古怪奇妙、多姿多彩的角色在小說中登場亮相、生存下去。

    每當開始寫新的小說,我總是十分興奮地想:這下又能和什麼樣的人見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