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該讓什麼樣的人物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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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二十年。

    真是漫長的歲月啊。

     一個人稱的切換,何以竟需要如此之長的時間?确切的理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其他姑且不問,恐怕有一點是運用第一人稱“我”來寫小說,我的身體和精神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轉換起來自然要耗時費力。

    這在我而言,與其說僅僅是人稱的變化,不如說得誇張些,更接近于視點的變更。

     我好像屬于那種不管是什麼事情,要改變它的推進方式,總得耗費許多時間的性格。

    比如說給登場人物起個名字,我都會思考許久也起不好。

    像“鼠”啦“傑”啦這類綽号倒罷了,但正兒八經的名字卻怎麼也起不好。

    為什麼呢?您要是問我,我也不太清楚,隻能回答:“因為給别人起名字,我實在感到害羞。

    ”我也說不好,就是覺得像我這樣的人竟然随意賦予别人(哪怕是自己編造出來的虛構人物)姓名,“未免有些假惺惺”。

    或許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寫小說這種行為令人害羞。

    寫起小說來,簡直就像把心靈赤裸裸地曝露在睽睽衆目之下,令我十分羞赧。

     總算能給主要人物起名,按作品來說是始自《挪威的森林》(一九八七年)。

    就是說在此之前的最初八年裡,我基本一直用無名無姓的登場人物,用第一人稱來寫小說。

    細想一想,這樣寫小說就等于一直在為難自己,硬把繁瑣曲折的規則強加給自己。

    可當時卻不以為意,滿心以為本該這樣,堅持了下來。

     然而随着小說變得更長更複雜,出場人物再無名無姓的話,連我也感到束手束腳了。

    出場人物數目大增,而且還無名無姓,這樣一來勢必會産生混亂。

    于是我隻得放棄堅持,橫下心來,寫《挪威的森林》時便斷然實施了“起名作戰”。

    雖然實屬不易,但我還是閉眼咬牙,豁了出去。

    自此以後給出場人物起名,就不再是苦差事了。

    如今更是信手拈來,順順當當就能起個合适的名字。

    甚至還寫了像《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那樣,主人公的姓名本身就成了書名的小說。

    《1Q84》也是,從女主人公被賦予“青豆”這個名字的那一刻起,情節便像突然得到動力一般,朝前湧動起來。

    在這層意義上,名字成了小說中十分重要的因素。

     就像這樣,每當寫新的小說時,我就設定一兩個具體的目标,大多是技術性的、肉眼可見的目标,心想:“好了,這次來挑戰一下!”我喜歡這樣的寫法。

    解決一個新課題,完成一樁此前做不到的事情,就有一種真實感,覺得自己作為作家又成長了那麼一丁點兒,就好比一級一級地爬梯子。

    小說家的妙處就在于哪怕到了五六十歲,這樣的發展和革新仍然可行,沒有年齡的制約。

    如果是體育選手,大概就不可能這樣了吧。

     小說變成了第三人稱,出場人物增加,他們各自有了姓名,故事的可能性便愈加膨脹開去。

    亦即是說可以讓不同種類、不同色調、擁有種種意見和世界觀的人物登場亮相,可以描寫這些人之間多種多樣的瓜葛和關系。

    而且最為美妙的,還是“自己幾乎可以變成任何一個人”。

    在用第一人稱寫作時,也有過這種“幾乎可以變成任何人”的感覺,不過改為第三人稱後,選擇範圍一下子更寬廣了。

     使用第一人稱寫小說時,在多數情況下,我是把主人公(或是叙述者)“我”草草當成了“廣義可能性的自己”。

    那雖然不是“真實的我”,但換個地點換個時間的話,自己說不定就會變成那副模樣。

    如此這般地不斷分枝,我也在不斷分割着自己。

    并且把自己分割後再抛入故事性之中,來檢驗自己這個人,确認自己與他者(抑或與世界)的接觸面。

    對最初那個時期的我來說,這種寫法是相稱的。

    而且我喜愛的小說多是用第一人稱寫成。

     比如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也是第一人稱小說。

    小說的主人公是傑伊·蓋茨比,但叙述者卻始終是一個叫尼克·卡拉韋的青年。

    我(尼克)與蓋茨比之間的接觸面在微妙又戲劇性地移動,菲茨傑拉德便通過這一點講述着自己的生存狀态。

    這種視角為故事賦予了深度。

     然而通過尼克的視角來叙述故事,就意味着小說會受到現實的制約。

    因為在尼克的目光無法到達的地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很難反映在小說裡。

    菲茨傑拉德運用各種手法,來了場小說技巧的總動員,巧妙地化解了那些限制。

    這樣當然饒有興味,但是這種技術性的創意存在着界限。

    事實上,此後菲茨傑拉德再也沒寫過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這種結構的長篇小說。

     塞林格的《麥田裡的守望者》也寫得非常巧妙,是一部傑出的第一人稱小說,不過他此後也沒再發表寫法相同的長篇小說。

    大約是由于結構上的制約,擔心小說寫法會變得“異曲同工”吧,我推測。

    而且他們這種判斷恐怕是正确的。

     如果以雷蒙德·錢德勒筆下的馬洛系列為例,這種制約帶來的“狹隘”反而會成為有效又親密的固定程式,很好地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