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徹底的個人體力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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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才華,假如沒有人下定決心“好,就從這裡挖挖看”,拎着鐵鍬走來挖掘的話,也許就會永遠埋藏在地底,不為人知。

    回顧自己的人生,我對這一點有切身的感受。

    事物是要講究時機的,而時機稍縱即逝,一旦失去,幾乎再也不會重來造訪。

    人生往往變化無常、并不公平,有時甚至還很殘酷。

    我算是機緣巧合,碰巧抓住了這個好機會。

    如今回首往事,更覺得這純粹是鴻運當頭。

     然而幸運這東西,說起來無非是一張入場券。

    在這一點上,它與油田和金礦性質迥異。

    并不是說隻要找到了它,弄到了手,接下來就萬事大吉,從此便一勞永逸、安享清福。

    有了這張入場券,你可以進入慶典會場,但僅此而已。

    在入口處交出入場券,走進會場,然後該如何行動、去哪裡、要看什麼、拿起什麼、舍棄什麼?如何克服可能出現的障礙?這終将變成個人才能、資質和本領的問題,變成個人氣量的問題,變成世界觀的問題,有時候還會變成極其單純的體能問題。

    不管怎樣,這都不是單憑幸運能應付周全的事。

     當然,就像有各種類型的人一樣,作家也分為各種類型。

    他們有各種活法,有各種寫法;有各種看待事物的方式,有各種選詞擇句的方法,當然不能世間萬事一概而論。

    我能做的,唯有談論“像我這種類型的作家”而已,因此内容當然有限。

    然而同時,僅僅從同為職業小說家這一點而言,有個别的差異貫穿始終,根底上肯定也有某種相通之處。

    一言以蔽之,那大約就是精神上的強韌。

    走出迷惘,身受痛批,被親近的人出賣,經曆意外的失敗,有時喪失自信,有時自信過頭,總之遭遇了一切可能的現實障礙,卻還要堅持把小說寫下去——就是這樣一種堅定的意志。

     如果想讓這堅定的意志長期維持下去,生活方式将不可避免地成為問題。

    首先要活得十全十美。

    所謂“活得十全十美”,是要在某種程度上确立收納靈魂的“框架”(亦即肉體),再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推動它前行。

    這便是我的基本想法。

    所謂活着,多數情況下是漫長得令人厭惡的持久戰。

    不想堅持不懈地向前推進肉體,僅僅打算積極地維持意志或靈魂的強韌,那麼依我所見,這在現實層面幾乎毫無可能。

    人生可不會那樣姑息寬縱。

    一個人的傾向如果偏往某一方,遲早會受到來自另一方的報複(或者說反彈)。

    向一方傾斜的天平必然會往回擺動。

    肉體與精神的力量就像車子的雙輪。

    它們在維持平衡的狀态下共同發揮作用,才能産生最正确的方向和最有效的力量。

     舉個極為簡單的例子,如果蟲牙陣陣作痛,就無法安坐在桌前寫小說。

    哪怕你大腦中有多麼美妙的構想,有多麼堅定的意志要寫小說,有多麼豐富的才華去創作優美的故事,可如果肉體連續不斷地被物理性的疼痛襲擾,就不太可能集中心力執筆寫作了。

    先去看看牙醫,治療蟲牙——也就是把身體整治好,然後再坐到書桌前。

    我想說的簡而言之就是這個。

     這是非常非常簡單的理論,卻是我在迄今為止的人生路上親身學來的東西。

    肉體力量與精神力量必須均衡有度、旗鼓相當。

    必須達成讓兩者互補的态勢。

    戰鬥越是進入膠着期,這個理論就越有重大的意義。

     當然,假如你是一位稀世天才,覺得像莫紮特、舒伯特、普希金、蘭波、梵高那樣,在頃刻之間綻放出絢麗的花朵,留下幾部震撼人心、或美妙或崇高的作品,讓芳名永垂青史,生命就此燃燒殆盡,如此便足矣,我這種理論就完全不适合你。

    我到現在為止所說的話,請你統統忘個一幹二淨,随心所欲地過日子吧。

    不用說,那是一種非常完美的活法。

    而且莫紮特、舒伯特、普希金、蘭波、梵高那樣的天才藝術家,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必不可缺的。

     但如果十分遺憾,你不是什麼稀世天才,隻想在自己擁有的(或多或少的)才能上投入時間,将它多少提高一點、把它培育得強勁有力的話,我的理論或許還能發揮相應的效力。

    盡量讓意志變得堅定,同時也要把那意志的根據地——即身體整治得健康結實一點,盡量保持在沒有障礙的狀态,并将這種狀态維持下去。

    這與綜合地、均衡有度地提升你生活方式的品質密切相關。

    隻要不吝惜這種踏踏實實的努力,自然而然地,創作品質也會得到提高。

    這就是我的基本想法——好像還是重複前言,但這個理論并不适用于有天才資質的藝術家。

     那麼,該如何提升生活方式的品質呢?方法因人而異。

    有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方法。

    隻能各自尋覓自己的道路,就像隻能各自尋覓自己的故事與文體一般。

     我又要舉弗朗茨·卡夫卡為例了。

    他英年早逝,年僅四十便死于肺結核,而且遺留的作品展示的作家形象異常地神經質,身形也給人弱不禁風的印象,但他對待身體竟出乎意料地認真。

    據說,他是徹底的素食主義者,夏日裡每天在摩爾多瓦河遊一英裡(一千六百米),日日花時間做體操。

    我可真想看看卡夫卡神情嚴肅地做體操的樣子啊。

     我在成長過程中,經過一錯再錯、反複嘗試,終于摸索出屬于自己的做法。

    特羅洛普先生找到了特羅洛普先生的做法,卡夫卡先生找到了卡夫卡先生的做法。

    請你也找到你的做法。

    不管在身體還是精神方面,每個人的情況必定各不相同,大概都擁有自己的理論。

    不過,如果我的做法能為你提供參考的話,也就是說,如果它多少具有一些普遍意義,我當然會感到非常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