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徹底的個人體力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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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氣,或變得清心寡欲。

    這兩點與寫出美妙的小說并沒有直接的關聯。

    隻怕是沒有吧。

    我不過是極為單純而務實地建議:多留意一些身體上的事情豈不更好? 而這種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說不定與世間大衆想象的小說家形象大相徑庭。

    我一邊這樣說,一邊感到有種不安漸漸襲上心頭。

    過着自甘堕落的生活,置家庭于不顧,把夫人的衣物送進典當鋪裡換錢(這形象好像有點太陳舊?),有時沉湎于美酒,有時沉溺于女人,總之是随心所欲無所不為,從這樣的頹廢與混沌中催生出文學來的反社會文人——這樣一種古典的小說家形象說不定才符合世間大衆的期待。

    要不然就是那種向往參加西班牙内戰、在炮火紛飛中噼噼啪啪敲擊打字機的“行動派作家”。

    而住在安穩的郊外住宅區裡、過着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日複一日地堅持慢跑、喜歡自己做蔬菜沙拉、鑽進書房每天按部就班完成固定工作量的作家,隻怕誰都不會渴望吧?我可能是往大衆心目中的浪漫幻想上,不停地潑着無情的冷水呢。

     比如有一位叫安東尼·特羅洛普的作家。

    他是十九世紀的英國作家,發表了許多長篇小說,當時很受歡迎。

    他在倫敦的郵局裡供職,寫小說隻是興趣愛好,但他很快在寫作上獲得成功,成為風靡一時的流行作家。

    然而他直到最後都沒有辭去郵局的工作。

    每天上班之前早早起床,勤奮地堅持寫稿,完成自己規定的寫作量,然後出門去郵局上班。

    特羅洛普似乎是位幹練的職員,晉升到了相當高的管理層職位。

    倫敦街頭到處安置着紅色的郵筒,據說那就是他的功勞,此前可沒有郵筒那玩意兒。

    郵局的工作似乎很對他的脾胃,不管寫作多麼繁忙,他都不曾動過辭職去當專業作家的念頭。

    可能是個有點古怪的人吧。

     他在一八八二年六十七歲的時候辭世,作為遺稿留下來的自傳在死後刊行,于是他那沒有絲毫浪漫色彩、規矩死闆的日常生活首次被公之于衆。

    此前人們并不知道特羅洛普是何許人也,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評論家和廣大讀者都愕然失色,或者說大失所望。

    據說此後,作家特羅洛普的人氣和聲譽在英國一落千丈。

    而我聽到這個故事,卻老老實實地感到欽佩:“好厲害,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雖然我還沒讀過特羅洛普的書,卻對他滿心崇敬。

    然而當時的大衆完全不是這樣,他們好像頗為生氣:“怎麼回事?我們讀的居然是這種家夥寫的小說?”說不定十九世紀英國的大衆對作家——或作家的生活方式——追求的是反世俗的理想形象。

    我要是也過着這種“普普通通的生活”,很可能會遭受和特羅洛普先生相同的命運。

    一想到這些就不免惶恐。

    不過,特羅洛普先生在進入二十世紀之後重新得到評價,要說是好事,也确實算是好事…… 如此說來,弗朗茨·卡夫卡也是在布拉格的保險局裡做公務員,工作之餘孜孜不倦地寫小說。

    他好像同樣是一位勤懇幹練的官吏,職場同僚都對他另眼相看。

    據說一旦卡夫卡沒去上班,局裡的工作就會出現停滞。

    與特羅洛普先生一樣,他是那種既紮紮實實完成正業,從不偷工減料,又把小說當作副業認認真真去寫的人——隻是我感覺擁有一份正業,似乎成了他許多小說最終未能完成的借口。

    但卡夫卡的情況不同于特羅洛普先生,這種中規中矩的生活态度反倒有受到好評的一面。

    為什麼會産生這樣的差異?真有些不可思議。

    人的毀譽褒貶這東西實在難以理解。

     總而言之,向作家要求這種“反世俗的理想形象”的諸位,我覺得非常對不起你們,而且——這句話我好像重複過許多遍了——歸根到底這隻是對我而言:肉體上的節制,是把小說家繼續當下去的必不可少的條件。

     我想,混沌這東西其實人人心裡都有。

    我心裡有,你心裡也有,不必非得在現實生活中以肉眼可見的形式具體展示出來。

    換句話說,它不是那種可以比畫着向人炫耀的事物:“瞧瞧,我心裡的混沌有這麼大呢。

    ”如果想邂逅自己内心的混沌,隻消靜靜地閉口不言,獨自下降到自己的意識底層即可。

    我們必須直面的混沌,值得嚴肅面對的真正的混沌,恰恰就在那裡,就潛藏在你的腳下。

     而要誠實地将它原原本本化為語言,你就需要沉默的專注力、永不氣餒的持久力、在某種程度上被牢牢地制度化的意識,以及維持這種資質的必不可少的體力。

    這或許是了無情趣、名副其實的散文式的結論,但也是身為小說家的我的基本想法。

    不管遭受批判也好,得到贊賞也好,被人家砸來爛番茄也罷,投來美麗的鮮花也罷,總之我隻會這樣的寫法——以及這樣的活法。

     我喜歡寫小說這種行為,所以才像這樣寫小說,并幾乎光靠寫小說為生,這實在是值得慶幸的事。

    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我也感到萬分幸運。

    實際上,如果不是在人生某一刻被破格的幸運惠顧,這樣的好事隻怕絕無可能吧。

    我十分坦誠地這麼認為。

    這與其說是幸運,不如說是奇迹。

     就算我身上多多少少有點寫小說的才能,可那不過像油田和金礦一樣,如果不去開掘,必定會永遠埋在地下長眠不醒。

    也有人主張:“隻要有強大豐富的才能,總有一天會開花結果。

    ”但以我的感受來看——我對自己的感受還是有那麼一點自信的,好像未必是那樣。

    如果那才能埋藏在相對較淺的地下,即便放着不管,它自然噴發的可能性也很大。

    然而如果在很深的地方,可就沒那麼容易找到它了。

    不管那是多麼豐富出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