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麼,寫點什麼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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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電站明天是啟動還是不啟動?”這樣的事情,我們無論如何都必須盡快明确立場,不然很可能惹出天大的禍事。

    然而,這類急如星火的事态注定不那麼頻繁。

    如果從收集信息到提出結論的時間越縮越短,人人都成為新聞評論員或評論家,社會将變得刻闆呆滞、缺乏寬容,甚至變成非常危險的地方。

    問卷調查中常常有“兩者皆否”的選項,可我總在想,如果有個“眼下兩者都不好說”的選項,其實也挺好。

     嗯,社會歸社會,姑且不問。

    總之,我覺得立志當小說家的人不該迅速得出結論,而應該盡量原封不動地收集和積攢素材。

    要在自己身上找出大量存儲這類原材料的“餘地”。

    雖說是“盡量原封不動”,但也不可能将眼前一切都原原本本地牢牢記住。

    我們的記憶容積有限,因此需要最低限度的工序,即信息處理之類的東西。

     更多的情況下,我主動存儲在記憶裡的,是某個事實(某位人物、某種現象)中興味盎然的細節。

    因為要巨細無遺、原模原樣地記下來十分困難(不如說,就算當時記下來了,不久也會忘掉),所以我留心提取出幾個單獨的細節,用便于回想起來的形式留存在腦袋裡。

    這就是我說的“最低限度的工序”。

     那是怎樣的細節呢?是會讓人“咦?”地生出興趣的細節。

    可能的話,最好是無法巧加說明的東西。

    如果不合道理,或者條理上有微妙的分歧,或者令人心生疑窦,甚至神秘怪異,就更無話可說了。

    收集這樣的東西,貼上簡單的标簽(注明日期、場所、狀态),再好好地保存在腦海裡。

    說起來就是收藏在大腦中的私人檔案櫃抽屜裡。

    當然也可以準備一個專用筆記本,記在上面。

    而我喜歡直接記在大腦中。

    因為拿着筆記本走來走去的有些麻煩,而且一旦形成文字,往往便心安理得地抛到腦後。

    将各種東西一股腦兒扔進腦海裡,該消失的消失,該留下的留下。

    我喜歡這種記憶的自然淘汰。

     有一個故事我很喜歡。

    詩人保爾·瓦萊裡采訪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時,問道:“您會不會随身攜帶一個記錄靈感的筆記本?”愛因斯坦表面上非常平靜,内心卻十分驚訝,答道:“哦,沒那個必要,因為靈感是難得一遇的事兒。

    ” 的确,聽他這麼一說,我覺得自己也一樣,很少遇到感歎“此刻手頭有個筆記本該多好”的情況。

    而且,真正重要的事情一旦放進腦海裡,是不可能那麼輕易就遺忘的。

     總而言之,寫小說時至為珍貴的,就是這些取之不盡的細節寶藏。

    從我的經驗來看,聰明簡潔的判斷和邏輯缜密的結論對寫小說的人起不了作用,反倒是拖後腿、阻礙故事發展的情形多一點。

    然而,如果将保管在大腦檔案櫃裡的形形色色未經整理的細節,根據需要原汁原味地編排進小說中去,連自己都會覺得震驚,故事竟變得自然而然、栩栩如生起來。

     比如說是什麼樣子呢? 哎,一時想不出好例子來,但比如說,就像這個……你熟識的人裡邊,有人不知何故一生氣就打噴嚏,一旦開始打噴嚏,就怎麼也停不下來。

    我的熟人中并沒有這樣的人,但假定你的熟人中有。

    看到這樣的人,你也許會想:“為什麼呢?為什麼一生氣就要打噴嚏?”接着就運用生物學或心理學知識進行分析推測、設立假說。

    這當然也是一種處理方式,但我一般不這樣思考問題。

    按我的大腦工作方式,往往是感歎一句“咦,還有這樣的人”,便到此為止了。

    “不知是什麼緣故,不過,世上也有這樣的事啊。

    ”于是砰的一下,将這件事“一股腦兒”記下來。

    我大腦的抽屜裡收集了許多這般毫無脈絡的記憶。

     詹姆斯·喬伊斯曾經非常簡潔地斷言:“所謂想象力就是記憶。

    ”此言極是,我完全認同詹姆斯·喬伊斯的觀點。

    想象力千真萬确就是缺乏脈絡的記憶片段的結合體。

    這種說法在語義上似乎有些矛盾,“被巧妙組合起來的毫無脈絡的記憶”會具備自己的直覺,具有預見性。

    它才應該成為故事正确的動力。

     總之,我們的(至少是我的)腦袋裡配備着這樣的大型檔案櫃。

    一個個抽屜中塞滿了形形色色作為信息的記憶。

    既有大抽屜,也有小抽屜,其中還有内設暗鬥的抽屜。

    我一邊寫小說,一邊根據需要拉開相應的抽屜,取出裡面的素材,用作故事的一部分。

    檔案櫃裡反正有數量龐大的抽屜,當我集中精力寫小說時,哪裡的哪一個抽屜中裝着哪些東西,相關印象就會自動浮現在腦海裡,眨眼間就能無意識地找到它的所在。

    平時忘卻的記憶會自然而然地複蘇。

    大腦進入這種暢通無阻的狀态,是一件非常心曠神怡的事。

    換句話說,就是想象力遊離了我的意志,開始立體地呈現出自由自在的行動。

    不用說,對身為小說家的我來說,收藏在腦内檔案櫃裡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