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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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實驗室裡造炸藥玩,惹出一場大禍來。

    現在許由的臉比得過十次天花還要麻,都是我弄出來的。

     他的臉裡崩進了好幾根試管,現在有時洗臉時還會把手割破,這全怪我在實驗台上摔了一根雷管。

    沒人樂意和大麻殼結婚,所以他找不着老婆。

    我們倆從來沒談過那場事故的原因,不過我想大家心裡都有數。

    我對他說: “你用不着拿話刺我!” “王二,我刺你什麼了?” “是我把你炸傷的!我記着呢!” “王二,你他媽的吃槍藥了,你這叫狗眼看人低。

    嘿!在校長那兒吃了屁,拿我出氣。

    我不理你,你自己想想吧!” 他氣沖沖走開了。

     和許由吵過之後,我心裡亂紛紛的。

    這是我第一次和許由吵架,這說明我很不正常。

    我聽說有些人出國黃了,或者評不上講師就撒癔症,罵孩子打老婆攪得雞犬不甯。

    難道我也委瑣如斯?這倒是件新聞。

     我在實驗室裡踱步,忽然覺得生活很無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種酷刑:把人用濕牛皮裹起來,放在陽光下曝曬。

    等牛皮幹硬收縮,就把人箍得烏珠迸出。

    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緊起來。

    這張牛皮就是生活的規律:上班下班,吃飯排糞,連做愛也是其中的一環,一切按照時間表進行,躺在牛皮裡還有一點小小的奢望:出國,提副教授。

    一旦希望破滅,就撒起癔症。

    真他媽的扯淡!真他媽的扯淡得很! 不知不覺我在實驗室的高腳凳上坐下來,雙手支着下巴,透過試管架,看那塊黑闆。

    黑闆上畫了些煤球。

    我畫煤球幹什麼?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我畫的酵母。

    有些委瑣的念頭,鬼鬼祟祟從心底冒出來。

    比方說我出國占礦院的名額,學校幹嗎卡我?還有我是個怎樣的人幹你們事等等。

    後來又想:我何必想這些屁事。

    這根本不該是我的事情。

     我看着那試管架,那些試管挺然翹然,引起我的沉思。

    培養基的氣味發臭,叫我聞到南國沼澤的氣味,生命的氣味也如是。

    新生的味道與腐爛的味道相混,加上水的氣味。

    南方的太陽又白又亮,在天頂膨脹,平原上草木蔥茏,水邊的草根下沁出一片片油膜。

    這是一個夢,一個故事,要慢慢參透。

     從前有一夥人,從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蠻之地。

    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學大師,要找個地方洗一洗,沒找到河邊,倒陷進一個臭水塘裡來了。

    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擺撩起。

    烏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

    太陽曬得他發暈,還有刺鼻的草木氣味。

    四下空無一人,忽然他那話兒無端勃起,來得十分強烈,這叫他驚恐萬分。

    他解開衣服,隻見那家夥紅得像熟透的大蝦,摸上去燙手,沒法解釋為什麼,他也沒想到女人。

    水氣蒸蒸,這裡有一個原始的欲望,早在男女之先。

    忽然一陣笑聲打破了大師的惶惑——一對土人男女騎在壯碩的水牛上經過。

    人家赤身裸體,摟在一起,看大師的窘狀。

     有人對我說話,擡頭一看,是個毛頭小子,戴着紅校徽,大概是剛留校的,我不認識他。

    他好像在說一樓下水道堵了,叫我去看一下。

    這倒奇了,“你去找總務長,找我幹什麼?” “師傅,總務處下班了。

    麻煩你看一下,反正你閑着。

    ” “真的嗎?我閑着,你很忙是嗎?” “不是這回事,我是教師,你是鍋爐房的。

    ” “誰是鍋爐房的?喂喂,下水道堵了,幹你什麼事?” “學校衛生,人人有責嘛。

    你們鍋爐房不能不負責任!” “操你媽!你才是鍋爐房!你給我滾出去!” 罵走這家夥,我才想起為什麼人家說我是鍋爐房的。

    這是因為我常在鍋爐房裡待着,而且我的衣着舉止的确也不像個教師。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出不了國。

    這沒什麼。

    我原本是個管工,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忘本。

    要不是他說我“閑着”,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你怎麼能對一個工人說“反正你閑着”? 太陽從西窗照進來,到下班的時候了,我還不想走。

    憤懑在心裡淤積起來,想找個人說一說。

    許由進來,問我在不在學校吃飯。

    許由真是個好朋友,我想和他說說我的苦悶。

    但是他不會懂,他也沒耐心聽。

     我想起拉封丹的一個寓言:有兩個朋友住在一個城裡,其中一個深夜去找另一個。

    那人連忙爬起來,披上铠甲,右手執劍,左手執錢袋,叫他的朋友進來說:“朋友,你深夜來訪,必有重大的原因。

    如果你欠了債,這兒有錢。

    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為你報仇。

    如果你是清夜無聊,這兒有美麗的女奴供你排遣。

    ” 許由就是這樣的朋友,但是現在他對我沒用處。

    我心裡的一片沉悶,隻能向一個女人訴說,真想不出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