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夫人的精明

關燈
,本領不大,毛病挺多,脾氣挺大的丈夫牢牢控制住。

    她吃準了賈政的“假正經”、“假正統”和“假正派”的三假實質,凡學問不濟,隻能做做八股文章,人非倜傥,無緣去風花雪月,當官不靈,就在家中作威作福,色厲内荏,出了事,他比誰都沒主意的人,大概隻有靠“假正經”、“假正統”和“假正派”來維持心理平衡。

    所以王夫人對她丈夫的策略,就是要領導全體兒女奴婢,像聖人一樣地恭維着他,讓他成天端着架子,下不了這個台。

    于是,他除了裝腔作勢,發作一些歇斯底裡外,真是一個文不成、武不就的人物,弄得他全無樂趣可言,賈府哪個男人不花天酒地,就他守着一妻一妾,不敢有非分之想,而且被王夫人管得,那趙姨娘也因得不到寵幸而緻心理變态。

     王夫人以他的“三假”作為精神支柱,起着大觀園道德警察的作用。

    凡是年輕人喜歡的事情,起詩社啊,吃螃蟹啊,她一律拒絕參與。

    除非老太太在場,她不得不應付一下,多半持冷淡态度,不感興趣。

    而一要整頓什麼,清查什麼,使年輕人讨厭的舉動,她就特别地來勁。

     接着,便是她的第四手了,拿今天的話說,就是抓階級鬥争,搞政治運動了,而且絕對的心毒手辣。

    她之所以抓住“繡春囊”事件,大做文章,鬧得雞犬不安,按心理分析,可能有某種情感補償因素在内的。

    老太太出夠了風頭,鳳姐使足了威風,姐妹們搶盡了鏡頭,她什麼戲也沒有,對不起,一搞運動,就得她文武昆擋不亂,君臨天下了。

    我不知道後世那些習慣于此道的人,是否也是這種心理作祟?才總是矯枉過正,制造了許多冤假錯案以後,再無窮無盡、沒完沒了地落實政策。

     王夫人第一回搞運動,金钏兒跳了井;第二回搞運動,晴雯又死于非命;嚴格地講,林黛玉的小命,也是斷送在她手裡的。

    其實,金钏兒讓寶玉去拿環哥兒和彩雲,屬于少年性意識的萌發,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至于打嘴巴,指着罵嗎?“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問題是她必須抓住把柄,才好有名目整人。

    果然,寶玉挨打以後,她就内查外調,排隊甄别,設立專案,埋伏線人,進行清理整頓,黛玉之倒黴,晴雯之被逐,那時她就記下了賬,是毫無疑義的。

     傻大姐的“繡春囊”事發,這一起風波,可讓王夫人,還有那個邢夫人,算是逮着了天大的便宜,肯定内心竊喜,找到了一個收拾衆人,出口惡氣的機會。

    先是謊報軍情,把事态擴大化,好像大觀園快要淪喪于萬世不劫地步;跟着痛心疾首,大造輿論,為興師動衆的清查做準備。

     于是,一直被冷落,誰也不知道尊姓大名的王善保家的,這麼一個老奴,像沉渣泛起,僵屍複活,披挂上陣。

    風風火火殺進大觀園,過她一輩子也沒過的官瘾。

    按正常邏輯行事的話,王夫人第一應該依靠鳳姐,級别、身份放在那裡,她要查誰,至少名正言順些。

    第二,也應該相信李纨,不論在名義上還是在實際上,大小算是大觀園的負責人,按她的人望、品格,比鳳姐還要合情合理些。

    可王夫人非要重用這個王善保家的,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這個本不過是邢夫人陪嫁帶來的提壺倒水、侍候場面的老貨,雖有一點資格,但實是卑賤的角色,現在登堂入室,不但和小姐平起平坐,還要查查你,整整你,收拾收拾你,一朝發迹,便忘乎所以,得意忘形了。

    這也使我想起近年來,周圍一些人的嘴臉變化,本來在文學界狗屁不是,跑腿學舌之輩,提壺倒水之流,忽乘政治東風,出将入相,披挂起來,刀槍棍棒,居然“浪遏飛舟”,“揮斥方遒”地不可一世起來,也真是可笑。

     王善保家的“清查”運動過後,遂不知所終,可上述文壇王善保輩,有時還能見面,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樣作癡呆狀,煞是好笑。

    王夫人用王善保家的,是一點不奇怪的。

    中國有句俗話,叫做“鲶魚找鲶魚,嘎魚找嘎魚”,“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鳥”,因為用人者本不光明正大,自然被用者,也是些卑鄙龌龊,無賴宵小之徒。

    這個王善保家的吃了探春一記耳光,那也就叫活該了。

     其實,這記耳光,是扇錯了地方。

    探春不是說了嘛,“必須先是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所以,真正該打的罪魁禍首,倒是這位一心一意借助運動整人,而且不把人整死不罷手的,并使自己光輝燦爛的王夫人。

    話說回來,僅僅責難她,不追究她的丈夫,那位“三假牌”賈政先生任何過錯,也是說不過去的。

    否則,“沆瀣一氣”、“一丘之貉”、“夫唱婦随”、“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些成語和俗話,就沒有什麼現實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