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國文學離完蛋還有多遠?——讀《與元九書》

關燈
等,當然不能忍受這位關中漢子當着皇帝的面說三道四、大放厥詞。

    他們逮住他越位首告的犯規行為,将他逐出宮阙,發配江州。

    道理很簡單,你現在是東宮太子的師傅,你已不是谏官,你不該搶在谏官的前頭向皇帝進言。

     怪就怪在詩人的沖動,詩人的沉不住氣,詩人幹預生活的過度熱情。

    出頭的椽子先爛,詩人為他搶先的仗義執言,付出了代價。

     所以,中國文人,其實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為大衆寫作者,一類是為小衆寫作者。

    翻開文學史,真正為大衆的文人,比較少,而真正為小衆的文人,卻是絕對的多。

    當然,為大衆寫作者,不見得就高明,為小衆寫作者,不見得就不高明。

    但前者所負荷的使命感、責任感、公民的道義感、文化的紹續感、民族精神的承載感,是與後者有着差異的。

     為大衆寫作者,以文學為生命,把它看得很重;為小衆寫作者,以文學為手段,把它看得較輕。

    為生命者,敢為文學獻身;為手段者,隻不過玩文學而已。

    正是這種差異,翻開中國文學史,便能體會到,為大衆的文人多了,那一個時期的文學史,分量相對要厚重一些;為小衆的文人多了,那一個時期的文學史,分量相對要單薄一些。

    如果,全是為一己之私的文人,或者,隻為統治階層寫作的文人,連小衆的“衆”也略而不顧,抛在腦袋後邊,那這一時期,必然構成文學的空白。

     因此,我們也就得出一個結論:一個中國文人,心目中沒有中國大衆,那麼,中國大衆,不把中國文人放在眼裡,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像白居易,千百年來,總活在人們的文學視野之中,有他的一席之地。

    我想,文學與文學受衆之間,是存在着這樣一個非常公平的交換法則的。

     很清楚,這次刺殺武元衡和裴度,是割據河北、淮西的王承宗、李師道等軍閥對中央政府的公開挑釁。

    此乃盡人皆知之事。

    但詩人看到的根本問題,卻在于執政無能、姑息養奸、軍紀窳敗、剿撫不力、當道懈怠、略無戒備、宰衙乏策、應急無方上面。

    所以激動,所以憤怒,大聲吼出:“豈有國相橫屍路隅,不能擒賊?”這不是前所未聞的“朝廷之奇恥大辱”嗎?他在上書中,要求追究責任,一查到底,要求嚴懲不貸、決不寬容,主政者不能辭其咎,當事者不能诿其過,否則,國将不國,民将不民。

     李純的左右,當然不好指責詩人的話不該說,而是摳住他的話不當說。

    他的話是對的,但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時機不對。

    “宰相以宮官非谏職,不當先谏官言事。

    會有素惡居易者,掎遮居易,言浮華無行……執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

    ”當此群情湧動、輿論大嘩、責難聲起、無法平息之際,窮于應付、一籌莫展、焦頭爛額、無計可施的官員,正憋了一肚子火,沒處撒氣。

    你一個東宮的左贊善大夫,用得着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嘛。

     于是,下放,谪為江表刺史。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詩人的東宮同事,也是他的詩界同行,後來成為中書舍人的王涯,趁機狠狠地踹他一腳。

    “诏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狀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馬。

    ”中國文人最沒起子的行徑,就是這種自相殘殺了。

    他這一挑頭,鬧得李純也不能太悖衆議來保護白居易了。

    (以上均據《舊唐書》) “司馬”一職,在唐代,是閑差,類似“文革”期間對走資派的“給出路”的政策,某種意義上說,是給那些政治鬥争的犧牲品,可以得一碗飯吃的去處。

    這年冬天,垂頭喪氣的詩人,從鹹陽到了江州。

    江州,古為浔陽,今為九江。

    在唐代,是離長安很遠的地方了。

     不過,詩人的失落心緒,慢慢地,也就調适過來了。

     他在給好友元稹寫的信中,這樣報告他的近況。

    “今雖谪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之子矣。

    微之微之,勿念我哉!”看來,官職降了三級,工資少了一半,但至少衣食不愁,也就聊堪自慰了。

     也許,過于快活,過于輕松,過于心滿意足,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的文人,沒有可能去作太深沉的思考。

    因此,要寫出太深沉的作品也難。

    相反,文人到了失意,到了潦倒,到了跌跟頭,到了哭得出來、笑不出來的時候,倒是能夠沉下心來寫點東西,想點問題了。

    文人,說起來也是一種奇怪的集群,宜冷不宜熱,宜靜不宜鬧,宜散不宜聚,宜分不宜合。

    過熱、過鬧、大聚、大合,其結果,必然是頭腦膨脹、血液沸騰、激素澎湃、性欲沖動。

    這時候,想寫深思熟慮、結結實實的大塊文章,肯定是屁股長釘子坐不住的。

    而打算沉下心來做一些事情,想一些問題,還真是需要在頭腦冷峻、心境安靜、遠離塵嚣、保持獨立的狀态下,才能有所作為。

     于是,在江州的白居易,坐定下來,初次編輯了他的詩集。

    集子編竣以後,有感而發,寫了一首《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