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仰天大笑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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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塵蕭瑟多苦顔。

    自言管葛竟誰許,長籲莫錯還閉關。

    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輸丹雪胸臆。

    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雲生羽翼。

    幸陪鸾辇出鴻都,身騎飛龍天馬駒。

    王公大人借顔色,金章紫绶來相趨。

    當時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惟有君。

    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後相攜卧白雲。

    (《駕去溫泉宮後贈楊山人》) 看這首詩的标題,就可想見詩人那一臉得意之色了。

    “護駕”是什麼意思,是陪着李隆基去潼關洗溫泉。

    也許詩人在這支陪同隊伍中,隻是最後一輛面包車的乘客,那也了不起。

     英國的莎士比亞,一生中侍奉兩位君王,一位是伊麗莎白,一位是詹姆士二世。

    前者,他隻有在舞台邊幕條裡探頭探腦的份兒,後者,他也不過是穿着骠騎兵的号衣,在宮殿裡站過崗,遠遠地向那個跛子敬過禮。

    而我們的詩人李白,不僅與李隆基同乘一輛“考斯特”,由西安同去臨潼,一路上還相談甚密,十分投機。

    《唐語林》也證實:“李白名播海内,玄宗見其神氣高朗,軒然霞舉,上不覺忘萬乘之尊,與之如知友焉。

    ”看來,詩人的“片言道合惟有君”,固然有自我發酵的成分,但大緻符合實際。

    他給楊山人寫詩的時候,肯定采取海明威站着寫作的方式,因為他已經激動得坐不住了。

     所以,依我看,那首“大雅久不作”的《古風》,有可能是他天寶三載(744)第二次離開長安以後,已經有點失落,但未完全失落的期間寫的。

    有點失落,怨而不怒,是寫風、雅、頌的最佳狀态。

    完全失落,風雅不起來,頌也沒興緻,一心舒憤懑,就有失溫柔敦厚之意了。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

     所以終日醉,頹然卧前楹。

     覺來盼庭前,一鳥花間鳴。

     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莺。

     感之欲歎息,對酒還自傾。

     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

    (《春日醉起言志》) 正因為他還有一份對長安的憧憬,才生出“浩歌待明月”的期冀,才有寫一首“大雅久不作”感懷詩的可能。

    無論如何,他終究是和皇帝在一輛“考斯特”車上坐過,很官方色彩過的。

    所以,他有一時興來的正統情感,雖然自己倒未必堅持正統,猶如他習慣了寫非主流的作品,興之所至,偶爾主流一下,也未嘗不可。

    大師出神入化的詩歌創作,在物我兩忘的自由王國裡任意翺翔,就不能以凡夫俗子的常法常理來考量了。

     對李白這樣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來講,要他做到絕對的皈依正統,死心塌地的在體制内打拼,恐怕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

    繼續做籠中的金絲鳥,無異于精神的奴役。

    這也是他第二次終于走出長安的底因。

    如果我們理解李白,就可知道,他在人格上,更多的是一個悖背正統的叛逆者,也許就不能苟同這首詩能夠代表他全部的文藝觀點了。

     但是,也别指望他能大徹大悟。

    李白與文學史上所有大師一樣,無時不處于矛盾之中。

    一方面,建功當世,以邀聖寵,揚聲播名,以求聞達,這種強烈的名欲,使他幾乎不能自己;一方面,浪迹天涯,嘯歌江湖,徜徉山水,看穿紅塵,恨不能歸隐山林;一方面,及時行樂,不受羁束,聲色犬馬,胡姬吳娃,離開女人簡直活不下去;一方面,四出幹谒,曲事權貴,奔走營逐,賣弄才華,沉迷名利場中而不能自拔。

    所以,公元733年,他第一次離開長安後,東下徂徕,竹溪友集。

    人在江湖,其實,還是心存紫阙的。

    這是詩人一輩子也休想擺脫的“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攀高心結。

     這不僅僅是李白,世界上有幾個甘于寂寞,當真去歸隐的文人呢?唐代,有許多在長安撈不到官做的文人,假模假式地要去隐遁,可又不肯走得太遠,就到離長安不遠的終南山當隐士。

    隔三差五,假借回城打油買醋,背幾箱方便面在山裡吃的理由,屁颠屁颠地又溜進青绮門,窺探都城動靜。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将進酒》一詩中的這兩句名言,注定了詩人不能忍受的,就是不甘于默默地度過一生。

    公元742年(天寶元年),他的機會來了。

    由于他友人道士吳筠應召入京,吳筠又向玄宗推薦了李白。

    唐玄宗來了好興緻,征召我們這位詩人到長安為供奉翰林。

    于是,他寫下這首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歌: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輝。

     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

     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南陵别兒童入京》) 老百姓形容某個人過分的輕狂,喜歡說,骨頭輕得沒有四兩。

    我估計,這位大師此時此刻,渾身上下加在一起,怕也沒有兩百克重的。

    最後兩句,我們能夠想象詩人當時那副樂不可支的模樣。

    幸而他一向佯狂慣了,要是這幸運落在《儒林外史》中的範進頭上,怕到不了長安,就笑傻了。

     凡詩人,都有強烈的表現欲,哪怕他裝孫子,作假收斂,作假謙謹,那眼角的餘光,所流露的貪念,是打埋不住的。

    所以,像李白這樣不遮不掩、不蓋不藏的真性情,真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