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間惟有杜司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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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眼連親爹親娘也不認的階段,人人排隊,個個劃線,像過篩子一樣,這兩個詩人也不能幸免地卷入這台絞肉機,落入了不知伊于胡底的被整肅的命運之中。

     也許上帝制造天才,同時會嫉妒天才,因此,從不百分之百地成全天才。

    給了杜牧非凡的才份,多面的功力,超常的文筆,靈動的詩韻,也給了他一個跌宕的、多事的、不順遂的、污言濁語的大環境,以及一群跟他過不去,看他不順眼,總是要琢磨他,算計他的二、三、四類文人,讓他氣喘不勻,心展不開,路走不通,飯吃不香,最後除了短命而亡,還有其他生路嗎? 李德裕,牛僧孺,李宗闵,應該說都是文人出身,《全唐詩》收有他們的詩作。

    當然,說不上有什麼才氣,更談不到有什麼創新。

    别看他們寫詩不行,寫文不靈,但搞起朋黨惡鬥來,株連面之廣,牽涉人之多,除敵務盡的徹底,斬草除根的堅決,惟恐漏網的搜羅,不論無辜的查辦,無所不用其極。

    據說,連高高在上的皇帝,都被他們今天将這個人打出朝廷,明天将那個人攆出京城,也弄得煩心透頂。

    據《資治通鑒》:“上(唐文宗李昂)患之,每歎曰:‘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

    ’” 随着宣宗李忱登基為帝,李德裕失勢,被踢出京外,最後發配崖州,終于退出曆史舞台。

    為黨争牽累的其實不過是小八臘子的杜牧、李商隐之流,很有一點落實政策、平反改正的意思,從外放地陸續回到京城長安。

    大約在公元849年(宣宗大中三年)前後,這兩位詩人久别之後,終于聚合了。

     幸好杜牧,這位具有傷時感世的智者胸懷,多面突出的才思豐采,風流潇灑的感性世界,卓立特行的思想情操的詩人,要比淹蹇的李商隐揮灑自如一點,多姿多彩一點,能在不開心中尋找快樂,能在不順利中謀求幸福,至少能做到一個在精神上不肯敗,不想敗,雖敗也不倒的強者。

     這兩位詩壇扛鼎人物回到長安後,杜牧為司勳員外郎,李商隐暫代京兆府法曹參軍。

    文學史習慣于“李杜”并稱,除了他們共同的文學聲名之外,也因為他們彼此之間的私下情誼。

    兩人在這段日子裡,肯定有過頻繁的相處交遊,有過密切的往來酬唱。

    在《全唐詩》的《李商隐卷》中,除了“人間惟有杜司勳”的《杜司勳》外,還有一首《贈司勳杜十三員外》: 杜牧司勳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

     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

     心鐵已從幹镆利,鬓絲休歎雪霜垂。

     漢江遠吊西江水,羊祜韋丹盡有碑。

     特别講究曲折含蓄、隐晦奧秘的李商隐,是不願将詩寫得很白,不肯将話說得很直的詩人,但他寫下如此近乎絕對的評語,說明他對杜牧詩壇領銜地位的推崇,對杜牧作品高度成就的贊譽,可謂無以複加了。

     李商隐給杜牧贈詩,正是他風風光光地奉诏,為已故功臣韋丹寫《遺愛碑》之時。

     如今藏于故宮博物院的,杜牧親筆手書《張好好詩》,那“潇灑流逸,深得六朝人風韻”(《金石錄補》)的評價,所言非虛。

    他還擅畫,宋人米芾稱其“精彩照人”,可惜後世無存。

    杜牧注釋過《孫子兵法十三章》,所著《罪言》、《原十六衛》,以及早期的《阿房宮賦》等文,都能看到這位詩人在政治上的高瞻遠矚,以及關心國事,主張削藩、強兵、固邊、禁佛,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氣概。

    所以,李商隐對杜牧的這個“人間惟有杜司勳”的至高評價,是一種跳出文人圈子的由衷贊美。

     清人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對杜牧更有很切實準确的論述: 平心而論,牧詩冶蕩,甚于元、白,其風骨則實出元、白上。

    其古文縱橫奧衍,多切經世之務。

    《罪言》一篇,宋祁作《新唐書·藩鎮傳論》,實全錄之。

    費衮《梁谿漫志》載歐陽修使子棐讀《新唐書》列傳,卧而聽之,至《藩鎮傳叙》,歎曰:“若皆如此傳,筆力亦不可及。

    ”識曲聽真,殆非偶爾。

    即以散體而論,亦遠勝元、白。

    觀其集中有《讀韓、杜集詩》,又《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曰:“經書刮根本,史書閱興亡。

    高摘屈、宋豔,濃薰班、馬香。

    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

    近者四君子,與古争強梁”,則牧于文章,具有本末,宜其睥睨長慶體矣。

     讀到這裡,誰都會忍不住思索:上天要假杜牧以時日,多享年月,還不知他會為中國文學史作出多大貢獻呢! 可是,令人不能不感歎系之的,這一年,杜牧四十七歲,已進入他生命的倒計時階段,對他來講,喪鐘即将敲響,日子已經是屈指可數了。

     文人的不幸,最痛苦的莫如上帝不讓他活下去,要他撒手離開這個遠沒有看夠,遠沒有寫盡的鮮活世界了。

    這也許是我們後世之讀者,對那些活得很爽,活得味道好極了的二、三、四類文人切齒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