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嵇中散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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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嘴上功夫,說說而已,一到名利場,個個身手不凡,都是具有相當段級的武林高手。

    因此在文學史上,如嵇康,臨死在法場上彈奏一曲《廣陵散》而成絕響,然後慷慨赴死,終其一生貫徹其主義不悔者,又有幾許?恐怕是千古一人而已。

    要不然,一代文化巨人魯迅,也不會對其著作搜集整理以求全璧地傾注心血了。

     魯迅一生除寫作外,研究過許多中國文人及其作品,多有著述。

    但下功夫最多,花時間最長來剔微鈎沉者,就是這部他親自輯校的《嵇康集》了,由此也可見巨人心靈上的呼應。

    他說過:“阮籍作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很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隐而不顯的……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

    ”所以,含糊其詞,語焉不詳,王顧左右而言他,最好了,後來的聰明人,都這樣寫文章;而針砭王綱,議論朝政,直書史實,布露民瘼,就是那些不聰明的文人最犯統治者忌的地方。

     嵇中散的死,最根本的原因,正是魯迅所指出的,他文章中那種不以傳統為然的叛逆精神。

     任何一個帝王,最不能容忍的,除了推翻他的寶座,莫過于否定他賴以安身立命的綱常倫理了。

    嵇康在給山巨源的信中,提出了“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口号,司馬昭一看,這不是動搖朕的根本大計嘛,當然是要把他幹掉的了。

    所以,沒有馬上殺他,不過看時機,找借口罷了。

     魯迅說:“非薄了湯武周孔,在現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系非小。

    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而堯舜是禅讓天下的。

    嵇康都說不好,那麼,教司馬懿(按:應是司馬昭,但真正坐上帝位的,是司馬炎)篡位的時候,怎麼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

    在這一點上,嵇康于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

    ” 在司馬昭的眼中,凡與曹魏王朝有聯系的人,都是他不能掉以輕心的敵對勢力。

    何況嵇康的太太,還是曹操的曾孫女長樂亭主呢!這門婚姻的結合,使一個貧家出身的文人,娶了一位公主,已無可知悉細情。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金枝玉葉,看中嵇康并嫁給他,還使他得到一個中散大夫的閑差,很大程度上,由于嵇康是當時大家公認的美男子。

     古代作家有許多風流倜傥的人物,現在,作家能稱得上美男子者,幾乎沒有,而歪瓜裂棗,獐頭鼠目者,倒不乏人,真是令後來人愧對先輩。

    史稱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或雲:‘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按近代出土的魏晉時的骨尺約合二十三至二十四厘米計算,嵇康該是一米八幾的高個子,“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長樂亭主能不為之傾心麼?何況那是一個持性解放觀念的社會,她的曾祖父曹操,在平袁紹的繁冗戰事中,還不忘找個三陪女呢! 另外,魏晉時期的嵇康,頗具現代人的健康觀念,好運動,喜鍛煉,常健身,他擅長的項目,日“鍛”,也就是打鐵。

    “性絕巧而好鍛,宅中有一柳樹甚茂,乃激水環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鍛。

    ”這個經常掄鐵錘的詩人,肯定肌肉發達,體魄健全,比之當今那些貼胸毛、娘娘腔,未老先衰,迎風掉淚的各式作家,要男人氣得多。

    “彈琴詠詩,自足于懷”,“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

    像這樣一位真有學問的文人,不是時下那些糠心大蘿蔔式作家,動不動弄出學問淺薄的笑話來,令人喪氣。

    加之保持身體健美,一位運動健将式的未婚夫,對亭主來講,打着燈籠難尋,自然是一抓住就不會撒手的了。

     魏晉時的女人,在性愛觀點上,持相當開放的态度,擲果潘安,偷香韓壽,就是最好的例證。

    更不要說放浪成性的賈南風了,連法國那位帷薄不修的路易十六王後瑪麗·安托瓦内特,也望塵莫及的。

    因此,長樂亭主以千金之軀,嫁給這位健美先生,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但嵇康選擇娶這個老婆,倒有可能是從他與掌權者對立的感情出發,是一次很政治化的選擇。

    試想,他的朋友阮籍為擺脫司馬氏與之結親的要求,幹脆大醉兩月不醒,讓對方找不到機會開口。

    而他卻與司馬氏的政敵通婚,顯然是有意的挑戰。

     他難道會不記取曹魏家另一位女婿,同是美男子的何晏,娶了曹操的女兒金鄉公主,最後不也是被司馬懿殺掉的教訓嗎?嵇康就是嵇康,他卻偏要這樣行事,這正是他的性格悲劇了。

     雖然,他寫過文章,他很明白,他應該超脫。

    “夫稱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

    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

    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

    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

    是故言君子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