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中國文人 第一章 何物老媪生甯馨兒?——文人染指權力,得好下場者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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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先生,誰不會将圈畫得很圓?但是,曆史的教訓告訴我們,權力對文人來說,永遠是一杯鸩酒,是絕對飲不得的。

     我們可以為他設想,若是搖塵尾,尚清談,好黃老,崇虛無,做一位名士班頭,貴族領袖,情場魁首,風流太歲,在洛陽城裡,他應該是天字第一号快活之人。

     “甯馨兒”就倒黴在不識數上面了。

    這個王衍,據《晉書》:“泰始八年(272)……故尚書盧欽舉為遼東太守,不就。

    ”因為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那時還算是有點清醒。

    後來,就一直浮沉官場,雖然也有兩次辭官之舉,永康元年(300),趙王倫篡位,“衍陽狂斫婢以自免。

    ”次年,“齊王同有匡複之功,而專權自恣,……衍……以病去官。

    ”實際上,人去心留,并未完全跳出政治漩渦,知識分子待價而沽的心态,加之人捧自擡,相信自己果然是既甯且馨的超重量級人物,就更下不了狠心與權力場徹底決裂。

     于是,八王之亂以後,死的死了,亡的亡了,他一步步從尚書仆射、領吏部、拜尚書令,到司空、司徒,成了“居宰輔之重”的政界一把手,又從都督征讨諸軍事,持節,假黃钺,以太尉為太傅軍司,成了“衆共推為元帥”的軍界一把手,這位空手道竟混到亦文亦武,亦政亦軍的領袖地步,他自己也覺得有點犯暈,尤其司馬越病死以後,他手裡的白玉柄塵尾,也耍得不那麼利落了。

     現在,大玩家攀登到權力的頂峰,得到了一切,但是,他生命也到了終點。

     因為,他的對手,不是别人,而是在北疆邊外崛起的遊牧部落首領石勒,這位一直觊觎中原的匈奴後代,乘虛而入,緊追着抛開洛陽南逃的晉軍主力不放,而王衍,恰巧是這支部隊的總司令。

    當石勒還是十四歲的部落小卒時,大概在洛陽上東門,擺過地攤,販過牛羊,那高亢的叫賣之聲,曾經吸引了路過那兒的王衍,算是有過一面之交。

    現在,王衍統率的部隊到達河南郫城,卻落入石勒大股騎兵的包圍之中,不經一戰,全軍潰敗,從前的大老爺,現在的階下囚,而過去的小盲流,卻是能決定他生死的閻羅王。

     這一次見面,有點滑稽,如同蘇聯電影《列甯在1918》,那位紅軍戰士,進了冬宮,看見騎着高頭大馬的沙皇将軍,來不及舉手敬禮一樣,石勒認出俘虜隊裡的王衍,想起當年上東門擺攤的經曆,不覺自慚形穢,竟連忙趨前緻意,“勒呼王公,與之相見。

    ”“勒甚悅之,與語移日。

    ” 王衍終究是徒有外表,而絕無人格力量的文人,為了苟且求生,一方面推卸自己的責任,說自己不過是個大玩家,不問政治;一方面無恥地向那個胡服左衽,說不定腦袋上留一撮毛的胡人首領獻媚,要他稱尊号,做皇帝,跟他做起政治交易。

     石勒對這個handsome的男人,一是折服他的口齒,二是欣賞他的儀态,三是他内心深處對于中原文化的景慕,才有這次坐下來交談的可能。

    想不到此公如此表裡不一,整個一個奸佞之徒,聽到這裡,不由得勃然大怒:“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

    ”(以上均見《晉書》) 的确,有那麼一刹那間,石勒猶豫過,對這位中朝衣冠的代表人物,怎麼處置,曾問過手下人:“當可活不?”然而,當他聽到這位知識分子的話語,心靈之中,竟是如此漆黑一團,竟是如此卑鄙龌龊時,他覺得面前這個中原文人,盡管非常handsome,活在世界上也是十分多餘的了。

     于是,呼左右挾出,關在一間土屋裡。

    不是将他殺死,而是半夜裡派士兵将四堵牆推倒,将他壓死在裡面,給這位“甯馨兒”保留一具完整的屍體。

     這條來自北方的狼,想不到倒是一個藝術上的完美主義者。

     “甯馨兒”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人,名和實,表和裡,外面看得見的東西,和内裡看不見的東西,誇張虛浮哄擡起來的聲名,和實實在在的學問才華,并不總是那麼一緻的。

    有這點清醒認識,無論看人,還是待己,能夠一分為二,能夠實事求是,也許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