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中國文人 第一章 何物老媪生甯馨兒?——文人染指權力,得好下場者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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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馨兒”,這個字眼,可讓愛挑作家硬傷的人,逮了個結實。

     我從他們的文章裡讀出來,那目光炯炯、正義凜然的樣子,大有在公共汽車上抓獲一個小偷那樣,做為民除害狀,等着大家為他鼓掌。

    說實在的,在中國做個文人也蠻可憐,爬格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輩子絕對不出一次錯者,幾乎少之又少。

    而且,你越寫得多,你出錯的幾率越來得多,因此,永遠要撅起屁股,時刻準備着挨這些先生的闆子,想想,也确是命苦。

     幸好,中國語言的可塑性很高,也有三人成虎、久訛成真的可能。

    錯多了,錯久了,錯得忘掉原來的正确,錯到原來正确的反而被認為錯,便不得不按黑格爾那句名言“存在的,便是合理的”原則行事,約定俗成,将錯就錯。

    “甯馨兒”,就是這樣一個詞彙。

    “甯馨”,是晉代人的口語,做“如此”、“這個”講。

    宋人洪邁在《容齋随筆》裡,專門談到它,認為“今遂以……甯馨兒為佳兒,殊不然也”。

    可見這個硬傷,也傷得有點年頭了。

     據最新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第1001頁),對“甯馨兒”的釋義,則認可了已經用錯了的說法:“原意是‘這麼樣的孩子’,後來用作贊美孩子的話。

    ” 這樣一來,對愛挑錯的先生們來說,大概會感到遺憾。

     其實,三十年代,“甯馨兒”就不按原意在使用着,那時在作家公開出版的情書中,我記不得是郁達夫、徐志摩,還是張資平、葉靈鳳了,就曾把自己所愛的女人,稱為“甯馨兒”。

    試設想,一位小姐,既有甯靜淡定的風度,又有溫馨甜美的儀表,這甯馨,豈不很讓人為之心醉的嗎?我想,三十年代在文壇馳騁的名家巨匠,其漢學修養,其外語水平,要比我們這些當代舞文弄墨的人,不知高明多少倍。

    他們敢于改造這個舊詞彙,賦予新義,我認為是個不錯的嘗試。

     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沒有人跳出來指責,也許大家都有太多的正經事要幹,來不及咬文嚼字。

    其實,詞彙多義性的轉化,是語言得以豐富起來的一種手段,隻要轉化得妥帖,轉化得不落俗套,轉化得既親切又富有情調,轉化得能被人理解和接受,也就不妨使其存在,用不着像逮到一個有把的燒餅那樣,大張撻伐,一臉幸災樂禍,夜裡做夢都笑出聲來。

     現在回過頭去,重溫“甯馨兒”的來曆,就得拿西晉那位搖塵尾的王衍(256—311)說事,算起來,已是一千多年前的詞彙,要不是有人用錯了它,早埋葬在古籍裡,連屍首怕也化成灰了。

     《晉書》說到了這個典故:“衍字夷甫,神情明秀,風姿詳雅。

    總角嘗造山濤,濤嗟歎良久,既去,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妪,生甯馨兒!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也。

    ’”山濤,竹林七賢之一,是大名士,更是“器重朝望”的政治家,以論人正确,敢于任事,著稱于世。

    他所說的,用現代話翻譯出來即是:“是哪個老太婆,生出這個小孩呀!可将來斷送天下老百姓者,說不定就是他哩!” 還真是不幸而言中,王衍這個大玩家,不但清談誤國,連自己也沒落一個好下場。

    “甯馨兒”一詞,派生出漂亮标緻的意思,倒是與這個大玩家本人,太豐采出衆,太不同凡俗,太具有魅力,太鶴立雞群的緣故分不開。

    一直到東晉的畫家顧恺之(345—406),還認為:“夷甫天形環特,識者以為岩岩秀峙,壁立千仞。

    ” 魏晉時期,很講究陽剛之美,曹操就因為自己個子矮小,而自慚形穢。

    但男性美的形容,落實到字面上,确切的涵義,較難界定。

    如:“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如:“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将崩”,如:“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或雲:‘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文中凡未注明出處的引文,均出自《世說新語》) 數年前,我在寫作《嵇中散之死》時,曾請教過一位誨人不倦的明公,如何“蕭蕭”?如何“肅肅”?說了半天,我也不得要領。

    英語中用于女性的beautiful,譯作“美麗”,而用于男性的hand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