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铖的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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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長眼,為什麼小人總能得志,而君子常常倒黴?因為,凡君子,相信這個世界是美好的,而小人,絕對認為這個世界是險象叢生的。

    所以,孔夫子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表明這兩種人心境的截然不同。

    坦蕩者不會全天候地關注身邊四周的動靜,而戚戚者卻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睜着警惕的眼睛,窺測方向,掌握時機,随時準備隐遁,随時打算進襲。

    阮大铖是“猾賊機敏”的,還在他被黃宗羲等人當作茶餘飯後的下酒小菜時,崇祯十四年,在他聞知周延儒複為首輔後,急忙要求他給自己平反,重出江湖“辇金錢要之維揚,求湔濯”,對這個績優股,進行遠期投資。

     不知得到多少好處的周延儒,情不可卻,當然想幫忙,然而,幫不上忙。

     延儒曰:“吾此行,謬為東林所推,子名在逆案,可乎?”大铖沉吟久之,曰:“瑤草何如?”瑤草,士英别字也,延儒許之。

     《明史》 這就是小人的機敏靈活,我不能上,我的朋友上。

    我的朋友上,其實也就等于我上。

    果然,鳳陽總督出缺,馬士英被委任。

    随後,李自成攻進北京,朱由檢自缢身亡,事态遽變,在南都,握有軍權的馬士英,和一肚子壞水的阮大铖合謀,排擠史可法,擁立福王,是為南明弘光政權。

     由于翊戴有功,阮大铖甚至當上了兵部尚書。

    最滑稽的,老東林黨人錢謙益,也耐不住寂寞,巴結阮大胡子來了。

    早些年,他連正眼都不瞧這個敗類的。

    現在,他和他的新太太柳如是,從常熟趕來湊熱鬧,以求分一杯羹。

    這位風流女子,白衣白馬,在下關,先慰問阮的江防部隊,當了一回勞軍女郎;然後,又移蓮步,阮府赴宴,坐在髯翁身邊,頻頻勸酒,嗲态百出。

     我估計,盲翁陳寅恪,作《柳如是傳》,寫到這裡,肯定心裡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同樣,複社人物們,眼看着石頭城上烏雲密布起來,也是想笑都笑不起來了。

     前面說過,小人之不可得罪,就因為有小人得志的這一天,一旦得了志,他是要秋後算賬的,凡開罪于他者,都會加倍地遭到報複。

    現在,輪到他笑了,那可是魔鬼的笑,劊子手的笑,決不心慈手軟,開刀問斬的笑。

     阮大铖先将批判他的力主者周镳,投刑部獄殺害,然後下令逮捕複社的吳應箕、黃宗羲、陳貞慧、侯方域等人。

    這還不夠,難解他心頭之恨,擴而大之: 士大夫及七郡清流,如黃道周、楊廷麟、劉宗周、顧杲等七十二人皆不免,于是,缇騎遍七郡矣。

     朱一是《周雷賜死始末》 這期間,那些跟阮大铖合不來的複社名流,陳貞慧捕入錦衣衛,差點被整死;侯方域逃得快,沒有落入阮的魔掌;沈士柱、吳次尾隐名埋姓,躲到外縣;黃宗羲跑到餘姚,入山抗清;冒襄遁回老家如臯,在水繪園一聲不作……倘不是清軍迅速南下,揮師江浙,弘光帝成了俘虜,阮大铖繼續得志下去,還不知有多少人頭落地? [滴溜子]祿山的,祿山的,潼關直犯。

    哥舒翰,哥舒翰,全軍奔散,大駕去長安西畔,傳聞凝碧池,胡奴開宴。

    趁此悄地更衣,奔從雕辇。

     [尾聲]朝冠脫卻,輕裘換,将紫绶身中密绾,說不盡的家常憑伊自管看。

     扈駕西巡何日還,不堪烽火滿長安。

     出門哪敢高聲哭,多少胡兒勒馬看! 第二十一出《扈奔》 《燕子箋》中,公元6世紀胡人殺進長安的情景,到了1644年,竟原樣不差地出現在阮大铖的眼前。

    不過,那是胡人,這是清兵,那是長安,這是金陵。

    在戲文裡,他使劇中人郦尚書扈駕出奔,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在現實中,這位先事閹黨,感覺臭得不夠,再投清廷,以求臭上加臭的阮大铖,很快就變節投降,像當年漢奸為日本鬼子帶路掃蕩那樣,薙發蓄辮,胡服左衽,從清軍攻仙霞關,自告奮勇,做馬前卒,走在最前面。

     他沒想到,在山高路陡的峰巅,不小心碰到一塊石頭,像是擋住他腳步,不讓他往前走,絆了一跤,立即仆倒在地,此人遂像一攤牛糞似的再也站不起來。

     于是,這個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敗類,結束他卑鄙無恥的一生。

     他死了,不等于中國文壇再也不會有類似人物出現,不過,能寫出《燕子箋》優美文字如阮大铖者,恐怕再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