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的歧路

關燈
《吳門春仲送李生還長幹》 闌風伏雨暗江城,扶病将愁起送行。

     煙月揚州如夢寐,江山建業又清明。

     夜烏啼斷門前柳,春鳥銜殘花外莺。

     尊酒前期君莫忘,藥囊吾欲傍餘生。

     細雨、冷風、垂柳、骊亭,對晚境孤凄,扶病送行的老人而言,忘年之交的這一别,更不知何日得見?所以,幾天來,對特地從南京來看望他的年輕朋友,重叙契闊,不分宵旰,有多少的話要說,有多少的事要辦啊!燈火如豆,縱論傾情,不覺天之破曉;爐中炭燼,茶涼茗淡,依然談興不減。

    昔時的宦海沉浮,諸多的罣誤失落,曾經的錦繡年華,難堪的卑瑣回憶。

    隻剩下往事如煙的感觸不已,浮生若夢的無限惆怅。

    此時此刻,陽關三疊的詩人,已無當年強求發達的政治抱負,更無馳騁官場的雄心壯志,所剩下的一點點精氣神,也就隻有賦幾首閑詩了。

     這首情深意切的七律,真是心緒闌珊,感慨萬千,欲言又止,欲罷不能啊!“煙月揚州如夢寐,江山建業又清明”,那命運跌宕,家國破碎的無望前程,那歲月如磐,滄桑黍離的不堪命運,将詩人一生的颠撲悲喜,跌宕熬煎,全部凝縮其中。

    這首詩寫得精工緻密,含蓄深沉,其陰霾氣氛,其惜别場景,令人仿佛置身其中,不由得也随之怦然心動。

     這首詩的作者,為明末清初的錢謙益,在那改朝換代的歲月裡,是時人公認的文壇巨擘。

     你也許并不贊成他這個負面大于正面的詩人,然而你卻不能不欽服他的才氣、他的文采、他的學問,以及他在清代文學史上的意義。

     無論是當時的人,還是後來的人,論清詩,或論明清之際的文學,首先必然要談到他。

    所謂衆望所歸,所謂有口皆碑,錢謙益是當之無愧的。

    四百多年過去,讀其詩作,那些感人肺腑的傷逝名篇,那些動人情愫的思念佳什,仍令人難以釋懷。

    詩之好,在于動情,在于共鳴,但錢詩之好,更在于引導詩歌潮流,左右詩歌動向,具有楷模、榜樣作用。

    中國詩人很多,多若過江之鲫,但能啟一代先聲的詩人,也隻屈原、謝靈運、李白、蘇轼等有限數人而已。

    錢謙益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他所發轫的嶄新詩路,主宰着大清王朝的詩歌格局。

     《明史》認為他的詩歌革新,非同小可,評價為“至啟、祯時,準北宋之矩矱”,不可謂不高。

    這就是說,明詩到了天啟、崇祯年間,已經奄奄一息,是他重新連接起上至北宋的詩歌命脈。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長命百歲的文學,文學屬于時代,時代完蛋,文學也會跟着完蛋。

    明代詩歌的前七子、後七子,以及随後的“複古派”“竟陵派”“公安派”,已經是每況愈下的式微局面。

    文學這東西,說來也怪,老是循着一條路走下去,不求新,不圖變,必然會走到不可延續,也無法延續的死胡同裡。

    尤其詩歌,最能呼應其所處時代,而發出回聲反響的文體,不論詩人如何潔淨、高雅、脫俗,如何不食人間煙火,如何躲進象牙之塔,詩運與國運,文運與世運,有着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内在聯系。

    說得直白一點,國強詩盛,時衰文弊,這是誰也無法違背的客觀規律。

     當朱由檢被李自成團團圍住,坐困愁城時,沒出路的明代詩歌,要比最後上吊的這位皇帝,死得更早。

    這也是錢謙益從唐宋詩歌的規章法度(即《明史》所說的“矩矱”一詞)中,開拓出一條新路的原因。

     作為明末遺民,他從心底裡不會認同這個既野蠻又落後的王朝,然而它生氣勃勃、方興未艾地橫亘在他面前,躲不開也避不掉。

    如同20世紀30年代文學悄然退場時,明末清初的錢謙益,既不能如沈從文那樣放下筆杆兒,改行轉業;也不能如萬家寶那樣悔其初作,回爐重作;更不能如舒舍予那樣蔚然改觀,面目一新;尤其不能如郭沫若那樣昨非今是,脫胎換骨。

    因此他所開辟出來這個新時尚、新風格、新氣勢、新思路的詩歌體系,既沒有努爾哈赤的蠻夷色彩,也沒有明末詩壇的僵屍氣味,于是,一人倡之,萬人随之,詩人追從,詩壇認可,竟然形成大清王朝的一代風流。

     領風氣之先,就了不起,創時代潮流,那就更了不起。

    沒有大才華、大器度、大眼界、大成就,在文學界、詩歌界要想開天辟地,隻是癡人說夢而已。

    這些年來,我就見識過許多已經上文學史,或即将上文學史的名人,都覺得自己已經,或即将創造出一個文學世界。

    其實,曆史之無情,他們的話還沒有落音,他們都一個個跌進曆史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