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的潇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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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網之魚。

    三十多年下來,活得是多麼不易。

    然而,他居然活下來了,那就更不易;而他是一位衆所周知的名士,則是尤其的不易。

     話說回來,也不是随便一個阿貓、阿狗,張龍、趙虎之流,就可以稱得起名士的。

    《世說新語·任誕》載王恭的一句名言: 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看來,名士在中國,有着長遠的曆史。

    也許魏晉時的名士,隻需有點酒量,背得出幾句《離騷》即可。

    經過南北朝,經過唐宋元明,名士,就不是随便拎一個腦袋,可以充數的了。

     真正的潇灑,是文化、精神、學問、道德之長期積累的結果,是智慧、意趣、品位、見識之諸多素質的綜合,是學養、教養、素養、修養之潛移默化的積澱。

    所以,你有錢也好,你有權也好,可以附庸風雅,無妨逢場作戲,但一定要善于藏拙,勿露馬腳。

    即使你的吹鼓手,你的啦啦隊,哄然叫絕,說你酷斃了,秀透了,您也千萬别當真。

    以為自己就是真潇灑,大潇灑,而忘乎所以,那可要讓人笑掉大牙的。

     第一,你得有真學問;第二,你得有真才情;第三,你得有真名望。

    有真學問,世人打心眼兒裡佩服;有真才情,同行不得不心服;有真名望,官府輕易不願拿你是問。

    你隻是寫過幾篇罵人文章,你隻是出過幾本過眼即忘的爛污小說,你隻是喝過洋墨水能講幾句鳥語,你隻是在巴掌大的地方上自我封王,對不起,這幫文壇暴發戶,暴走族,想給張岱拾鞋,也是不夠格的。

     張岱《又與毅儒八弟》信中說: 前見吾弟選《明詩存》,有一字不似鐘譚者,必棄置不取;今幾社諸君子盛稱王李,痛罵鐘譚,而吾弟選法又與前一變,有一字似鐘譚者必棄置不取。

    鐘譚之詩集,仍此詩集,吾弟手眼,仍此手眼,而乃轉若飛蓬,捷如影響,何胸無定識,目無定見,口無定評,乃至斯極耶?蓋吾弟喜鐘譚時,有鐘譚之好處,盡有鐘譚之不好處,彼蓋玉常帶璞,原不該盡視為連城;吾弟恨鐘譚時,有鐘譚之不好處,仍有鐘譚之好處,彼蓋瑕不掩瑜,更不可盡棄為瓦礫。

    吾弟勿以幾社君子之言,橫據心中,虛心平氣,細細論之,則其妍醜自見,奈何以他人好尚為好尚哉! 這封信說明一個道理,一個活在他人影子下面,一個失去自我的文人,也是無從潇灑得起來的。

     這就是在精神上不羁于凡俗的名士風度,這就是在文學上不追随風氣的獨立人格,這就是“胸中自有百萬兵”的笃定和自信,這就是在烏天黑地、伸手不見五指的混沌蒙昧中,不至于找不着北的清醒和鎮定。

    隻是可惜,時不我予,具有如此大家風範的張岱,也唯有于淹蹇中埋沒終身。

     1644年,按天幹地支排,為甲申年,中華大地慘遭一劫,先是李闖王進城稱帝,後是順治帝正式登基,遂徹底改變了社會秩序,打亂了生活節奏。

    這年,張岱47歲,行将半百,是他一生的轉折點。

     甲申以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發婆娑,猶視息人世。

     張岱《自為墓志銘》 一個從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鼎盛巅峰,跌入冰天雪地、四視皆空的萬丈深坑,居然沒自殺、沒上吊,憑一絲弱息而能堅持過來,生存下去,不能不為這位從未吃過苦頭,卻吃了大苦頭的張岱慶幸。

     知識分子最怕的,也是最難規避的事情,莫過于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睜眼一看,時間不對,空間也不對,再退回娘胎也不可能,隻有淹蹇一生的命運等待着他,那才是既恨又憾的悲哀啊!而他在三十至四十歲的最佳年齡段,受到過明中葉以後反理學、叛禮教的運動洗禮,正是在思想上有所升華,在文學上大有作為的年紀。

    而城頭頻換大王旗,三個皇帝走馬燈式的轉場,讓這位算得上明末清初最有才智的文人,掉進兵荒馬亂的動蕩之中,顧命都來不及,焉談文章?老天爺不開眼,你又徒可奈何? 本來,晚明的這次“思想解放”,是一次連啟蒙都說不上的“運動”,它與差不多同時的歐洲文藝複興,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這種意識形态,恰恰是在明代嘉、隆、萬朝,經濟漸次發達、商業日益繁榮的基礎上形成的,也曾煞有生氣過的。

    《金瓶梅》的問世,市井文學的興起,商品消費的繁榮,市場經濟的擴大,絕非偶然事件,而是時代在進步之中的必然。

    張居正的改革,雖然失敗,但他的政策措施,确實使王朝增加了積累。

    這正是一次應該推進處于萌芽狀态下的資本主義,走向發展的難得機遇。

    可是,第一,王朝太過腐敗,什麼事情也做不了;第二,文人太過堕落,隻想到自己怎麼快活,而坐失與世界同步發展的良機。

    随後,更為不幸的是,一個來自關外的,在文化上更加落後的民族,實行了完全倒退的野蠻統治,中國也就隻有沉淪一途了。

     不過,我們還是看到,即使這樣一個早産而且夭折的“思想解放運動”,在反對傳統的禮教束縛上;在反對程朱“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