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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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不忍苛責了。

     同時代的湯顯祖,不知是否因為這點緣故,始終與他保持着有禮貌的距離?徐文長對湯顯祖的贊賞,最初由詩而起。

    “真奇才也,生平不多見。

    ”他曾經素昧平生地主動與之聯絡,對這位目空一切的大師來講,實為破天荒之舉。

     信是這樣寫的: 某于客所讀《問棘堂集》,自謂平生所未嘗見,便作詩一首以道此懷,藏此久矣。

    頃值客有道出尊鄉者,遂托以塵,兼呈鄙刻二種,用替傾蓋之談。

    《問棘》之外,别構必多,遇便倘能寄教耶?湘管四支,将需灑藻。

     《與湯義仍》 詩是這樣寫的: 《讀問〈棘堂集〉拟寄湯君》 蘭苕翡翠逐時鳴,誰解鈞天響洞庭? 鼓瑟定應遭客罵,執鞭今始慰生平。

     即收呂覽千金市,直換鹹陽許座城, 無限龍門蠶室淚,難偕書劄報任卿。

     信也好,詩也好,充分表現他對湯顯祖的渴慕之意,期待之情。

    然而,這封不會不送到的信,這首不會不讀到的詩,湯顯祖既無複函,更不和詩,實在是件令人感到蹊跷的公案。

     王思任評《牡丹亭》時曾經提及: 往見吾鄉文長批其卷首曰:“此牛有萬夫之禀。

    ”雖為妒語,大覺俯心。

    則若士曾語盧氏李恒峤雲:“《四聲猿》乃詞場飛将,辄為之唱演數通,安得生緻文長,自拔其舌。

    ” 看來,徐渭對湯顯祖,大有“嘤其鳴兮,求其友聲”的熱情,而湯顯祖對徐渭,隻是出于職業上的尊敬,不但不願深交,連最起碼的同行來往也沒有。

     明末清初的周亮工說: 青藤自言書一,畫次,文第一,詩次,此欺人耳。

    吾以為《四聲猿》與草草花卉俱無第二。

     清人鄭闆橋在《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中說: 憶予幼時,行匣中唯徐天池《四聲猿》,讀之數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撒手,相與終焉而已。

    世人讀《牡丹亭》而不讀《四聲猿》,何故? 這多多少少都能聽出一點弦外之音。

     從《萬曆野獲編》,約略能夠看出一絲端倪,沈德符稍晚于湯顯祖,但所記卻是親見親聞。

     文長自負高一世,少所許可,獨注意湯義仍,寄詩與訂交,推重甚至,湯時猶在公車也。

    餘後遇湯問文長文價何似,湯亦稱賞,而口多微詞。

    蓋義仍方欲掃空王李,又何有于文長。

     再說,徐渭的《壽嚴嵩詞》,一直為人所垢辱,以天下為己任的湯顯祖,不會不介意的。

     這種了無回音的冷漠态度,對“眼高千古,獨立一時,當時所謂達官貴人,騷士墨客,皆斥而奴之,恥不為交”的徐文長來說,可想而知,是何等的難堪了。

     因此,當嚴世蕃掉了腦袋,嚴分宜回鄉看墳,朱厚熜大發雷霆,胡宗憲瘐斃诏獄之際,我們這位大師,面臨着巨大的政治壓力、經濟壓力、遣散後被逮有口難辯的壓力,以及失去保護傘後,群起而攻之的報複壓力,恐怕還包括在文壇上被鄙視、被唾棄的輿論壓力,于是,身心全面崩潰,精神徹底垮台。

    按照現代精神病學的論點,極為天才的人,其精神狀态未必就是十分健全的,“慮禍及,遂發狂”。

     據徐渭自編《畸譜》: 四十五歲,病易。

    丁剚其耳,冬稍瘳。

     四十六歲,易複,殺張下獄,隆慶元年丁卯。

     徐渭的“易”病,當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種。

    否則,他絕不可能像荷蘭畫家凡·高那樣,跟自己的耳朵過不去,用一根大釘子刺進去。

    而且,因為一下子死不掉,又用棍棒敲擊自己的陰囊,使睾丸碎裂,以促速死。

    陶望齡是唯一自始至終了解他、關注他的同鄉友人,據他的記載: 引巨錐剚耳,剌深數寸,流血幾殆。

    又以椎擊腎囊碎之。

     這樣極其殘忍的、匪夷所思的自殺方法,史所罕見,世所罕見,說句絕對應該掌嘴的話,對大師之卓絕,之堅韌,之狠愎,之非常人所能為的奇行,觸目驚心的同時,也不能不為這位中國文人所創造的非正常死亡方式贊歎。

     這位面對死亡毫無懼色的文人多次自殺未果,殺妻坐牢八年“絕谷食十餘歲”;“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也哉”。

     然而,生命力頑強的他,在他出獄之後到抱憤而卒的十九年間,是他創作最旺盛、作品最輝煌的時期,凡他筆下傾瀉而出的“一段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羁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疇千裡,偶爾幽峭,鬼語秋墳”(袁宏道語),其才情睿智,其韻語華章,其彩墨精粹,其放談高論,無一不達到了“光芒夜半驚鬼神”(黃宗羲詩)的巅峰狀态。

    雖然,大師的晚景凄涼,結局很慘,死時“帱莞破弊,不能再易,至藉藁寝”,窮得不能再窮。

    但是,他所留存下來的詩、文、書、畫,“豈知文章有定價”(黃宗羲詩),成為中國文化遺産中無與倫比的瑰寶。

    因此,袁宏道大聲呐喊,譽他為“有明一人”。

    其實,他那摧折不倒、折騰不死、挺挺兀立、敢殺敢砍的精神,對于中國文人的感召啟發意義,千古以來,恐怕也就是徐渭“這一個”罷了。

     正是這一個,我們看到了中國文化的脊梁,中國文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