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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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位奇人。

     說他奇,因為他不但想殺死自己,還曾經殺死過他人。

    中國文人自殺者甚多,殺人者絕無僅有。

    自殺居然不死,殺人居然不償命,這樣,徐文長是中國文人行列裡的一個很特殊的例外。

     五千年來,說來洩氣,文人隻有伸長脖子挨宰的份兒,撅起屁股挨打的份兒,哪來舉刀殺人的勇氣?連腹诽也不敢的。

    所以,曆代統治者看透了這一層,遂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定論。

    别說三年,給他三十年,再借給他膽子,也成不了氣候。

    因此,姑且不論徐渭殺了誰,殺得有無道理,但他能夠操刀,能夠下手,能夠置人于死地,能夠出一口惡氣,幹出不計身家性命的大事,對頗為膿包的中國文人而言,多少有一點振作之意。

     俗話說,狗逼急了跳牆,兔子逼急了咬人,而中國文人逼急了,相比之這類小動物,還真是赧顔抱愧。

    既缺乏狗的唐突之力,更缺乏兔的決絕之心,立馬腿酥腳麻,膝蓋發軟,渾身寒戰,心驚膽跳,來不及地趴在地下,求爺爺告奶奶,流鼻涕抹眼淚,裝孫子裝孬種。

    這時候,哪怕扔給他一把刀,要他反抗,也是不敢接的。

     所以,徐渭敢殺人,真是好一個了得。

     陶望齡的《徐文長傳》寫: 渭貌修偉肥白,音朗然如唳鶴,常中夜呼嘯,有群鶴應焉。

     每讀至此,我就感慨萬千,因為我也曾經有過想“嘯”的沖動,可是,我敢半夜起來,向黑暗的天空吼出一聲嗎?所以,我挺佩服明代這個半夜裡爬起來大嘯數聲,振聾發聩的同行。

    記得我在太行山裡修鐵路時,在峰高山陡的工棚裡守夜,時見孤狼,乘着幽暗的月色,沿河谷沙礫灘茕然獨行。

    偶然間,它會停下來,擡起腦袋,朝那峭壁頂端露出的月牙,嚎上好一陣。

    那聲響在兩山夾峙的河谷裡,所碰撞出來的回音,能延續很久很久。

    我一直思索,這頭狼,是吼它的孤獨?是吼它的憤懑?還是吼這個世界對于它的排斥和拒絕?總之,當我想到徐渭時,我就想起那頭深夜裡出沒的狼,也想起那個年代裡作為另類的我,遭人唾棄的孤獨。

     我不停地打量這個明代嘉靖年間的不幸文人。

    大概,一個人到了敢動手殺死自己,敢持刀殺死别人的地步,也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于是,所有他不贊成,他不滿意,他讨厭,他反對的人和事,都敢堂而皇之地進行挑戰,進行批駁,進行嘲罵,進行攻擊,這種肆無忌憚、罔顧一切的精神,這種為所欲為、言所必言的風格,是中國文學天空裡少見的亮麗色彩。

    難怪鄭闆橋刻了一方圖章,“青藤門下走狗”,好像齊白石也有過當他走狗的意思。

    夫走狗者,硬是鐵了心地要追随下去的。

    我忖度這兩位大師,僅僅由于其文、其畫、其詩、其書,非當這個走狗不可嗎?不,他們追随的是他這個人,在中國文學史上,中國藝術史上,唯一的無師自法的這一個人。

    因為中國文人,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習慣于跟着人家屁股後邊走,唯有徐渭,“病奇于人,人奇于詩,詩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畫”(袁宏道引梅客生言)。

    這一個“奇”字,抓住徐渭的本質。

    什麼叫“奇”,“奇”就是不同于别人。

    唯其“奇”,才使崇拜者對他五體投地。

     徐渭(1521-1599年),明代文學家、戲曲家、書畫家,初字文清,後改文長,号天池山人、青藤道士、田水月,山陰(今浙江紹興)人。

     說到紹興,我就想起明末王思任所言: 會稽非藏垢納污之地,乃報仇雪恥之鄉。

     宋之陸遊,明之徐渭,是絕對當得起這句話的紹興人。

    關于山陰的徐文長,有許多民間傳說流行于浙東一帶,無非機智、幽默、調侃、滑稽之類,這全是後來人的附會演義,不足憑信。

     其實,徐渭的一生,落拓蹭蹬,宿命不幸,屢遭災變,際遇可悲,是一個在重重矛盾中活得很累很苦的文人。

    因為,在這個平庸的世界上,一個特别有才華的文人,第一,很難被社會認同,他也很難認同社會;第二,很難被集體接受,他也很難接受集體。

    總是處于不被理解、更被誤解的難堪孤獨之中,不光徐渭,所有天才,這是不可逃脫的噩運。

    因此,西哲有雲,天才的最大不幸,首先,誰教你生錯了時代?其次,誰教你生錯了地方?徐渭是兩者皆錯,結果,倒黴了整整七十三年。

     可以想象,徐文長無法見容于這樣一個生存環境之中,他該活得多麼艱難。

    因受到仇視而憤慨,因受到抵制而躁亢,因受到排斥而卞急,因受到毀謾而狂狷,一天二十四小時,總是處于緊張之中,他不敏感,他不神經質,他不歇斯底裡,他不瘋狂,那就怪了。

    因此,不可能有心思像民間傳說中的他那樣,玩幽默,玩輕松,扮演一個逗人哈哈一笑的角色。

     此人一生,是充滿着矛盾的一生。

    這矛盾,固然是激發他創作的動力,同時也是制造他煩惱的根源。

     他在《自為墓志銘》中剖析過自己: 山陰徐渭,少知慕古文詞,及長益力。

    既而有慕于道,往從長沙公究王氏宗,謂道類禅,又去扣于禅,久之,人稍許之,然文與道終兩無得也。

    賤而懶且直,故憚貴交似傲,與衆處不浼袒裼似玩,人多病之,然傲與玩,亦終兩不得其情也。

     注意這“兩無得”或“兩不得”的“得”字,對于中國文人來講,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