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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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學而優則仕”之說出現以後,在中國,數千年來,叫作士,叫作文人,叫作知識分子的階層中的絕大多數人,便以此作為奮鬥目标,矢志不懈,奮鬥終生。

    産生這麼大的效果,這是濫觞者孔夫子沒想到的。

    他,還有孟子,還有其他門徒,所構成的儒家學說,也就是孔孟之道,基本上被後人實用主義地各取所需,或陽奉陰違,或當作耳旁風;獨這一句,書為敲門磚,敲開為仕門,是他們頭懸梁、錐刺股,寒窗苦讀,全力以赴的事情。

     由此,這些向“學而優則仕”目标奮鬥者,心靈深處,對于權力的親和性,對于長官的趨迎性,對于統治階層的依附性,對于在名利場中分一杯羹的競逐性,一代一代遺傳下來,也就是所謂的“溶化在血液中”了。

    這四性,遂成為中國知識分子與生俱來的、不教自會的本能。

    如蛾趨火,如蠅逐臭,那按捺不住的為“仕”情結,既痛苦,又熱烈,既煎熬,又享受,既戰戰兢兢,又作威作福,既不屑為之,又樂此不疲。

     但“學而優則仕”,談何容易?這一句話,包含着“學”“優”“仕”三個層次,它們不是必然的步步登高的階梯,而是殘酷無情的,不斷淘汰的過程。

    由“學”而“優”,猶如螞蟻上樹,能爬到樹頂的“學而優”者,少之又少。

    由“優”而“仕”,更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掉進湍急的河流中成落湯雞,成溺死鬼者,多之又多。

    因此,能夠過橋的“優則仕”者,每朝每代,也就是屈指可數的幾個。

    而明初的解學士缙,應該算是出類拔萃的一個。

     《明史》稱他“幼穎敏”,當非虛言,他是少見的“學而優則仕”的極為成功的一個例子。

    對他來說,取得功名,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洪武二十一年舉進士,授中書庶吉士”,幾乎沒費什麼勁兒,就走完這個過程。

    其實,中進士,為庶吉士,大有人在,開科取士,當然不會隻取他一人,這倒也不稀奇;但是,他能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特别垂青、特别關愛,除他以外,有明一代,再無第二個。

     現在弄不清這位暴君,究竟為什麼,出于什麼心理,對解缙說出如下的話: 朕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當知無不言。

     此話一出,石頭城大驚,這比中了六合彩大獎,還叫人眼紅和羨慕。

    朱皇帝嫉恨文人,不知制造了多少文字獄,獨對解學士恩渥備至,簡直就是一個曆史之謎。

    于是,帝王寵遇,朝野側目。

    中國有無數的讀書人,做過無數魚躍龍門,一舉成名的夢,但夢自己“仕”到如此高度者,很少。

    他卻是唯一的,将這個會被他人斥之為精神病的夢,變為“甚見愛重,常侍帝前”的現實,真讓一幹人羨慕得不行,嫉妒得不行。

    因此,可以想象,少年意氣,春風拂面,才子風流,如魚得水,這個政治和文學的雙料明星,在南京城裡,該是如何的出風頭了。

     那時,他剛二十歲。

     解缙(1369-1415年),字大紳,江西吉水人。

    在這個人傑地靈的地方,宋代還出過一個大文人歐陽修。

    我一直忖度在鄉裡間即以神童目之的他,是以歐陽修在宋代文壇、政壇的雙輝煌,來定位自己一生目标的。

    應該說,解缙的勢頭,一上來是頗不示弱,很有氣象的。

    他在科考、仕途、出身、履曆等方面,直追先賢,不相伯仲。

     歐陽做到翰林學士,解也做到翰林學士;歐陽在宋仁宗、宋神宗身邊做過侍讀學士,解在永樂登基後也做過侍讀學士;不過稱謂略有不同,一為龍圖閣大學士,一為右春坊大學士,實質相差無幾。

    甚至到最後,與帝王相伴的這場政治賭博,其結果也八九不離十,大同小異。

    歐陽修因反新政,放逐出朝,歸隐山林,這樣,留條命在,有個壽終正寝的下場;解則很不幸,是一個非正常死亡的文人,而且,他的死,是埋在雪堆裡生生凍死的。

     我在東北嘗過零下數十度的寒冷,知道冷是什麼滋味。

    據說,人在凍死的過程中,看到的已不是皚皚的雪,而化為熊熊的火,于是,在無比的煦暖中,笑着走向死亡。

    我想,解缙笑着死,那樣子,是相當難看的。

     這兩位鄉黨,在學問和著作上,也是可以相互媲美的。

    歐陽修的《新五代史》,與宋祁合修的《新唐書》,為清朝官定的《二十四史》之一種,自然也就有不朽巨獻的身價。

    而解缙,他主持編纂的22877卷,11095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