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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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倒整死,不肯罷手的堅決性。

    如果對這些人抱有任何幻想,以為他們會在變化了的形勢之下有所悔悟,那就太天真了。

    所以,大家才勸他戒詩,免得這些人找他的麻煩。

    有的人,勸他戒詩的同時,還向他讨詩,也真是讓他哭笑不得。

    他在給《廣西憲曹司勳書》裡寫過: 公勸某不作詩,又卻索近作。

    閑中習氣,不免有一二,然未嘗傳出也。

    今錄三首奉呈,看畢便毀之,切祝千萬。

     可知,讓詩人戒詩,無異于要他放棄生命一樣。

     他不是不想戒詩,也不是不知道别人想在詩裡抓他的辮子。

    他自己寫過“飲中真味老更濃,醉裡狂言醒可怕”,甚至關在大獄裡,詩興也是壓抑不住的,又寫“惡衣惡食詩更好,恰似霜松啭春鳥”。

     《獄中寄子由二首》最為脍炙人口了。

    詩前有題: 予以事系禦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

     詩雲,其一: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其二: 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珰月向低。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兄弟情,生死緣,心似鹿,命如雞,滿腔悲憤,深夜驚魂,看來詩人不但戒不住詩,而且忍不住還是爆發出來。

    你可以說他惡習不改,你也可以說他故态複萌;其實,他更應說是精神不死,也無妨說是英氣不敗。

    雖然因寫詩而入獄,因寫詩而流放,因寫詩丢官落魄、遠走他方,因寫詩妻離子散、流落天涯,然而,隻要他的詩情常在,他的詩興濃烈,他的詩境深遠,他的詩品高蹈,他就戒不了詩。

    這也許就是詩人的天性,永遠的率真吧! 他到底也沒戒成詩,但他吃詩的苦頭,卻不僅僅是這一次。

     1086年,哲宗繼位,他重新起複,但他仍舊為他寫的詩,倒了一次大黴。

    他忘了,天才是不大見容于小人的,尤其文化界,是小人很容易滋生的地方。

    小人一多,就要作耗了。

    舊時如此,現時不也如此嗎?君不見沒有一冊書者,可以當作家,沒有一篇代表作者,可以稱為著名作家,根本談不上傳世,也不是著作等身者,便封為大師,也是肉麻得很有趣的。

    還有更怪哉的,那些來不及給自己建紀念館的,活着就給自己上香,蓋棺定論了,也是蠻有黑色幽默之舉。

    所有這些老不足吊的、少不更事的、沒有多大起子的作家,最大的起子,便是瞪着一雙嫉妒的眼,詛咒比他強的同行,揣着一顆小人之心,把别人整治下去,好讓他一手遮天,獨霸天下。

     這一年,蘇轼到揚州竹西寺小遊,在牆上賦詩一首: 此生已覺都無事, 今歲仍逢大有年。

     山寺歸來聞好語, 野花啼鳥亦欣然。

     他沒想到小人是牆縫裡的蠍子,逮機會就要蜇人的。

    盡管小人自己是寫不出好文章的,但這些是非之徒,絕對有本事在别人的文章上大做文章。

    其中“聞好語”三字,被認定是對三月裡神宗的駕崩,表示出一種幸災樂禍的情緒雲雲。

    對死了的皇帝大不敬,也是死罪,這個帽子扣得夠大的,滿朝人都為他捏了把汗。

     可誰都看得出“聞好語”系對上句的“大有年”而言,是對五谷豐登的欣喜。

    而且寫這詩時,已是五月初一,所以,他在給皇帝的《辨謗劄子》裡申訴: 臣若稍有不善之意,豈敢複書壁上以示人乎?又其時去先帝上仙已及兩月,決非山寺歸來始聞之語。

    事理明白,無人不知。

     他請求皇上對這種“挾情公然誣罔”,要“稍正國法,所貴今後臣子,不為仇人無故加以惡逆之罪”,對手當然不會放過他,幸而由于太後的幹預,這件案子給擱置不問了。

    但指望皇帝公正,那就是詩人的天真了。

    沒有詩人,皇帝是無所謂的,可失去了這些沒有問題,也能夠嗅出“問題”來的鼻子,皇帝的覺便睡不安生。

     所以詩人戒詩,正如要鳥不歌唱一樣,是難以辦到的。

    蘇東坡到底還是在汴京待不住,被發配了。

    不過,這一次可比黃州遠得多多,先谪嶺南,後放瓊島,真是到了天涯海角,在那裡度過了他的晚年。

    等到再想起這位偉大的詩人,他已經無法再回到京師了。

    半路上,這位大師永遠離開了人間。

     他給這個世界留下了詩,但他為這些詩,卻付出了整個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