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毀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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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的人說了一句有分量的話,盡管事實并非完全如此,王安石最後被醜化,應該說,很多皆為過甚之詞,不足為憑。

    但駁诘的異議終于被這位大師的盛名遠譽,給蓋住了。

     中國文人要是神化起一個人來,塗抹脂粉不夠,還要遍體貼金,也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這其中,以梁啟超嘴巴最大,調門最高,言詞之誇張,達到駭人聽聞的程度。

     1908年,梁啟超著文贊美王安石: 其德量汪然若千頃之陂,其氣節嶽然若萬仞之壁,其學術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設施之事功,适應于時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傳諸今日莫之能廢。

     梁啟超所以如此推崇王安石,為堯、舜、禹之後的唯一完人,一是引為改良派的志同道合之榮,二是同為失敗者惺惺相惜之親,三、應該說是大人物心裡不甘寂寞的自況。

    這位飲冰室主在提醒各位,别忘了1898年6月11日至9月21日,史稱“戊戌變法”的一百天裡,他和康有為,或康有為和他,在光緒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與王安石在宋神宗面前說一不二的架勢,是畫等号的。

    因此,王安石有多偉大,他就有多偉大。

    而王安石被鼓吹得多麼了不起,他也水漲船高跟着了不起。

    曆史的最深刻之處,就是不厭其煩地讓人類犯同樣的錯誤,上一個人挖坑,掉了進去,下一個人接着挖坑,仍舊掉了進去,第三個人、第四個人繼續如此,這是最令人哭笑不得的。

    光緒二十四年五月,被光緒視為“國師”的康、梁二位維新派領袖,以“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行走”的維新派,譚嗣同、康廣仁、楊銳、林旭、楊深秀、劉光第等人,其雷厲風行,其迫不及待,以光緒的名義發出一道道诏書,連宋朝的改革家王安石也自愧不如。

    這幾位新貴,暴得權力,浪得大名,就忘乎所以,就不知自己吃幾碗幹飯。

    維新派腦袋一熱,不但忘了可能的友軍洋務派,也忘了退縮到頤和園裡,圍着老太太轉的保守派。

    其行事之急峻,處置之倉促,決策之輕易,政令之草率,以緻诏書頻出,一日數通,國策廢舉,莫衷一是。

    與王安石和他的變法大本營三司條例司,不停地頒布變法措施,不停地制造社會混亂,簡直就是一對暹羅雙胞胎。

    如此肆無忌憚、毫無顧忌的大動作,實際上也是将自己推上宣武門外菜市口的斷頭台。

     王安石這個政治人物,在宋以後,一直延至清末,從來是作為一個負面形象出現在曆史讀物裡面,也是差不多是所有普通中國人心目中的共同觀感。

    雖然,王夫之也說過“安石用而宋敝,安石不用而宋亦敝”,宋朝的敝與用不用王安石沒有什麼關系,北宋王朝的最後滅亡,是一種必然趨勢。

    但王安石在短短三五年内,所推出一系列的讓老百姓目不暇接的改革大法,諸如青苗、方田、均輸、手實、市易、經義、保甲、免役、保馬……還不包括輕啟邊釁,動兵打仗,收複失地,進行軍事活動。

    任何一個國家的中央政府,都不敢一個早晨起來,立刻實施全面徹底的變革,馬上進行簡直是颠覆性的劇變,并要求立竿見影,萬象更新。

     因此,我們在評斷一個曆史人物時,不能就其動機之善良,願望之真誠,初衷之美好,言辭之動聽,而做出他偉大或者了不起的結論,而是看其實踐,觀其結果,察其後效,視看其對于曆史所起到的推進作用,才能得出比較實事求是的準确看法。

    即使最偉大的人物,也有其不足之處。

    何況,王安石離偉大尚遠,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所以,王夫之對他的定位,還是具有很強的說服力。

    姑且不論王安石的新法,其政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為群衆接受,其推廣究竟有多大程度的可行參數,其實施究竟有多大程度的認知可能,其組織究竟有多大程度的實效治理,這一切都在未定之天,就匆忙地在數年間,簡直來不及地頒布全國,強制推行。

    這對積弱的北宋政權來說,猶如沉疴在身、奄奄一息的病人,已經禁受不起峻急的藥石、劇烈的手術,越是折騰得厲害,越是不停地為之開腸破肚、切肺換腎、割胃易心、搭橋支架,這個王朝也就滅亡得越快。

     故王安石之允為小人,無可辭也。

    安石之所必為者,以桑弘羊、劉晏自任,而文之曰周官之法,堯舜之道。

    則固自以為是,斥之為非而不服。

    其必不可為者,起大獄以報睚眦之怨也,辱老成而獎遊士也,喜谄谀而委腹心也,置邏卒以察诽謗也,毀先聖之書而崇佛、老也,怨及同産兄弟而授人之排之也,子死魄喪而舍宅為寺以丐福于浮屠也,若此者,皆君子所固窮瀕死而必不為者也。

    乃安石則皆為之矣。

    抑豈不知其為惡而冥行以蹈污塗哉?有所必為,骨疆肉憤,氣溢神馳,而人不能遂其所欲,則荊棘生于腹心,怨毒興于骨肉;迨及一踬,而萎縮以沉淪,其必然者矣。

     接下來,王夫之談到王安石匆匆忙忙強推新法之敗因: 夫君子相天之化,而不能違者天之時,任民之憂,而不能拂者民之氣。

    思而得之,學而知其未可也;學而得之,試而行之未可也,行而得之,久而持之未可也。

    皆可矣,而人猶以為疑則且從容權度以待人之皆順,如是猶不足以行,反己自責,而盡其誠之至。

    誠至矣,然且不見獲于上,不見信于友,不見德于民,則牽身以退,而自樂于天。

    唯是學而趨入于異端,行而沉沒于好利,興羅織以陷正人,畏死亡而媚妖妄,則弗待遲回,而必不以自喪其名節。

    無他,求之己者嚴,而因乎人者不求其必勝也。

    唯然,則決安石之為小人,非苛責之矣。

     王安石之敗,就在于他不明白改革是一個緩慢漸進、徐圖發展的過程,是一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水滴石穿的過程,也是一個面對最頑固、最保守、最害怕變化的小農經濟,需要說服和示範,需要等待和耐心的過程。

    革命和改革是用截然不同的手段來推動社會變化的。

    通常,我們對革命的理解,最直接也是最深入人心的一句話便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這就是說,在革命的過程中,暴力的因素,強迫的因素,專政的因素,武裝的因素,是少不了的。

    但改革,雖然也不是請客吃飯,但對被改革的普通群衆而言,得不到實惠,嘗不到甜頭,也就是王夫之所說“人猶以為疑”,那就“且從容權度以待人之皆順”。

     在王夫之看來,北宋神宗熙甯二年(1069年)王安石用革命的手段強行變法,屬于非君子而是小人的行為。

     中國曆史上的維新、變法、改良、改革,從王莽、桑弘羊起,到康梁、譚嗣同止,未獲成功的原因,非常複雜,但重要一條,這些領袖人物,往往缺乏真正的治國才能和足夠的人格魅力,坐而論道者多,浮躁偏激者多,而且這些人中,多多少少具有精神上的缺陷。

    所以,一個個挖坑不止,明知是坑,也往裡跳,精于謀劃的張居正如此,亂來一氣的王安石尤如此,至于康梁,那就更不足道哉,所以,王比張的政治壽命更短。

    幾年之内,把宋朝搞得一團糟以後,回南京賦閑去了。

     南宋的朱熹感慨系之: 安石以文章節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經濟為己任。

    遭遇神宗,緻位宰相,世方仰其有為,而安石乃汲汲于取熙、河、洮、岷以恢疆宇,遂以财利兵革為先,躁迫強戾,使天下之人,嚣然喪其樂生之心。

    卒之群奸嗣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宣之際,而禍滋極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