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毀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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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而後行事的大問題。

     王荊公知明州鄞縣,讀書寫文章,三日一治縣事。

    起堤堰,決陂塘,為水陸之利;資谷于民,立息以償,俾新陳相易;興學校,嚴保伍,邑人便之。

    故熙甯初為執政所行之法,皆本于此,然荊公之法行于一邑則可,不知行于天下不可也。

     行之一邑則可,行之天下不可,這就是必須摸着石頭過河的道理所在。

     二 在被王安石辯誣者視為“惡意虛構”和“無恥讕言”的《邵氏聞見錄》中,有一則關于蘇東坡被王安石排擠出開封,繼又遭遇詩獄的記載,大概接近于曆史的真實: 介甫與子瞻初無隙,呂惠卿忌子瞻,辄間之。

    神宗欲以子瞻同修起居注,介甫難之。

    又意子瞻文士,不曉吏事,故用為開封府推官以困之。

    子瞻益論事無諱,拟廷試策萬言書,論時政甚危,介甫滋不悅。

    中丞李定,介甫客也。

    定不服母喪,子瞻以為不孝,惡之。

    定以為恨,劾子瞻作詩謗讪。

    下禦史獄,欲殺之,神宗終不忍,貶散官,黃州安置。

     這裡提到的呂惠卿、李定,還有曾布、章惇、舒亶、鄧绾等被王安石起用的新法支持者,無論在當時或是後代,都被視作聲名狼藉、品行不端的人。

    雖然,近年來經過不斷地漂白、不斷地洗刷,諸如呂惠卿的出賣告密,諸如李定的匿喪不報,諸如鄧绾“笑罵由人笑罵,好官我自當之”,都有了新的說法。

    看來,元人所編的《宋史》,囿于南宋士大夫對于熙甯變法的成見,受到反映民衆心理的話本《拗相公》的影響,因而将其中部分人物納入書末的《奸臣傳》中,也許将來重新編寫北宋這段曆史的時候,有可能恢複曆史本來面貌。

     其實,現在把王安石重新定位于曆史偉人的時候,連同他的這些雇傭軍也一一扶上尊位,實在是一種徒勞的努力。

    因為王安石為改革家,那些人未必都與他一樣抱着改革的理想;王安石雄才大略,那些人未必都與他一樣高瞻遠矚,縱橫古今;王安石道德高尚,那些人未必都與他一樣律己甚嚴,廉潔奉公。

    王安石與他們隻有工作的上下級關系,而不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從五湖四海聚集在一起從事這項偉大事業的。

    王安石未嘗不希望司馬光、韓琦共襄盛舉,未嘗不盼着蘇轼、蘇轍為其羽翼,然而,道不同不相與謀,這就是這位偉大政治家的性格悲劇了。

    那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于是,他不得不在幹部的物色選擇上,舍本逐末,退而求其次,求其再次,求其次之又次。

    連他兩個親弟弟都棄他而去,可以想見當他兒子王雱,唯一支持他新政的骨肉,不幸早逝,對他是多麼大的打擊了。

     因此,他與他的助手和支持者的關系,說白了,就是老闆和夥計。

    他們所以投奔王安石,因為他們在司馬光、韓琦、富弼、呂誨、歐陽修那些資深政治家眼中,怎麼能有蘇氏兄弟那樣的前景呢!所以,當這些王安石的雇傭軍有條件實施反攻倒算的時候,拿蘇轼祭刀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林語堂說過,元豐七年(1084年),蘇轼調任途經南京,與王安石見面時,是有過交鋒的: 王安石失敗之後,蘇東坡在金陵遇見他,斥責他發動戰争,迫害文人之罪,王安石回答說呂惠卿當負全責。

    此不足以為借口,因為王安石本人堅持嚴酷對付反對派,而且在熙甯四年四月至六年七月呂惠卿因父喪去職期間,王安石在京師成立用以偵察批評朝政者的特務機構。

     林語堂還寫到了王安石對于蘇東坡公開反對新政,而給予的報複,那是這位詩人平生第一次差點吃官司的細節: 蘇東坡(因反對變法,三次給神宗)上書以後(這是頗讓王安石不開心的事情,不過,因為蘇東坡職卑位微,王安石可以不必在乎他),熙甯四年一月起任告院權開封府推官,在任期間,他出了一道鄉試考題《論獨斷》,這觸怒了王安石(這當然是一次對他權威的公開挑釁),蘇東坡立遭罷黜。

     王安石的親戚兼随員謝景溫,挾法誣告。

    當時流傳一個謠言,說蘇氏兄弟運送其父靈柩乘船回四川原籍途中,曾濫用官家的衛兵,并購買家具瓷器,并可能偷運私鹽從中牟利。

    官方乃派人到蘇氏兄弟運靈所經各省路途上,從船夫、兵卒、儀官搜集資料。

     後來查無實據,此案遂告寝息。

    但誰都知道,謝的發難,與王的授意分不開。

    在宋人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中,亦載有此事。

     景溫與王安石聯姻,安石實使之窮治,卒無所得。

     卷二百十四紀 謝景溫天資奸佞,素多朋附。

    熙甯中,王安石用事之日擢為知雜禦史。

    是時,蘇轼方忤安石,景溫迎合其意,辄具彈奏,謂轼丁憂返蜀,乘舟商販,及朝廷下逐路監司體量,事皆無實。

     卷四百二十一紀 謂範鎮舉蘇轼為谏官,禦史知雜事謝景溫以謗語力排之,事不實,士論薄之。

     《太平治迹統類》卷十三《神宗任用安石》 轼有外弟,與之不葉,安石召之,問轼過失,其人言,向丁憂,販私鹽蘇木等事。

    安石大喜,未有以發也。

    會舉谏官,範鎮以轼應诏,謝景溫恐轼為谏官攻介甫之短,故力排之。

     卷二十五《蘇轼立朝大槩》 政壇的事,官場的事,這種鈎心鬥角,機關算盡,都是屬于司空見慣的正常活動。

    道德再高尚的政治家,絕對不蹚渾水,是不可能的。

     王安石還是将這位官不算大,文章聲名卻比他響亮的同行,逼出了京師。

    看來,王安石在宋神宗的耳朵邊,沒有少給這位政敵,加油添醋,造謠生事。

     司馬光奏對垂拱殿,上謂:“蘇轼非佳士,卿誤知之。

    鮮于侁在遠,轼以奏稿傳之。

    韓琦贈銀三百兩而不受,乃販鹽及蘇木瓷器。

    ”光曰:“凡責人當察其情,轼販鹽之利,豈能及所贈之銀乎!安石素惡轼,陛下豈不知以姻家謝景溫為鷹犬使攻之!臣豈能自保不可不去也。

    且轼雖不佳,豈不賢于李定之不服母喪禽獸之不如。

    安石喜之,乃欲用為台官。

    ” 《長編》卷二百十四紀 然而,惹不起躲得起的蘇轼還是到杭州為太守去了。

    不過躲過初一,沒躲過十五,烏台裡坐着的禦史,王安石提拔起來的爪牙,又将他拘押在大牢裡。

     在神宗強烈支持下,王安石變法諸多措施,終于一一出台。

    他大概沒料到輿論大嘩,天下大亂。

    因為他作為大政治家、大思想家,這是當時和後來所公認的。

    但從來沒有一位研究他的學者,認為他是具有行政能力,具有管理經驗,具有靈活機智,應變圓通,能夠從容進退,周旋回轉。

    他連自己的私生活都不善料理,焉談其他?這樣一位高智商而低能力的學者型幹部,适合做領導者的智庫,出謀劃策,可以,運籌帷幄,則不行。

    不要說北宋時期的那種因循保守的政治體制,也不要說北宋時期那種颟顸臃腫的官僚架構,更不要說幾乎不跟大宋王朝的老百姓打一聲招呼,簡直讓人吓一個跟頭的改革大計,像雷陣雨似的傾盆而來。

     老子說過,治大國如烹小鮮,是經不起像烙餅似的翻來覆去。

    而北宋王朝一百多年苟且生存下來,連小鮮那樣還保持着一條魚的形狀都說不上,隻能說是即将散架,還沒有馬上散架的,快要箍不住的一隻漏水不止的木桶。

    你王安石不是采取小修小補的保守療法,而是大卸八塊,這隻桶不完蛋,焉有他哉?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