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的折騰

關燈
生鬧事的風潮。

    在官道上包圍住主考大人,興師問罪,幸虧當時不興扔臭雞蛋,摔西紅杮,否則,歐陽修真得吃不了兜着走。

     及試榜出,時之所推譽皆不在選。

    嚣薄之士,候修晨朝,群聚诋斥之,至街司邏吏不能止。

     宋·李焘《續〈資治通鑒〉長編》 由此可以想象,北宋文人也許因為惺惺相惜心理,深感唐代韓愈進行古文運動之艱難,出于同志式的知心,戰友式的敬意,筆下便情不自禁地拔高。

    《宋史·歐陽修傳》也将韓、歐一體而論: 文章涉晉、魏而弊,至唐韓愈氏振起之。

    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宋歐陽修又振起之。

    挽百川之頹波,息千古之邪說,使斯文之正氣,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此兩人之力也。

     不過,即使在北宋,韓愈成為搶手的績優股,溢美誇飾,不絕于口的同時,也有清醒者,既認可他、肯定他,也看到他的不足、他的欠缺。

    譬如司馬光在《顔樂亭頌》中說: 韓子以三書抵宰相求官,如市賈然,以求朝夕刍米仆賃之資,又好悅人以銘志,而受其金,觀其文,知其志,其汲汲于富貴,戚戚于貧賤如此。

     譬如歐陽修在《與尹師魯第一書》中說: 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感感怨嗟,有不堪之窮苦,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

    雖韓文公不免此累。

     這就是曆史的視覺差距了。

    曆史看一個人,總是聚焦于忠奸賢愚的主要方面,而模糊其小是小非的次要方面。

     于是,後人隻記住“千秋萬歲,名不寂寞”的韓文公,而不在意“或就人品論”的其實“無異庸人”的韓昌黎。

     韓愈一生,最有影響、最為風光的一件事,為“文起八代之衰”的複興古文運動;最為英雄、最為知名的一件事,為“忠犯人主之怒”的谏迎佛骨事件。

    唐元和十四年(819年),佞佛的憲宗李純要将法門寺的佛骨,迎至長安,供人敬奉。

    出于捍衛道統,出于尊儒排異,或出于自我感覺良好,此前一年,“公以裴丞相請,兼禦史中丞,賜三品衣,為行軍司馬,以功遷刑部侍郎”,韓愈上《谏迎佛骨表》: 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行,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

     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

     李純閱後大怒,要付以極刑。

    幸虧丞相裴度為之緩頰,保住了一條命,流放廣東潮州。

     從此,人們記住了上書“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的铮铮鐵骨,記住了那首“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的悲壯詩篇,然而,并不在意他反佛辟佛的同時,卻與和尚們交往頻密。

    令人不可理解的是,這位反佛人士的府邸裡,老衲出入門庭,小僧趨前奔後,而且據宋人朱熹說,那都是些酒肉無賴之輩,就不知所為何來了。

    到了潮州以後,又與一位名叫大颠的法師,結為莫逆之交,書來信往,甚為投契。

    連蘇轼也認為韓愈的拒佛,“其論至于理而不精,支離蕩佚,往往自叛其說而不知”,所以,為了他心目中一個完整的,而不是人格分裂的,自相矛盾的韓愈,斷然聲言韓的《與大颠書》,為僞作,“退之家奴仆,亦無此語”。

    其實,物有優劣,人有長短,這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雖然,儒學原教旨主義者将複古重儒的韓愈,在孔廟配享的排位,列于孟轲之後,等同于聖人。

    但聖人并非完人,他發配到潮州以後,攀附,甚至巴結大颠法師,是否期待這位大德高僧,影響那位佞佛的唐憲宗,而對他被貶的政治處境有所改善呢?按他當年“三書抵宰相求官”的臉皮厚度,未必會不存此心。

     韓愈登華山,在其《答張徹》詩中,有“洛邑得休告,華山絕窮陉”句,用他最害怕的這個“窮”字,來形容他華山之行的路徑,可見對這次旅行,那想起來後怕的場面,猶耿耿于心。

    那天,到達華山最高峰後,定睛環視,千峰壁立,萬丈深淵,立刻,頭暈目眩,魂飛魄散,整個人面如死灰,像散了架似的,顫抖不已,驚吓得不成個兒。

    上山容易下山難,上山時隻看到腳前方寸之地,尚可勉為其難地行走,下山時那腳下卻是命懸一線的生死之途,往下,深不可測,往遠看,雲霧缥缈。

    腿肚抽筋,渾身涼透,舉步維艱,精神崩潰的四門博士,竟失控地放聲大哭起來。

    據唐代李肇的《唐國史補》: 韓愈好奇,與客登華山絕峰,度不可返,乃作遺書,發狂恸哭,華陰令百計取之,乃下。

     現在傳世的韓愈肖像,很是莊嚴肅穆的。

    據五代陶谷說,弄錯了,那是南唐韓熙載的畫像。

    不過,無論如何,這樣一位聖人,那一臉涕淚橫流的德行,我真是想象不出來。

     人,自始至終,從來就是一個矛盾的組合體。

    有其長處,必有其短處,有其優點,亦有其缺點。

    而文人,不過多一點掩飾裝扮的功夫而已。

    所以,看人,要懂一點兩分法,而看文人的話,尤其那些大師,則必須一分為二,千萬别被他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