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的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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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胎裡帶,文人都有做官的沖動。

    削尖腦袋,熱戀烏紗,做到了官,很高興,做不到官,很沮喪。

    當然也不能完全怪這些文人,尤其那些古代文人,因為從他們入塾啟蒙那天,朝至聖先師磕頭開始,孔夫子就教導“學而優則仕”這五字真言,已經種下了病根兒。

    然而,封建社會的國家機器,是一個“豺狼當道、安問狐狸”的極其兇險所在,一個詩人,一個作家,要混個一官半職,談何容易? 白居易比他明白,及早地抽身出來,退隐到他洛陽履道裡的大宅子裡,修身養性,頤養天年,不問政治,隻管快樂。

    因此,他能一直活到七十四歲的高齡。

    而元稹,始終懷抱東山再起之心,始終冀圖重獲聖眷之想,心急如焚,輾轉反側,最後,終于走上穆宗皇帝那樣的不歸之路,因求長生,求雄壯,服藥不慎,飲丹中毒,于大和五年(831年)七月間,暴卒于武昌任所,享年五十三歲。

     一個詩人,一個作家,隻要陷在非其所宜的渾水裡,想要保持清純的文人本色,想要追求高尚的道德情操,這種鬼話,說給誰去聽,也不會相信的。

     其實,要想了解文人,還是從他的作品下手為宜。

     雖然“文如其人”這句話,并不百試百驗,但無論如何,“文為心聲”,總會有蛛絲馬迹,可以稍知秘辛,總會在字裡行間,微露堂奧底裡。

    而元稹這篇《莺莺傳》,應該是進入他内心世界的最佳門徑。

    再沒有比這篇美文,更能表現元稹做人與作文的強烈反差了。

     這篇叙述張生和崔莺莺的戀愛故事,為唐人傳奇中的名篇。

    經唐末、五代的戰亂,一度湮沒無聞,不見著錄。

    直到宋初太平興國二年,官修《太平廣記》時,才從民間搜尋出來,編入這套類書之中,得以重見天日。

    後來,經北宋蘇轼、秦觀、毛滂、趙令畤等文人的推介傳播,大為人知;後來,又經金章宗時董解元改編為《西廂記諸宮調》的搊彈詞;再來,更經元成宗時的王實甫,在董《西廂》的基礎上,敷陳為雜劇搬演出來,《西廂記》遂成為中國古典文學的瑰寶。

     由《莺莺傳》而《西廂記》,最大的改變,是在結局的處理上。

     中國戲劇,特别要考慮到的是觀衆的欣賞習慣,你要讓他買你的票,坐下來看你的戲,有一條,最為重要,那結局必須大團圓。

    也許因為五千年來的多災多難,中國人常常不得團圓的緣故,便非常在意這個團圓。

    現實世界裡有太多的不團圓,至少你在戲裡,給我一個精神上的大團圓。

    戲曲大師王實甫深谙此理,便在戲的第五折結尾處,打出“願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旗号,然後落下帷幕。

     但在《莺莺傳》中,元稹毫不顧及中國人的口味,偏不皆大歡喜,偏要此恨綿綿,倒不是他别出心裁的創造,确确實實是他個人的自身經曆,是發生在唐德宗貞元十六年(799年)以他為主角的一次愛情悲劇。

     依今天的觀點,這本應是最情投意合的愛情,最美滿匹配的婚姻,卻活生生被這位詩人,以無情而又殘酷的手段毀滅了。

    他的市儈心理,他的犬儒精神,他的實用主義,他的勢利取向,導緻了這場得到了她,又抛棄了她的悲劇。

     這種始亂之、終棄之的故事,這種女人癡情、男人負心的故事,這種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的故事,這種天譴人責、另覓新歡的故事,長期以來,是章回小說和戲曲文本的母題,也是一個永遠有話好說、有戲好唱、有淚水可賺、有票房價值的創作源泉。

     于是,《莺莺傳》從此成為這種類型故事的标準範本。

     其大緻梗概,無非:一、邂逅驚豔,一見鐘情;二、詩柬傳話,小婢通融;三、花前月下,幽會西廂;四、海誓山盟,私訂終身;五、長亭話别,靜候佳音。

    後來通行本《西廂記》改進的地方,就是增添了一個大團圓的尾巴。

    而在《莺莺傳》中,那個負心的張生,卻是卷鋪蓋一走了之。

    對那個為情人奉獻了全部的愛,然後又被情人抛棄的美麗少女來說,西風落葉,長安道遠,“倚遍西樓,人不見,水空流”,隻有徹底的絕望和無可奈何的殘生。

     在他筆下的她,面臨即将分手的局面,也曾預感到将是永别,“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複何言?”然而,又抱着一線希望,“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

    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

    則殁身之誓,其有終矣!”這是個既有聰慧認識,又有多情天真的少女。

    我們把全部的同情心,集中在這個最後被抛棄的“顔色豔異,光輝動人”“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的弱者身上。

     愛上一個女人,到了論及婚嫁的地步,遇到另外一個更值得娶進門的、娶了以後會獲得更大效益的女人,馬上改弦更張,背棄承諾,不作任何交代,不作任何善後,就跟她分手。

    這就是他在這篇《莺莺傳》中,應該寫,卻沒有寫,或不敢寫出來的卑污。

     事實上,是他來到都城準備會試期間,攀上京兆尹韋夏卿的高門,還不過覺察到有可能成為這位長安市市長,後來又為洛陽市市長家的乘龍快婿時,馬上,他那“見事生風”的性格,果斷地、毫不猶豫地,便把一往情深的、苦苦等待着他回去的莺莺,抛諸腦後,一刀兩斷。

    這種背情,這種負義,這種不能原諒的行徑,他大概覺得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所以,有意給忽略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