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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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直到人和球一道消失為止。

    那時她沒有想到兒子,隻感到嘴裡的糖果在越變越大。

     她給駐紐約的領事,駐華盛頓的公使,給一位女友的朋友,給一位男友的内兄,都寫過信,懇求他們打聽她丈夫的消息,可是這些信猶如扔進了垃圾箱。

    後來,她從一個開雜貨鋪的猶太商人那裡得知,美國公使館裡有一位可敬的秘書,他既是外交官,又是密探,他打聽到了有關卡拉·德·安赫爾到達紐約的可靠消息。

    不僅官方消息證實了他确已離船上岸——在港務局的入境登記簿上,他下榻過的旅館的住房登記簿上,以及警察局的戶口登記簿上全都有這樣的記錄——而且當地報紙和剛從美國歸來的人也都是這麼說的。

    “現在人們正在四處尋找他,”猶太人告訴她說,“不管是死是活,都得找到他。

    然而,又有可能他從紐約乘坐另一條輪船到新加坡去了。

    ”“新加坡在哪裡呢?”她問道。

    “在哪裡?在印度支那。

    ”猶太人回答時假牙磕碰得咯咯作響。

    “請問,從那裡來信要多少日子呢?”她追根究底地問道。

    “确切的日子我也說不上,大概要不了三個月吧!”她掐着指頭算了算,卡拉·德·安赫爾離家已經四個月都不止了。

     不在紐約就在新加坡……這可真是搬掉了壓在她心上的一塊大石頭!他平安地住在遠方,這是多麼令人欣慰的消息呀!原來并不像人們謠傳的那樣,說什麼他在港口就被人殺死了。

    他雖然離她很遠,在那遙遠的紐約或新加坡,可是在心裡他永遠和她在一起。

     她連忙扶住猶太人雜貨鋪的櫃台,免得摔倒。

    意外的喜悅使她感到頭昏目眩。

    她覺得自己好像在騰雲駕霧,飄忽在錫紙包的火腿、意大利運來的裹着稻草的酒瓶、各色罐頭、巧克力糖、蘋果、青魚、橄榄、鳕魚、麝香葡萄酒之間,又仿佛挽着丈夫的胳臂在各國遊覽。

    “我真傻,何必自尋煩惱呢!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他不給我來信。

    是呀,應該把這出喜劇演下去。

    我的角色就是一個被負心郎遺棄的女子,懷着滿腔忌恨去千裡尋夫……要不就是一個希望在分娩的困難時刻能有丈夫守候在身旁的妻子。

    ” 她訂好了艙位,收拾好了行李,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就等着動身了;不料上面傳下命令,拒絕發給她出國護照。

    一個滿臉橫肉,牙齒被尼古丁熏黑的人,一張一阖地動着嘴巴,告訴她說,根據上司的命令,不能發給她護照。

    她也一張一阖地動着嘴巴,試圖重複這兩句她以為聽錯了的話。

     她花費了很大一筆錢,給總統拍了許多電報,但總統一直不予答複。

    各部部長也都無能為力。

    國防部副部長是個天生對婦女心善仁慈的人,也勸她不必再白費力氣了,政府不會發給她護照的,還說都怪她丈夫當初不該戲弄總統先生,現在一切都無濟于事。

     有人建議她去求求那位“通天”人物高個子神甫幫忙,也許他肯向總統說情,或則去走一走總統先生寵愛的騎師的一位情婦的門路,說不定她能說服總統。

    正在這時又傳來消息說,卡拉·德·安赫爾已得了黃熱病死在巴拿馬了,于是有人願意陪她去找會招魂術的巫師招魂,看看丈夫是否真的死了。

     一般來說,招魂巫師都是有求必應的,唯獨卡米拉找到的那個巫婆有點不太願意幹,她說:“讓總統先生仇人的靈魂附在我身上,這多不合适!”說着兩條瘦腿在她那冰涼的衣服下面索索發抖。

    可是頑石也禁不住苦苦哀求和金錢的誘惑。

    收下一份重禮以後,巫婆答允了。

    燈熄滅了。

    在黑暗中,卡米拉聽到有人在召喚卡拉·德·安赫爾的陰魂,她害怕得幾乎昏了過去,最後不得不由别人架着拖了出去。

    她聽見了丈夫說話的聲音,說他已葬身在公海裡了。

    現在他到了一個無所他求、一切皆有的地方,他有一張無與倫比的床鋪:海水作床墊,魚兒當彈簧,子虛烏有是他最舒适的枕頭。

     卡米拉一天天消瘦下去,還不到二十歲,卻像老貓似的滿臉皺紋,那雙碧綠的眼睛深陷了進去,突顯出兩個跟自己那薄得透明的耳朵一般大的黑眼窩。

    她生下了一個男孩。

    遵照醫囑,她一下床就搬到鄉下去居住一段時間。

    貧血症、肺結核、神經錯亂、憂郁症,日益折磨着她。

    她好像在抱着孩子踩鋼絲,不知如何邁步。

    她得不到一點丈夫的音信,于是幻想能在鏡子裡找見他(據說翻船遇難的人能在鏡子裡再現),希望能在兒子的眼睛裡找見他,希望能在自己的睡夢中與他在紐約或新加坡相會。

     在樹影婆娑的松林中間,在園子的果樹中間,在田野高聳入雲的古木中間,她熬過了痛苦的長夜,迎來了曙光。

    聖靈降臨節的那個星期天,她的兒子受了洗禮,取名米蓋爾。

    模仿鳥互相用嘴喙撫愛着,它們扇動輕巧的翅膀,發出悅耳的啼啭;老綿羊深情地舔着小羊羔,母羊的舌頭在新生的羊羔身上來回舐動,小羊羔眯縫着長睫毛的眼睛,盡情地領受着母親的撫愛;小馬駒在母馬的身旁歡蹦亂跳,母馬濕潤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它們頑皮的孩子;小牛犢張着饞涎欲滴的幸福小嘴,觸碰着母牛鼓脹的乳房,發出哞哞的叫聲。

    這是一個多麼完美幸福的星期天呀!不知怎的,洗禮儀式的鐘聲剛敲完,卡米拉就連忙把兒子緊緊摟在懷裡,好像生命在她身上重又複蘇了。

     小米蓋爾在鄉下漸漸長大,成了鄉下人;卡米拉再也沒有踏進城裡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