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黑暗中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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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三個聲音: “啊!” 教堂司事也向律師卡瓦哈爾講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從聖器室裡出來,”此刻他覺得自己真像正從那間潔淨的聖器室裡走出來,裡面充滿着熄滅了的香爐、舊木器、帶有金飾的法衣和死人頭發的氣味。

    “我穿過教堂,”這時他又仿佛正在從教堂裡穿過,屏息氣地看着耶稣像、肅立不動的長明燭台和四處亂飛的蒼蠅。

    “我受一位教友的委托,從教堂門口摘下拉奧聖母節彌撒的通知,因為已經過了日期。

    但是,倒黴的是我不識字,摘下的不是那個通知,而是總統先生母親壽辰彌撒通知。

    說是為了這個壽辰彌撒,還要特地請出吾主耶稣的聖像呢。

    這一下子可惹了禍!……他們說我是革命黨人,我就這樣被捕了,關進了這間牢房。

    ” 隻有大學生一人沒有講自己被捕的原因。

    他覺得談論自己的肺病比談論國家的弊病心裡要少難受一些。

    他樂于在忍受病痛的折磨中忘掉他曾經看到的沉船上的最後燈光,那是從堆積如山的屍骨中看到的一線光明。

    這所沒有窗戶的學校打開了他的眼界,一進到這裡,他那信念的火花就熄滅了,看到的隻是黑暗、混亂、驚惶、憂郁和失望,此外什麼也沒有。

    他從容不迫地低聲吟誦起一首為一代代犧牲者而作的詩: 我們停泊在虛無的海港, 桅杆上看不見一點燈光, 眼淚浸透了海水的鹹味, 好像水手剛從大海返航。

     你的嘴唇貼在我的臉上——多麼甜蜜! 你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情深難忘! 呵,這不堪回首的舊時光…… 我們火熱的胸膛已經冰涼! 破舊的行囊,零落的蜂房, 蜜蜂像流星一樣四處逃亡。

     不,希望還沒有破滅, 清風吹開放了無瓣的玫瑰…… 犧牲者的心在跳出墳場。

     啊,車輪滾滾,奔向前方, 馬匹在行進,黑夜無月光。

     他們從墓地悄然歸來, 馬蹄沾滿玫瑰花香, 宛如從遙遠的星球飄然而降。

     啊,車輪滾滾,奔向前方, 辘辘的車輪聲,低眉心哀傷, 辘辘的車輪聲,灑下淚兩行!…… 漫漫長夜何時能見曙光, 失敗毀滅過多少幻想, 離開世界有多麼遙遠, 太早了吧,天還沒有亮。

     我們穿過這眼淚的波濤, 奮力遊向那希望的彼岸。

     “你們說話呀,說下去呀!”沉默了一陣後,卡瓦哈爾說道,“你們接着說下去吧!” “那就讓我們來談談自由吧!”大學生喃喃地說。

     “虧你想得出來!”教堂司事插嘴說,“蹲在監獄裡談論自由!” “病人們不是也在醫院裡談論健康的嗎?……” 第四個聲音有氣無力地發表他的看法說: “……已經沒有自由的希望了,我的朋友們,我們注定要忍受這一切,隻能聽天由命。

    渴望祖國幸福的公民們都已遠離國土:有的流落異鄉,沿門乞讨;有的葬身黃土,骨枯肉腐。

    早晚會有這麼一天:街道籠罩着恐怖,無人行走,果樹不再能開花結果,玉米不再能充饑,睡眠不再能消除疲勞,清水不再能解渴,空氣不再能呼吸。

    災荒和瘟疫接踵而至,瘟疫和災荒相伴而來,過不了多久,還要發生一場毀滅一切的大地震。

    我會親眼看到這一切的,因為我們是一個該詛咒的民族!在隆隆的雷聲中,天上的聲音在向我們叫喊:‘你們卑鄙!你們無恥!都是些罪惡的幫兇!’數以百計的人慘遭槍殺,他們的腦汁濺滿了獄牆。

    無辜犧牲者的鮮血染紅了總統府的大理石。

    任憑你睜大雙眼,哪裡能找得到自由?” 教堂司事: “隻有懇求上帝,上帝是萬能的!” 大學生: “求他幹什麼?他不會答理我們的……” 教堂司事: “這正是至高無上的神意……” 大學生: “真令人遺憾!” 第三個聲音: “你們說話呀,接着說下去。

    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們别不說話。

    聽不見聲音我就害怕,我真害怕,我仿佛覺得黑暗中有一隻手伸長了來抓我的脖子,要把我掐死!” “最好還是祈禱吧……” 教堂司事的聲音給牢房裡增添了基督徒逆來順受的宗教氛圍。

    卡瓦哈爾在他居住的地區一向被認為是一個不敬神明的自由派,這時候,他也喃喃地說: “讓我們祈禱吧……” 但是大學生插嘴道: “祈禱有什麼用!我們不應當祈禱!我們要設法沖破牢門,出去幹革命!” 他看不見是誰用兩隻手臂緊緊地擁抱着他,隻覺得那人沾滿淚水的胡子像刷子似的紮着他的面頰: “聖何塞陸軍學校的老教師呀,你可以死而瞑目了。

    年輕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說明這個國家還有指望!” 第三個聲音: “你們說話呀,接着說下去吧,接着說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