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夢魇

關燈
少校肥胖的身形,像一隻黃卡其布的圓球,漸漸地遠去。

    卡拉·德·安赫爾關上大門,蹑手蹑腳地走向櫃台後面那間昏暗的屋子。

    他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現實與夢境之間的差别純粹是機械性的生理變化。

    這會兒他究竟是睡着了呢,還是醒着呢?半明半暗中,他感到大地在移動……隻有時鐘和蒼蠅在陪伴着氣息奄奄的卡米拉。

    時鐘發出嘀嗒嘀嗒的響聲,好像随着她脈搏的跳動,在撒下一顆顆的米粒,為她在離開人世時一路上留下記号,免得找不到歸途。

    成群的蒼蠅忽而在牆上爬來爬去,洗刷翅膀上死神的寒氣,忽而嗡嗡叫着,不停歇地四處亂飛,繼而又悄無聲息地停在病床旁邊,病人一直在說着呓語…… ……撲朔迷離的夢境……一潭潭的樟腦油……款款交談的星球……看不見、摸不着、但能感覺到帶有鹹味的空間……套着兩副鉸鍊的雙手……一雙雙無法動彈的手……在名牌香皂上……在書架上……在虎穴裡……在鹦鹉栖息的遠方……在上帝的牢籠裡…… ……在上帝的牢籠裡,一隻公雞在做午夜彌撒,雞冠上頂着一個小月亮……它在啄食聖餅……一亮一滅,一亮一滅,一亮一滅……它在唱彌撒……原來不是一隻公雞,而是瓶口上的賽璐珞蓋子在發出閃光,瓶子被一群小兵包圍着……那是聖羅薩街上“白玫瑰”糕點鋪裡發出來的火光……是“公雞”牌啤酒的泡沫……公雞……公雞…… 讓我們把她變成屍首, 宰了吧,宰了吧,! 屠夫卻不喜歡這活計, 宰了吧,宰了吧,! ……外面傳來一陣鼓聲,像是有人站在風口裡擊鼓,用大棒猛擊一面鼓,是一面鼓……等一等!那不是一面鼓,是一扇門,有人捏着手絹用手形的銅環敲門!咚……咚……咚……敲門聲響徹了房子裡每一個寂靜的角落。

    那是家裡的鼓……每家都有一面門鼓,呼喚住在屋裡的活人。

    要是敲了門鼓門還不開,那準是住在屋裡的人都是死人……房子的門像鼓一樣咚咚地響……噴水池裡的水聽到敲門鼓的聲音,眼睛裡露出了驚慌的神色,似乎聽見什麼人在用唱小曲般的聲音對女仆說:“外面有人敲門!”四周牆壁的回聲都跟着說:“外面有人敲門,快去開……門!”“外面有人敲門,快去開……門!”壁爐裡的灰燼聽到敲門聲,也焦躁不安,它被鐵栅欄關着,爐前又有貓兒在看守,急得直冒冷汗。

    玫瑰花也聽到了敲門聲,可它自己也為無情的荊帆所困,無法脫身;沉迷于巫術的鏡子也代表那些沒有生命的家具,用非常洪亮的聲音喊道:“外面有人敲門,快去開門!” ……整幢房子都在戰栗,想出去看看是誰在敲門鼓,不停地敲着敲着。

    鍋碗瓢勺扭動着身軀往外跑,花瓶蹑手蹑腳地走出去,臉盆叮叮當當地向外走,碗碟瓷器發出清脆的咳嗽聲,茶杯餐具響起銀鈴般的笑聲,幾隻空酒瓶,在那隻放在後屋當作燭台用的挂滿燭淚的瓶子的帶領下,也想出去看個究竟。

    祈禱書和灑過聖水的樹枝聽到敲門聲,都感到有責任要保佑全家的平安。

    剪刀、螺号、照片、脫落的頭發、油瓶、硬紙匣、火柴、釘子……都想出去看看誰在敲門。

     ……這一切無生命的東西都被敲門聲吵醒了,唯獨她的叔叔和嬸嬸還躺在孤島似的雙人床上裝睡,他們躲在厚厚的被褥裡,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口臭。

    門鼓聲在無邊的靜寂中徒勞無益地響着。

    “還在敲門!”一個嬸嬸咕哝着說,她是全家最假仁假義的人。

    “是在敲門,不過誰開門,誰小心倒黴!”她的丈夫在黑暗中回答她說。

    “幾點鐘了?我這一覺睡得可真香甜!……還在敲門!”“是在敲門,不過誰開門,誰小心倒黴!”“街坊會議論我們的!”“是在敲門,不過誰開門,誰小心倒黴!”“你想想看,單是為了這個原因,為了我們自己,為了别人家不議論我們,也應當去開門……”“太過分了!誰見過這樣子敲門的?簡直是太過分了,太不像話了!”“是在敲門,不過誰開門,誰小心倒黴!” 她叔叔沙啞的聲音換成了女仆們尖細的嗓門。

    那些滿身羊膻氣的幽靈到了主人的卧室門口低聲說道:“老爺!太太!門敲得多響呀!……”說罷又打着呵欠回到自己的帆布小床上,撓着跳蚤咬的癢,繼續睡覺,嘴裡還在不停地唠叨:“哎呀!還在敲……不過誰開門,誰小心倒黴!哎呀!還在敲……不過誰開門,誰小心倒黴!” ……咚,咚,咚,這家的門鼓敲個不停……街上一片漆黑……汪汪的犬吠聲響徹布滿星鬥的夜空,清洗垢污的洗衣女工們的手臂上沾滿了銀光閃閃的泡沫…… “爸爸……爸爸……好爸爸!……” 卡米拉在昏迷中呼喚着她的爸爸,呼喚着她那已經死在醫院裡的奶媽,呼喚着那些在她生命垂危的時刻都不肯收留她的叔叔和嬸嬸。

     卡拉·德·安赫爾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

    “這病要是能治好,除非出現奇迹。

    ”他一面撫摸着她,一面心裡這樣想,“要是我能用我溫暖的手驅除她的疾病,該多好呀!”使他感到無比痛苦的是,眼睜睜看着這棵幼苗正在枯萎下去,自己卻束手無策。

    他的縷縷柔情勾起陣陣無名的焦躁,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