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盡江南 第四章 夜與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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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裡的所謂學問,已經發展到了何等精深的程度。

     坐在長桌另一端的兩位年輕詩人,也談興正濃,狀态頗顯親密。

    教授的那番話不過使他們的交談中斷了半分鐘而已。

    随後,兩人又開始交頭接耳。

    他們頻頻提到潘金蓮、西門慶或武松。

    起先,端午還以為他們是在讨論《水浒傳》。

    可後來,絡腮胡子又兩次提到了西門慶的女婿陳經濟,端午又覺得,他們正在談論的,似乎是《金瓶梅》。

     其實,兩者都不是。

     因為,端午聽見那個腦袋後面紮着馬尾辮的詩人,忽然就念出下面這段詩來: 他要跑到一個小矮人那裡去帶去一個消息。

    凡是延緩了他的腳步的人都在他的腦海裡得到了不好的下場他跑得那麼快。

    像一隻很輕的箭杆………… 馬尾辮的記憶力十分驚人。

    他能夠随口背誦詩人的原作,讓端午頗為嫉妒。

    他有意加入兩人的談話,便端着啤酒杯,朝那邊挪了挪,與兩個人都碰了杯。

    兩個年輕人也還友善,他們親切地稱他為“端午老師”。

    絡腮胡子更是自謙地表示,他們都是“讀着端午老師的詩長大的”。

    這樣的恭維,雖說有點太過陳腐老舊,可端午聽了,也沒有理由不高興。

     端午問他們正在聊什麼,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笑。

    馬尾辮道:“嗨,瞎侃呗。

    ” 他們之間已經熱絡的談話一旦恢複,似乎也不在乎把“端午老師”抛在一邊。

    端午坐在那裡根本插不上話,立刻離開又顯得很不禮貌,隻得尴尬地轉過身來,再次把目光投向桌子的另一端。

     兩位學者之間的談話,已經從高深莫測的修辭學,轉向一般社會評論。

    兩個人都對中國社會的現狀和未來感到憂心忡忡。

    其間,徐吉士不無谄媚地插話說:“杞憂,正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身上最優秀的品質。

    ”聽上去,有點不知所雲。

     教授喜歡掉書袋。

    學院的嚴格訓練,使得任何荒謬的見解都披上了合理的外衣,卻沒有對他言談的邏輯性給予切實的幫助。

    他的話在不同的概念和事實之間跳來跳去。

    他剛剛提到王安石變法,卻一下子就跳到了天津條約的簽訂。

    随後,由《萬國公法》的翻譯問題,通過“順便說一句”這個恰當的黏合劑,自然地過渡到了對法、美于一九四六年簽訂的某個協議的闡釋上。

     “順便說一句,正是這個協定的簽署,導緻了日後的‘新浪潮’運動的出現……” 研究員剛要反駁,教授機敏地阻止了他的蠢動:“我的話還沒說完!” 随後是GITT。

    哥本哈根協定。

    阿多諾臨終前的那本《殘生省思》。

    英文是ReflectionsfromDamagedLif。

    接下來,是所謂的西西裡化和去文化化。

    葛蘭西。

    鮑德裡亞和馮桂芬。

    aura究竟應翻譯成“氛圍”還是“輝光”。

    教授的結論是: 中國社會未來最大的危險性恰恰來自于買辦資本,以及正在悄然成型的買辦階層。

    他們與帝國主義主子沆瀣一氣,迫使中國的腐敗官員,為了一點殘菜剩羹,加緊榨取國内百姓的血汗…… 問題在于,端午并不知道教授是如何從前面那些繁複而雜亂的鋪陳中,推導出這一結論的。

    為了支持自己的觀點,教授還引用了一句甘地的名言。

    可惜,他那具有濃郁河南地方特色的英文有點含混不清。

     另外,端午的注意力,再次被兩位年輕詩人的談論吸引住了。

     她累了,停止。

    汗水流過,落了灰,而變得粗糙的乳頭,淋濕她的雙腿,但甚至連她最隐秘的開口處也因為有風在吹拂而有難言的興奮………… 詩中的那個“她”,指的也許就是潘金蓮。

    端午緊張地朝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女孩看了一眼,所幸,她的耳朵裡已經嵌入了白色的耳塞。

    白皙的手指在鍵盤上輕輕地敲擊着,為了驅散越來越濃的煙味,她開了窗。

    她的頭發微微翕動,因為窗口有輕風在吹拂。

     吉士在煩躁地看表。

    他走到那個馬尾辮青年的身邊,手搭在他肩上,與他耳語一番。

    馬尾辮仰起臉來,笑了笑,說:“那不着急!” 研究員顯然不同意教授的觀點。

     “社會已經失控了。

    ”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

    從桌上的玻璃盅中抓出幾粒花生米,放在手裡搓了搓,吹掉了浮皮,放在嘴裡咀嚼着,接着又道:“這種失控,當然不是說,權力對社會運轉失去了有效的管制或約束。

    我的意思是,這種失控,恰恰是悄然發生于每一個社會成員的内心。

    他們,也許我應該說我們,我們已不再相信任何确定無疑的東西。

    不再認同任何價值。

    仿佛正在這個社會上發生的一切,都與我們無關。

    每一個人都不能連續思考五分鐘以上,都看不到五百米之外的世界。

    社會機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壞死。

     “左派批判資本主義,攻擊美國;而自由主義者則把矛頭指向體制和權力。

    在這樣一種從未有過的兩種思想的激烈交鋒中,雙方都忘記了這樣一個事實:資本、權力,不論是國内的還是國外的,不論是中石油,還是世界銀行,生來就彼此抱有好感。

    它們之間有一種,怎麼說呢?天然的親和力。

    甚至都用不着互相試探,一來二去,早就如膠似漆了。

    在國内,你如果在四十八元的價位上購買了中石油的股票,隻能怪自己的祖宗沒有積德。

    幾年下來,股價已經跌到了可憐的十二塊錢。

    可中石油在美國僅僅融資二十九億美元,給予境外投資者四年的分紅累計,竟然超過了一百一十九億美元。

    很多人還抱有天真的詢問,中國什麼時候進行政治體制改革,我要說的是,這種改革,并非沒有開始。

    依照我的觀察,它已經在内部悄悄地完成了。

    它已經是銅牆鐵壁。

    事實上,任何人都已經奈何它不得。

     “而保護這一壁壘的,不是防彈鋼闆,甚至也不僅僅是既得利益者的合謀和沆瀣一氣,而是讓人心驚膽戰的風險成本。

    為了避免難以承受的風險,維持現狀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在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傾向于維持現狀。

    而維持現狀的後果,同時又在堆積和醞釀更高層級的風險,如此循環下去而已。

    就是這樣。

    難道不是嗎?隻有在将來的某一個時刻,當這個社會被迫進行重建的時候,你才會發現,這些年,我們付出的代價到底有多大。

    這個代價還不僅僅是環境和資源,也許還有整整幾代人。

    當然,GDP還不錯。

    據說馬上就要超過日本了,是嗎?” 教授笑了笑,插話道: “不是馬上,而是已經。

    有時候,我們很世故,有時候似乎又幼稚得可笑。

    一頭獅子,如果說自己長得有多肥,炫耀炫耀,那倒也不妨事的;如果是羊或豬一類的動物,整天吹噓自己長得有多胖,前景反而有點不太妙。

    ” 随後,他又補充說:“這句話是魯迅先生說的。

    ” 研究員沒有再接着說下去。

    他的思路似乎也被正在朗誦的詩歌片斷打亂了。

     發髻披散開一個垂到腰間的漩渦和一份末日的倦怠臉孔像睡蓮,一朵團圓了晴空裡到處釋放的靜電的花 我這活膩了的身體還在冒泡泡,一隻比一隻大,一次比一次圓 研究員把目光轉向端午,問道:“詩人有何高見?你怎麼看?” “我是個鄉下人。

    沒什麼可說的。

    ”端午笑道,“電視、聚會、報告廳、互聯網、收音機以及所有的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說話,卻并不在乎别人怎麼說。

    結論是早就預備好了的。

    每個人都從自身的處境說話。

    悲劇恰恰在于,這些廢話并非全無道理。

    正因為聲音到處泛濫,所以,你的話還沒出口,就已經成了令人作嘔的故作姿态或者陳詞濫調……” “我同意。

    ”研究員道,“這個社會,實際上正處在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無言狀态。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無言狀态的表現形式,并不是沉默,反而恰恰是說話。

    ” 端午覺得研究員多少有點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正想申辯幾句,就看見吉士已經哈欠連天地站了起來,從椅背上取下夾克。

     他們已經打算離開了。

     端午沒有與他們一起去夜總會。

     吉士暗示他,他們将要去的那個地方,有點特别。

    和昨晚大不一樣。

    女孩們都穿着紅衛兵的服裝。

    他許諾說,在靈魂出竅的瘋狂中,還有濃郁的懷舊情調。

    不過,吉士見端午主意已定,也沒有怎麼去勉強他。

    倒是教授輕佻地沖他眨了眨眼睛,說了一句老套的俏皮話: “形固可如枯槁,心豈能為死灰乎?” 他們就在酒吧門外的濛濛細雨中分了手。

     6 上午九點開始的開幕式很簡短,不到十點就結束了。

    據說是與時俱進,與國際接軌。

    接下來,照例是代表們與當地領導合影留念。

    端午随着人群來到了賓館門前,差不多已經到了他與家玉約定的聊天時間。

     天雖然已經晴了,可空中依然飄灑着細碎的雨絲。

    端午利用照相前互相謙讓位序的間歇,悄悄地離開了那裡,打算溜回自己的房間。

    他穿過大堂,走到樓梯口,一位長發披肩的旅德詩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微笑着給了他一個西方式的擁抱,然後遞給他一份不知什麼人起草的共同宣言,讓他簽字。

    端午已經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隻記得他姓林。

    那年在斯德哥爾摩,他們在森林邊的一個餐館裡,品嘗北歐風味的豬蹄時,兩人匆匆見過一面。

    端午有些厭惡他的做派與為人。

     “老高問你好。

    ”他笑着對端午道。

     “誰是老高?” “連老高都不記得了嗎?七八年前,我們在斯德哥爾摩……” 端午很不耐煩地從他手裡接過那份宣言,也沒顧上細看,就心煩意亂地還給了他:“對不起,我不能簽。

    ” 旅德詩人并不生氣。

    他優雅地抱着雙臂,笑起來的時候,甚至還帶着一點孩子氣:“為什麼?我能将它理解為膽怯和軟弱嗎?” “怎麼理解,那是你的事。

    ”端午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

     家玉已經在線上了。

     她給端午寫了一大段留言,來講述昨天晚上做過的奇怪的夢。

     她夢見自己出生在江南一個沒落的高門望族,深宅大院,傭仆成群。

    父親的突然出走,使得家裡亂了套。

    時間似乎也是春末,下着雨。

    院中的荼?花已經開敗了。

    沒有父親,她根本活不下去。

    一直在下雨。

    她每天所做的事,就是透過濕漉漉的天井,眺望門前無邊無際的油菜花地和麥田。

    盼望着看到父親從雨中出現,回到家裡,回到她的身邊。

    直到不久之後,一個年輕的革命黨人來到了村中,白衣白馬,馬脖子上的銅鈴叮當作響。

    他的身影倒映在門前的池塘中…… 端午:你馬上就和那個革命黨人談起了戀愛,對不對? 秀蓉:終于回來了。

    你不用開會嗎? 端午:我溜了号。

    能不能再說說你的那個夢? 秀蓉:幹嗎呀? 端午:或許對我正在寫的小說有幫助。

     秀蓉:早忘了。

    還有别的夢,你要不要聽?這些天,我除了做夢,基本上沒幹别的事。

    多數是噩夢。

     端午:你現在到底在哪兒? 秀蓉:你不是說我在西藏嗎?你真的那麼關心我在哪裡嗎? 端午:你就不能嚴肅點嗎? 秀蓉:好吧。

    告訴你,我現在就站在你身後。

    聽我說,你現在就閉上眼睛,然後慢慢地轉過身來,一定要慢。

    在心裡默默地數十下,你就會看到—— 端午明知道她又在作怪,但還是按照她的指令閉上了眼睛,慢慢地轉過身去。

    他在心裡默念着阿拉伯數字,不是十下,而是三十下。

     果然,他聽見有人在敲門。

     端午從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臉,面無人色。

    他沖到門邊,猛地一下拉開房門,看見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服務員,推着車,正沖他微笑。

     “您說什麼?”他問道。

     服務員笑了起來,露出了一排黃黃的四環素牙,把剛才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 “請問,現在方便打掃房間嗎?” 端午趕緊說了聲“不用”,就把房門關上了。

     電腦中QQ界面上出現了妻子剛發給他的貼圖:李宇春的臉,一刻不停地發生變化;一刻不停地扭曲、變形,最後,終于變成了姚明。

     看着那張貼圖,為了緩解剛才的緊張,端午有點誇張地開懷大笑。

     秀蓉:怎麼樣?好玩吧? 秀蓉:跟你說正經的。

     端午:說。

     秀蓉:不說也罷。

    挺沒勁的。

     端午:說吧。

    反正沒事。

     秀蓉:二十年前,在招隐寺的池塘邊的那個小屋裡,我發着高燒。

    你後來不辭而别。

    呸,你這個狼心狗肺的!臨走前,還拿走了我褲子口袋裡所有的錢。

    你還記不記得? 端午:當然。

     秀蓉:現在可以告訴我原因了吧。

     端午:車票是預先買好的。

     秀蓉:這個我早就知道了。

    我想了解的是,你當時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自打你見到我的第一眼起,直到你上了火車,整個過程,怎麼回事,原原本本,告訴我。

     端午:現在再說這些,你認為還有意義嗎? 秀蓉:有意義。

    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秀蓉:怎麼不說話? 秀蓉:幹嗎呢你? 秀蓉:是不是有女詩人來拜訪? 端午:吉士剛剛打來了電話,問我為什麼逃會。

    我還是今天會議的講評人。

    不管它了。

     端午:怎麼說呢?我做夢都沒想到會再次回到鶴浦。

    一九八九年,命運拐了一個大彎。

    這是實話。

     端午:火車開往上海。

    窗外的月亮,浮雲飛動。

    我一直覺得車是倒着開,馳往招隐寺的荷塘。

     端午:我希望去北京,或者留在上海工作。

    沒想到會回到鶴浦。

    你明白了嗎? 秀蓉:不明白。

     端午:可後來,我居然放棄了上海教育出版社這樣待遇優厚的單位,去考博,将自己交給不确定的命運。

    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秀蓉:不知道。

     端午:唉,你是在裝糊塗啊。

    事實上,考博失敗後,我還是有機會留在上海,比如說寶山鋼鐵公司,比如說上海博物館。

    我卻莫名其妙地與導師決裂。

    不是與他過不去,而是與自己過不去。

    現在我才想明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暗中作祟。

    可當時,我并不知道為什麼要那樣做。

    甚至,當我提着行李到距鶴浦十多公裡外的礦山機械廠報到的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端午:直到有一天,我在華聯超市門口遇見你。

    那一天是愚人節,沒錯。

    但命運沒有開玩笑。

    它在向我呈現一個秘密。

     秀蓉:幹嗎說得那麼可怕啊? 端午:因為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兩年中的一連串荒唐的舉動,到底是為了什麼。

    當時,我的心頭隻有憎惡。

    不是憎恨你,而是憎惡我自己。

     秀蓉:就算是恨我,也沒關系。

     端午:在上海時,我曾嘗試着給你寫過一封信,但它被退回來了。

    我在學校的辦公樓排了兩個小時的長隊,就是為了打通吉士的長途電話,想知道一點你的消息。

     端午:我還去了一趟華東政法學院。

    你信不信?我想去那兒找你那根本就不知道名字的表姐。

    我在蘇州河邊的大門口轉了半天,最終沒敢進去。

     秀蓉:看不出,你還是蠻會煽情的。

     秀蓉:那天晚上,我半夜裡醒過來一次,見你不在,我還以為你是幫我去買藥去了。

     端午:我們換個話題吧。

     秀蓉:不能再跟你聊下去了。

    我要下線了。

     端午:最後一個問題。

     秀蓉:你快說。

     端午:我們還能見面嗎? 秀蓉:那要看他是否允許。

     端午:你是說,你丈夫? 秀蓉:不是。

     秀蓉:是上帝。

     端午:不懂你在說什麼。

     秀蓉:你會懂的。

    我下了。

     端午:再見。

     秀蓉:再見。

     7 下午,會議安排去花家舍的老街參觀。

     女導遊嘴裡嚼着口香糖,斜挎着一隻電聲喇叭,手裡搖着一面三角小旗。

    她給每位代表發了一頂太陽帽,紅色的。

    帽舌上面繡有金黃色的盤龍圖案。

     起風了。

    天色昏黃,像熟透了的杏子,又有點像黃疸病人的臉。

    七孔石橋的橋面上鋪上了一層砂土,厚得足以留下行人的鞋印。

    空氣中有嗆人的浮土和沙粒。

    他們一行人穿過停車場,沿着陡峭的山壁向東走。

    最後,在風雨長廊的入口處,彙入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踏青者的人群。

     長廊一看就是新修的。

    大紅的水泥廊柱。

    深綠的水泥欄杆。

    它沿着山道,曲曲折折蜿蜒向上。

    黑色的雨燕,三三兩兩在廊下斜穿而過,似乎正在尋找築窩的理想位置。

    前行百十步,有一個供遊人嬉戲的涼亭,雕梁畫棟,極盡誇飾。

    穹頂上畫有芭蕉、叢竹和散發着袅袅煙霧的香爐,一副寶鼎茶閑、靜日生香的情調。

    不過畫工粗率,一無足觀。

    更為奇怪的,是那些用細線勾勒的女體,蜂腰肥臀,一律取跪姿奉茶的圖式。

    男人則靜卧足榻,手執蒲扇;肚皮外露,體态慵懶。

    端午總覺得有點像傣族的風情畫,又像日本的浮世繪,看上去有點不倫不類。

     導遊介紹說,鳳凰山上的這座長廊,最早是由一個名叫王觀澄的人,于同治十一年(端午很快就将這個年份換算成了一八八五年)修建的。

    王觀澄是為了追随一位隐者的遺迹,從江西的吉安一路尋訪,來到了花家舍。

    當被問到這個一心訪仙問道的王觀澄,是怎麼成為了聲名顯赫的匪首時,導遊說,這個,她就不知道了。

     “那位隐者是誰?”詩人紀钊忍不住問道。

     “他叫焦先。

    是花家舍最早的居民之一。

    ”導遊笑道,“他的骨殖,就埋在你們住的賓館地下。

    說不定,就在哪一位的床底下。

    ” 聽她這麼說,住在一樓的康琳就接話道:“怪不得!我昨天一個晚上都在做噩夢。

    ” 他們很快就來到了半山腰。

    由一條懸浮于深澗溪流之上的小闆橋進入了村莊。

     這個村莊,建在山坳裡的一片緩坡上。

    村子裡庭院寂寂。

    家家戶戶的房舍式樣都是一樣的:灰泥斑駁的山牆,灰黑色的魚鱗狀碎瓦露出屋檐外煤黑的椽頭,小巧玲珑的庭院,被繩子磨出深槽的水井。

    東一處、西一處的油菜花,長勢不良。

    青草池塘早已見底,浮着一層厚厚的綠苔。

    透過樹籬和漏窗,可以看見摩肩接踵的遊人在院中出沒,或者在井欄邊打撲克,或者舉着照相機東遊西蕩。

     遺憾的是,村中幾乎見不到一個居民。

     導遊介紹說,村子裡絕大部分的本地人,早在兩年前,就被遷到了十公裡之外的窦莊。

    當然,他們是“自願的”。

     繞過一個倒塌的碾坊,一座殘破的古廟,端午很快就看見一座巍峨的高大建築,出現在不遠處的桃花林中。

    這幢樓宇的式樣别有風緻。

    重重疊疊的馬頭牆,顯得高大淩厲,完全遮住了屋脊和灰瓦。

    一帶粉白的護牆,探出了香樟和銀杏的枝幹。

    如意門樓的東西兩側,各有一棵支着鐵架的蜀府海棠。

     這大概就是導遊一路上津津樂道的王觀澄的故居了。

     花家舍方面特意為詩人們準備了一場演出。

    地點就在一個牆身歪斜的舊祠堂裡。

     那裡光線很暗。

    從樓廊上端的天窗裡,斜斜地射進來一束光柱。

    正在布置舞台的演員們,從大幕背後“咚咚”地跑過,揚起一片塵埃。

    吉士說,這座祠堂,是王觀澄召集手下的匪首們議事的地方,同時也是存放槍械和戰利品的倉庫。

    到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它一度成了“花家舍人民公社”的食堂。

     端午果然在戲台邊的牆角裡,看到一個卧虎般的大竈台。

    鍋蓋上,瓢、勺、缽、碗,一應俱全。

    竈台上方的牆上,有一扇镂空的窗戶,透出屋外竹園的濃蔭。

    牆面上的宣傳畫早已黯然褪色,模糊一片,倒是像“小靳莊”“狼窩掌”“交城出了個華政委”一類的字樣,也還曆曆可辨。

     就在靜靜等候演出開始的間歇,人群中出現了一陣騷動。

    端午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名叫于德海的矮個子,正追着旅德詩人老林滿屋子亂跑。

     “老林讓你簽字了嗎?”吉士一臉壞笑地問他。

     “那還用說!不過,我沒搭理他。

    ” “德海也挺可憐的。

    老林騙他說,所有的代表都會在共同宣言上簽字。

    他還真的信了,第一個簽了字。

    到目前為止,我敢斷定,那份宣言上,隻有于德海一個人的名字。

    他一路上追着老林,要求把他的名字塗掉。

    那怎麼可能?老林那個人,你是了解的——就像一個幽靈。

    隻要他一回國,所到之處,難免就有人會倒黴。

    ” 後台一陣鑼鼓響。

    大幕徐徐拉開。

     一個道士模樣的人,臉畫得像五猖鬼,手搖龜殼扇,出現在舞台的中央。

    他清了清喉嚨,用戲谑的腔調自報家門。

    端午以為他是戲中的醜角,可細細玩味他的一長串念白,才發現他居然是喬裝打扮的革命黨。

    這人名叫周怡春,外号“小驢子”。

    他潛入花家舍的使命之一,就是策反這裡的土匪,為革命黨人攻打縣城的行動計劃招兵買馬。

     他是個六指。

     正當他将第六根指頭向觀衆們展示的時候,用口香糖粘上去的那段假指不慎脫落(當然,這也可能是演員的噱頭),惹得台下一陣大笑。

    由新時代的年輕人,來演繹辛亥前夕的革命黨人,荒腔走闆倒也不足為奇。

    演員強拉入劇情的台詞,比如,比爾·蓋茨和周傑倫,博人一笑,也算是時下民俗風情劇的一般特征。

    何況這個革命黨人穿着的道袍下,還露出了藍色牛仔褲的褲腳和白色的耐克運動鞋。

    端午感到一陣陣反胃。

    他怎麼也無法讓自己進入劇情。

     他強打精神看了一段,終于在馬弁上場的時候,昏昏睡去。

    不過,他并沒能睡得很熟。

    台下一浪高過一浪的爆笑,迫使他不時睜開雙眼,不明所以地朝台上張望。

    直到“叭”的一聲槍響,讓他完全清醒過來。

     舞台上花家舍的境況,似乎風聲鶴唳,一片肅殺。

     一個土匪頭子模樣的大胖子,躺在舞台中央的竹榻上,亮出了肥大的肚皮,他的兩個姨太太跪在竹榻的兩邊,一個為他打扇,一個為他捶腿。

    姨太太的一雙纖纖玉手“不慎”捶錯了地方,惹得大當家的怪叫了一聲,雙手護住裆部,用鶴浦一帶的方言罵道: “日你媽媽!你往哪兒捶啊?” 台下又是一陣哄笑。

     “奇怪。

    ”端午悄聲地對身旁的吉士嘀咕了一句。

     “怎麼呢?” “我怎麼覺得戲台上的那個姨太太,我是說胖胖的那一位,怎麼那麼眼熟啊?似乎在哪兒見過似的。

    ” “一點都不奇怪,”吉士湊過來,呵呵地笑道,“不奇怪。

    這麼快就忘了?你其實和她們打過交道。

    很深的交道。

    不過是空姐的制服,換做了戲裝而已。

    ” 端午仍沒弄明白對方的意思,怔在那裡,半天,才自語道:“怎麼會?” 吉士莞爾一笑,沒再吭聲。

     端午站起身來,從人群中移了出來,順着牆邊的通道,走到了祠堂的另一端。

     天井旁邊的門檻邊,站着一個身穿旗袍的服務員。

    她好心地給端午指了指廁所的位置,可端午說,他并不想上廁所。

     天井的青石闆上,矗立着一座太湖石。

    穴竅空靈,上有“桃源幽媚”四字。

    石畔有兩口盛滿水的太平缸,一叢燕竹。

    天井的高牆邊有一扇小側門。

     端午猛然記起來,前天晚上,在迷蒙的細雨中,他和吉士就是由這道門進來的。

    小門的對面,在天井的另一端,有一個月亮門洞。

    他和吉士從那經過的時候,由于雨後路滑,吉士在那差一點跌了一跤。

     現在,月亮門洞前豎着一塊“遊人止步”的牌子。

     端午沒有理會它的警告,懶懶散散地走了進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臨水而築的花廳。

    廳前的池塘不大,月牙形的一汪綠水,岸邊遍植高柳。

    池塘對面有一處亭榭,亂石瓦礫中,雜樹叢生。

     端午往前走了沒幾步,忽見石舫邊的小徑上,急急忙忙地跑出一個人來。

    這是一個剃着闆寸頭的中年人。

    他一邊揮手讓他出去,一邊吼道: “誰讓你進來的?沒看見門口的牌子嗎?出去,快出去!” 端午悻悻地轉過身去,正要走,卻看見徐吉士正歪在門邊,朝他眨眼睛。

     “這是私人禁地。

    大白天的,你怎麼到處瞎碰瞎撞的?”吉士笑了笑,将端午遺落在祠堂裡的涼帽遞給他。

     “前天晚上我們來過這裡……” “廢話!你才看出來了啊?”吉士往四處看了看,“這裡實行的是會員制。

    就是晚上,也不是誰都可以進來的。

    ” 見端午仍不時地回過頭去張望,吉士又壓低了聲音笑道:“還不過瘾,是嗎?要不今天晚上,我帶你再來一次?” 中年人已經離開了。

    園子裡一片空寂。

    大風呼呼地越過山頂,卷起漫天的塵沙和碎花瓣,在池塘的上空,下雪般,紛紛落下。

     “你隻要有錢,在這裡什麼都可以幹。

    甚至可以做皇帝!” “做皇帝?什麼意思?” “無非是三宮六院。

    你懂的!” 吉士似笑非笑地拉了他一把。

     8 第二天,整整一個上午,端午都守候在電腦前。

    家玉沒在QQ的界面上出現,也沒有給他留下片言隻字。

     好友欄目中唯一的圖标,沉默而黯淡。

     又過了一天。

    情形依舊如此。

     那時,他已經從花家舍回到了鶴浦的家中。

     母親和小魏匆匆返回梅城去了。

    明天是清明節。

    她要趕往鄉下的長洲,給她的第一位丈夫——那個據說是心靈手巧、百依百順的小木匠掃墓。

    她以前從來不給譚功達掃墓,現在當然更不可能。

    父親墓園的位置,停泊着一架已經報廢的麥道82飛機。

    那是鶴浦在建的航空工業園的标志之一。

    父親的墳墓和屍骨如今都不知了去向。

    不過,按照他生前一貫的理想和願望,他的葬身之所為國家的航空工業騰出了位置,盡管屍骨無存,若是地下有靈,應該可以含笑九泉了吧。

    家玉當時就是這麼勸端午的。

    端午也隻能這樣去思考問題了。

     聽母親說,他在花家舍的這些天,家玉從外地打來了一個電話,她和若若磨叽了半天,最後,又讓母親聽了電話。

    她的聲音“聽上去很不對頭”。

    家玉勸她和小魏都搬到鶴浦來住。

    母親旁敲側擊地問她,自己和小魏是住老房子呢,還是住唐甯灣。

    家玉說了句“随便”,就把電話挂了。

     充完電的手機上,被阻滞的短信信号當當地響個不停。

    短信一共有十二條之多。

    其中的一條是騙子發來的,通知他去法院取一張傳票,并誘導他撥打咨詢電話。

    端午當然不會打。

    另外的十一條,都是綠珠發來的。

     端午不知道她現在還在不在鶴浦。

    電話打過去,信号是通的,可很快就被人為地切斷了。

    再打,電話就關了機。

     綠珠的生氣完全可以理解。

    雖然他的内心十分愧疚,可眼下也實在沒有多少心力去管她的事了。

     他在電腦上把這些天來和家玉的聊天記錄反複看了許多遍,不祥的預感愈漸濃郁。

    最後,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上帝”兩個字。

    他第一次體會到漢語中“心焦”這個詞,是多麼的傳神而恰如其分。

     若若放學回來了。

    烏黑的笑臉上汗涔涔的。

    濕乎乎的頭發一绺一绺的,緊貼在他的額頭上。

    他把書包往地上一扔,把鞋脫得東一隻西一隻的。

     “快,給老屁媽打電話。

    ”兒子似乎面有喜色。

     端午本來想把他摟過來抱一下,可兒子像隻泥鳅似的,從他的腋下鑽了過去,一頭沖進了廁所。

     在最近一輪的模拟考試中他得了全班第一。

    數學和英語都是滿分。

    另外,在剛剛結束的班會上,他被姜老師任命為班級的代理班長。

    他在馬桶裡叮叮咚咚地撒尿,還說了一句半文不白的話: “天助我也!” “班長不是戴思齊嗎?怎麼又讓你代理?”隔着半開的廁所門,端午問兒子。

     “她呀!狗屁了,冒泡了,王八戴上草帽了。

    ” “别瞎說!”端午正色道,“你正經一點行不行?她到底怎麼了?” “慘透了。

    她住院了。

    ”兒子一邊洗着臉,一邊滿不在乎地道。

     “什麼病?” “睡不着覺。

    想死。

    ” “怪不得。

    ”端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今天早上去扔垃圾的時候,端午迎面碰上了“戴思齊的老娘”胡依薇。

    沒說幾句話,她的眼圈一紅,扭頭就走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你說,戴思齊會不會很快出院?”兒子道。

     “我也不是大夫,怎麼知道?”端午白了他一眼,“怎麼了?你想她了?” 若若和戴思齊從小一塊長大。

    讀到初中,也還是同桌。

     “想她幹嗎?我倒甯願她永遠不要出院。

    ” “什麼話!”端午吓了一跳,厲聲吼道,“有你這麼冷血的嗎?你不會是擔心她回來後,你的班長就當不成了吧?” “她的數學超強,尤其是奧數,成績好得有點變态。

    她要是回來了,全班的同學就隻有被虐的份!” 兒子正在長個子,站在他面前,與自己隻差半個頭了。

    端午覺得,兒子的思維方式很有些問題,心态也很不健康,正想和他好好聊聊,若若已經拎着書包,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在關上房門之前,他把腦袋又伸了出來,對父親囑咐道: “七點之前,你别來打攪我!今天的作業巨多。

    ” “那你讓爸爸擁抱一下。

    ” 兒子很不情願地與他抱了抱。

     “好了,好了。

    你這個老男人,色情狂。

    ”他笑着,用力地推開了他,“嘭”的一聲,把房門關上了。

     端午呆呆地站在兒子房門前,琢磨着兒子剛才“天助我也”那句話,心裡無端地生出一點杞憂來:如果兒子這一代人到了自己的這個年齡,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想給胡依薇打個電話。

    抓起聽筒,想了想,又放下了。

     9 秀蓉:真有點不甘心。

     端午:你說什麼不甘心? 秀蓉:我居然真的就到不了西藏!你不覺得奇怪嗎? 端午:什麼? 秀蓉:旺堆随便說出的一句話,就像李春霞的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