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盡江南 第三章 人的分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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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預先的分工,在遺體告别的前一天上午,端午和家玉匆匆趕往城北的殡儀館,逐一落實火化的相關事宜。

     吉士本來說好也會到場,可他被小秋臨時拉去挑選墓地了。

     在人頭攢動的接待大廳裡,為圖省事,他們選擇了收費昂貴的“一條龍服務”。

    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姑娘帶他們去挑選棺椁。

    從紙棺,到雕花楠木棺,有十多種款式和價位可供選擇。

    家玉給小顧打了電話。

    小顧哭了半天,就讓家玉替她全權做主。

    至于價格,可以不必考慮。

    家玉就挑選了最貴的一種。

    看着那具漂亮的棺木,家玉的眉頭總算略微舒展開來,自語道: “我原以為人死了,直接往爐子裡一扔,燒掉拉倒。

    原來還有棺木。

    ” 身穿黑色制服的引導員笑了笑,接住家玉的話茬,臨時發揮,說了一通“死人也是有尊嚴的”之類的高論,弄得家玉立刻又惱火起來。

     接下來,他們确定了靈車的檔次和規格。

    這一次,家玉毫不猶豫地定下了最奢華的凱迪拉克。

    引導員又問她,需不需要“淨爐”服務。

    家玉說,她不明白,所謂的淨爐是什麼意思。

    引導員耐心地向她做了解釋。

     “淨爐,就是一個人單獨燒。

    這樣至少可以保證骨灰中不會混入另外的亡靈。

    ” 于是,他們選擇了淨爐。

     引導員最後問,在骨灰由焚屍爐抵達接靈窗口的途中,需不需要有儀仗隊護送?家玉未假思索,直接拒絕了。

     “什麼狗屁儀仗隊?不就是他們自己的保安嗎?何苦白白多交一筆錢?”她旁若無人地對端午嘀咕了一句。

    看來,她已經完全進入了角色。

     他們挑選了一個中型的告别廳,并預定了二十隻花籃。

    家玉還要求與負責焚燒工作的師傅見面。

    這是小顧特别關照的。

     家玉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那個焚燒工說着話,趁引導員不注意,在他白大褂的口袋裡塞了一千塊錢。

     所有的手續都辦完之後,引導員又特别地囑咐他們,明天火化時,别忘了帶把黑色的雨傘來。

    家玉問她,黑傘是做什麼用的,引導員說,骨灰盒從殡儀館回家的途中,必須用黑傘罩着。

    這樣,死者的亡魂就不會到處亂竄了。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

     他們從殡儀館出來,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

    剛走到停車場,家玉就接到了綠珠打來的電話。

    她說,本來已經和太平間的駝背老趙約好,她和姨媽三點半去給守仁穿衣服;可姨媽犯了頭暈病,根本下不了床。

    “太平間那地方,陰森森的,我一個人可不敢下去呀。

    ” 他們隻得驅車趕往醫院。

     第一人民醫院住院部的西側,有一條狹長的弄堂。

     家玉把車停在了馬路牙子上,就去附近找到一家面館吃飯。

    大概是嫌面館的隔壁開着一家壽衣店,面條端上來,家玉一口也吃不下去。

     “你怕不怕?”家玉雙手托着下巴,忽然對端午笑了笑。

     “怕什麼?” “去太平間啊。

    ” “還好吧。

    ” “一想到我将來死了,也得如此這般折騰一通,真讓人受不了。

    ”家玉說,“待會兒給守仁穿衣服,我能不能不下去?” “那你就待在告别廳裡吧。

    穿衣服應該挺快的,用不了半小時。

    ” 他們從面館出來,經由一扇大鐵門,前往醫院的告别廳。

    太平間就在告别廳的地下室裡。

    綠珠已經在那了。

    她正把包裡裝着的幾瓶二鍋頭往外拿,說是給駝背老趙處理完遺體後洗手用的,也屬于時下流行的喪儀的一部分。

     告别大廳的正中央懸挂着一個老頭的遺像。

    “沉痛悼念潘建國同志”的橫幅已經挂好了。

    兩個身穿工裝褲的花匠正在給盆花澆水。

    那些花盆被擺放成了U字形。

    U字當中的空白處,應該就是明天擺放潘姓死者遺體的地方。

     駝背老趙正在跟綠珠算錢,手裡拿着計算器。

    他身邊還站着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是老趙的兒子。

    他負責給遺體化妝。

     綠珠交完錢,又額外地塞給老趙一個裝錢的信封。

    駝背照例推讓了半天,這才收了。

    到了最後一刻,家玉又改變了主意,還是決定和他們一起下到太平間的停屍房。

     他們拎着幾大包衣服,跟着老趙父子倆,沿着一條走廊,進了一間異常寬大的電梯,一直下到地下二層。

    這個太平間,原先也許是醫院大樓的設備層,頭頂上到處都是包裹着泡沫塑料的管道。

    走廊也是四通八達,不時有身穿手術服的大夫迎面走來。

    駝背老趙推開一扇沉重的大鐵門,說了聲“到了”,他們就走進了停屍間。

     牆邊有一大排白鐵皮的冰櫃。

    守仁的遺體早晨就被取了出來,躺在帶滑輪的平闆車上,正在化凍。

    他的邊上,是個一頭銀發的老者。

    他穿着筆挺的西裝,嘴唇被畫得紅紅的。

    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潘建國。

     一看到姨父的遺體,綠珠又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

    家玉摟着她,眼淚也流了出來。

    經過解凍的遺體,已經看不出當初暴死的那種猙獰。

    他的胸脯被一大塊白紗布嚴嚴地包裹起來,不見了當初的慘烈。

    隻是左胳膊上的一塊毛澤東頭像的文身,由于收縮或膨脹,略微有些變形。

     趙師傅熟練地褪下了守仁手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還有脖子上的一塊羊脂玉墜,交給綠珠收着。

    綠珠哽咽着道:“他的東西,還是讓他帶走吧。

    ” 老趙笑道:“他是帶不走的呀!” “這麼好的東西,燒了也可惜。

    你就先替姨媽收着吧。

    ”家玉也在一旁勸她。

     綠珠卻道:“燒了吧。

    免得帶回去,姨媽見了傷心。

    ” 老趙再次笑了一下,又道:“你們都還沒明白我的意思。

    這些東西,我的意思是說,這麼值錢的東西,根本就進不了焚化爐的……” 話已經說得十分露骨了。

    幾個人彼此打量了半天,終于全都明白過來。

     最後,綠珠想了想,對老趙道:“要不,您老人家收着?” 趙師傅又是一陣推脫,最後千謝萬謝,把東西交他兒子收了。

     衣服穿好以後,綠珠又提醒老趙說,按照姨父老家的風俗,“穿單不穿雙”,姨媽是特地交代過的。

    可她數了數,不算帽子、手套和鞋襪,怎麼都是十件。

    不吉利啊! 趙師傅似乎早有盤算,輕輕地說了聲“不急”,在守仁的脖子上系上一條領帶。

     他們離開太平間的時候,端午走在了家玉的右邊,有意無意地用身體擋住了她。

     他知道,在太平間通往電梯門的路上,他們要經過一段燈光晦暗的過道。

    那裡有一間醫院的解剖室。

    剛才進來的時候,端午無意間看到醫院的幾個年輕大夫正在做遺體解剖,差一點把剛剛吃進去的面條都吐出來。

    他不想再讓家玉受到任何刺激。

     他們在告别室的門外與綠珠道了别,随後就駕車離開了。

     開始,家玉一直不和端午說話。

    當汽車駛上沿江快速公路的時候,家玉忽然看了他一眼,問他,有沒有留意到太平間隔壁的遺體解剖? “原來你也看到了?” “我沒敢仔細看,”家玉拉下汽車的遮陽闆,“是男的是女的?” “女的。

    ”端午照實回答。

     “你怎麼知道是女的?” 端午臉一紅,解釋道:“因為她的腳是沖着外面的。

    ” “多大年紀?” “沒怎麼看清,大概跟你差不多吧。

    ” 家玉想都沒想,就在快速路上踩下了刹車。

     那輛本田“吱”的一聲,橫在馬路當中。

    刺耳的刹車聲在身後響成了一片。

    家玉臉色慘白地從方向盤上擡起頭來,對他怪笑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 “你巴不得她就是我,是不是?” 一回到家中,家玉就躺下了。

    她沒有參加第二天一早在殡儀館舉行的遺體告别。

    來了很多不認識的人。

    小顧說,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疑心刺殺守仁的兇手,也混在悼念的人群中。

    吉士和小秋都認為她有點多慮了。

     按照原先的計劃,守仁的骨灰盒被取出之後,他們直接将它送往預先選好的墓園落葬。

    在前往墓地的途中,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

    所有前去送葬的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

    因為不期而至的小雨,正應了鶴浦一帶盡人皆知的一句諺語: 若要富,雨潑墓。

     就像小秋所總結的那樣,守仁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當老闆而已。

    老實而迷信的小顧,聽他這麼一說,滿臉的陰雲總算是散開了。

     11 葬禮後不久,綠珠的母親再次來到了鶴浦。

    她要将小顧接回泰州去住幾天。

    她對妹妹的精神狀況憂心忡忡,有意讓小顧換個環境。

    臘八一過,春節很快就要到了。

    綠珠也打算回鄉下去過年。

    臨行前,她約端午去“呼嘯山莊”見了一面。

     這天午後,他們沿着高高的江堤散步。

     他們就是在這條江堤上相識的。

    不到一年的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長得就像過了好幾輩子。

    綠珠穿着一件她姨媽的水紅色絲綿長襖,仍是一副慵懶而散漫的樣子。

     她告訴端午,“姨父老弟”去世後的那天早上,她們剛從醫院回到家中,市公安局的大批警員已經站在樓下的院門外,等候她們很久了。

    拍照、勘查現場、沒完沒了的詢問。

    按照守仁的遺言,小顧照例是一問三不知。

    而綠珠在尚未看到姨父留在電腦E盤的文件之前,也留了個心眼,将這一細節瞞過不提。

    下午,公安局專門又派來一輛車,接小顧去警局做筆錄。

    趁着姨媽不在這個空隙,綠珠趕緊跑到四樓姨父的書房裡,打開了那台蘋果電腦。

     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文件夾。

     “哪是什麼遺囑?那是‘姨父老弟’寫給我的幾百首十四行詩。

    ”綠珠道,“這些詩歌在電腦上做了初步的排版和頁面處理,姨父甚至還為它配上了她最厭惡的KennyG的音樂,加進了一些不倫不類的插圖。

    有點搞笑。

    我沒法在讀它的時候不笑。

    ” 他們已經走到了那座廢棄的船塢碼頭邊上。

    兩個人挨着鏽迹斑斑的倒坍的鋼梁,并排坐了下來,默默地看着遠處的江面。

    陽光也像臨終病人的最後歎息,似有若無。

    江面上幾乎看不到過往的船隻。

    沒風。

     “不過現在想想,還是有點後悔。

    ”綠珠喃喃道,“還不如當初依了他好了。

    ” 端午隐隐能猜到,綠珠所謂的“後悔”指的是什麼。

    心裡忽然也有點難過。

     綠珠說,那天下午,她把姨父那些詩打印出來之後,就将整個文件夾都删空了。

    她坐在書房外的露台上,讀那些詩。

    一邊哭,一邊笑,待了整整一個下午。

     那個露台被姨父改造成一個花房。

    花房裡養了幾十盆花,全都是水仙。

    開得正豔。

    一大片令人心碎的銘黃。

    他其實還是一個大男孩。

    在虛無、軟弱和羞怯中苟且偷生;在恐懼與厭倦中進退維谷。

    綠珠說,至少守仁在寫詩的時候,至少,在他心裡的某一塊地方,還是純淨的。

     她還提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年,姨父、姨媽回泰州過春節。

    鄰村來了一個戲班子,在打谷場搭台唱戲。

    綠珠帶他們去看戲。

    不知為什麼,在她的記憶中,路上的積雪在有月亮的晚上,竟然是藍瑩瑩的。

    她還記得,那晚演的是揚劇《秦香蓮》。

    她騎在姨父的肩上,抱着他的頭。

    看戲的過程中她很快就睡着了。

    睡夢中,她在姨父的脖子上撒了一泡尿。

     後來,在鶴浦,在她與姨父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裡,每當她想起這件往事,總會有點不自在。

    有一種令人厭膩的不潔之感。

    仿佛她和姨父之間,天生就有什麼肮髒的勾當。

     “昨天下午,我一個人去墓地看他,偷偷地在他的墓碑旁撒了一泡尿。

    ” “你這又是幹什麼?”端午不解地問她。

     “讓他看看。

    他一直想要我。

    我沒依他。

    他又纏着我,說,看看行不行?我就是不給他看。

    是不是有點變态?”綠珠終于笑了起來,露出了一排細細的牙齒。

     綠珠說,姨父去世後的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

    她對寄生蟲一樣的生活,已經感到了厭煩。

    說起将來的打算,綠珠提到了不久前剛剛認識的兩個藝術家。

     他們是雙胞胎,南京人。

    近來籌集了一大筆錢,在雲南的龍孜,買了一大片山地,打算在那兒做一個非營利性的NGO項目。

    這個項目被稱為“香格裡拉的烏托邦”,緻力于生态保護、農民教育以及鄉村重建。

    兄弟倆力邀她去參加,去過一種全新的生活。

    她還沒想好,到底該不該去。

     “畢竟要去外地。

    我對雙胞胎兄弟,也不算太了解。

    你覺得呢?” 像往常一樣,端午一聲不吭。

    他沒有直接回答綠珠的問題,隻是淡淡地說,福樓拜在晚年,曾寫過一部奇怪的小說,書名叫“布法與白居榭”。

     “不知你有沒有看過?” “沒有啊,好看嗎?”綠珠問他。

     端午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

     長江對岸矗立着三根高大的煙囪。

    那裡的一家發電廠,正在噴出白色的煙柱。

    煙柱緩緩上升,漸漸融入了黃褐色的塵霾之中。

    隻有頭頂上的一小片天空是青灰色的。

    江水的氣味有點腥。

    靠近岸邊的灘塗中,大片的蘆葦早已枯黑。

    浪頭從葦叢中濾篩而過,拂動着數不清的白色泡沫塑料。

    倘若你稍稍閉上眼睛,也可以将它想象成在葦叢中覓食、随時準備展翅高飛的白鹭。

     “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

    ”綠珠用胳膊肘碰碰他,“福樓拜的小說是怎麼回事?講講。

    ” “沒什麼好講的,其實故事很枯燥。

    ”端午說,“布法和白居榭是一對好朋友,在巴黎的一個公司裡當抄寫員。

    有一天,意外得着了一大筆錢,兩個人就做起夢來。

    他們用這筆錢在遠離塵嚣的鄉間購置了一處莊園,準備在那兒過一種有尊嚴的生活。

    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把自己的餘生奉獻給知識、理性和對生命的領悟。

    大緻就是這樣。

    ” “後來呢?” “後來出現了很多他們根本沒想到的煩惱。

    兩個人都被想象出來的烏托邦生活,弄得心力交瘁。

    最後,他們決定重回巴黎,回到原先那家公司,要求去當一名抄寫員。

    ” “這麼說,你是不贊成我去雲南的。

    其實,你心裡不想讓我去,是不是?”綠珠閃動着漂亮的大眼珠。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端午将手裡的一根煙捏弄了半天,猶豫再三,最後道: “如果你一定要讓我幫你拿主意的話,怎麼說呢?我覺得,你倒不妨去看看。

    ” “為什麼?”綠珠明顯地愣了一下。

     “去看看也好。

    我是說,守仁也不在了,你總得找點事做。

    回泰州去呢……你願意回泰州去嗎?去雲南那邊看看,也是一個選擇。

    不過,我的意思也并不是說,在還沒有搞清楚那對雙胞胎身份的前提下,自己先一頭紮進去。

    畢竟,烏托邦這個東西,你知道的……” “我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綠珠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支支吾吾,從地上站起來,使勁地拍打着身上黏着的鏽迹斑斑的鏽屑和枯草,冷笑道:“你這人,真的沒勁透了。

    ” 随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個船塢。

     12 兒子期末考試的成績出來了。

    他在全年級的排名,跌出了三百名之外。

    家玉對此似乎早有所料。

    得知結果之後,隻是摸了摸兒子的頭,笑道: “其實已經挺不錯的了。

    全年級一千多号人,人人都在拼命。

    你能考到這個成績,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 聽到她這麼說,父子倆都有些訝異。

    兩個人都認為家玉是在說反話。

    想象中歇斯底裡的發作,沒有立刻兌現。

    這也許預示着另一個可能:它會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變本加厲。

     戴思齊不可思議地考進了前五十。

    寒假剛一開始,就被學校選拔去北京,參加冬令營去了。

    兒子為此悶悶不樂。

    家玉将他摟在懷中,一反常态地寬慰他: “所謂的冬令營,不過是排着隊,打着小旗子,到清華、北大的校園轉上一圈而已。

    沒什麼大不了的。

    再說,這時候,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凍。

    啃着幹面包,頂着刀子一般的西北風,在朱自清散過步的臭水塘邊轉上一圈,有什麼意思嘛!等到明年暑假,等荷花開的時候,媽媽帶你去好好玩一次,怎麼樣?” 奇怪的是,妻子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不知怎麼就觸動了傷情。

    眼淚像散了線的珠子似的,撲撲簌簌地落下來,最後竟至于泣不成聲。

    兒子不明白母親為何要哭。

    也許是被她的眼淚震住了,也跟着她掉淚。

     端午知道家玉是一個要強的人。

    兒子這一次考砸了,她的心情之糟,是可以想見的。

    若若對她處處賠着小心,不失為謹慎之舉。

    “戴思齊的老娘”總是隔三岔五地打來電話,向家玉報告女兒在北京的行蹤。

    她提到,戴思齊在清華園一個名叫“照瀾院”的地方,遇見了楊振甯夫婦,還跟他們拍了一張照。

    變相的炫耀,弄得家玉很快就失去了理智,話裡有話地對胡依薇挖苦道:“那你們還不趕緊見賢思齊?” 她甚至開始無端地憎惡起一貫崇拜的楊振甯來。

    連端午都覺得有點過分。

     端午所不知道的是,家玉近來的情緒失控,其實另有原因。

     若若的班主任姜老師給家玉打來了電話。

    兒子作為她所帶的班級中“退步最快的學生”,被責令“悔過反省”。

    姜老師認為,孩子成績下滑的主要責任,其實還在家長。

    她要求家玉也要為此深刻反省,寫出檢查,在兩天後的家長會上和兒子的檢查一并上交。

     這一次,家玉一反常态,對着話筒,惱怒地向平常畏之如虎的班主任吼道: “你說什麼?讓我寫檢查?你他媽的讓我寫檢查?再說一遍,你算老幾?啊?你媽的獎金被扣,跟我們孩子有什麼關系……”她在電話中罵了好幾分鐘,全然不顧對方早就把電話挂斷了。

    一氣之下,家玉索性連家長會都沒去參加。

    早已準備好送給主科老師的紅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憑空省下了六千元錢,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安慰吧。

     兒子對母親的隐而不發不太适應,總有一種災難降臨的預感。

    他打算洗心革面。

    他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為自己重新制訂了詳細的“趕超計劃”,并将它貼在牆上,每天對照執行。

    他甚至主動要求母親給他安排寒假的補習班;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是抱着“新概念”進入夢鄉的;母親叫他起來洗腳,他仍然睡眼惺忪地背着郦道元的《水經注》。

    家玉反倒擔心起他的身體來。

     她不斷催促他,約小朋友出去踢球,去公園溜冰,可若若置之不理。

    母子倆唯一的娛樂,就是在單元樓前的石榴樹林邊踢會兒毽子。

    可就這麼一會兒,若若也認為純屬浪費時間。

     家玉每天去事務所上班的時間要比端午早一點。

    往常,她在準備早餐時,并不把端午計算在内。

    她隻煮兩個雞蛋。

    她和兒子,一人一個。

    端午起床後面對着餐桌,總是一堆殘渣,幾隻空碗。

    多年來的夫妻生活,讓端午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之一就是,妻子為何不順手多煮一個雞蛋? 最近一段時間,令人始料未及的變化正在悄悄地發生。

    蒸鍋總是熱的。

    裡邊不僅有雞蛋、包子或玉米,還常常有他喜愛的粽子。

    下班回家,家玉懷裡不時抱着一束鮮花。

    有時是黃玫瑰,有時則是鸢尾和紫羅蘭。

    他們把飯後至臨睡前的時間全部用來喝茶聊天。

    家玉也會把手上的案子說給他聽。

    不是公公給兒媳婦灌農藥,就是副總雇兇殺老總。

    端午聽了她的故事不免肝火上升,義憤填膺。

    家玉卻反過來安慰他: “你老婆是律師,平時接觸的總是社會的陰暗面。

    聽多了,就會覺得滿世界都是殺人越貨的勾當。

    其實這個世界本質上從來沒有變。

    既不那麼好,也不那麼壞。

    ” 有一天晚上,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了,家玉忽然心血來潮問端午,想不想去看電影。

    他們叫醒了剛剛熟睡的兒子,開車去了位于市中心的嘉禾影城。

    她甚至不再阻止兒子吃垃圾食品:“會讓人骨頭發酥”的可口可樂,“含有地溝油”的炸薯條,“用工業糖精烘出來、且含有熒光增白劑”的爆米花。

     他們看完了《納薩爾傳奇》,又去看《花木蘭》。

     等他們回到家中,天就差不多亮了。

     周末的一天,端午從淘寶網上找到了一對美國生産的TRANSPARENT信号線。

    這對線材他渴慕已久。

    原價超過兩萬,可家在儀征的一名轉讓者隻要八千元。

    光是看着它那蝮蛇般迷人的圖片,就讓端午心動不已。

    家玉湊過來看了看,竟然也贊不絕口。

    另外,她也很喜歡這對線的名字:天仙配。

     “奇怪,‘天仙配’這麼俗的名字,用來命名一根線,卻有了一些說不清的神秘感。

    ” 端午想了半天,也沒能想明白,這個名字到底神秘在哪裡。

     一連好幾天,端午都在為要不要訂下這對信号線而猶豫不決。

    可是到了星期一的中午,“順豐”快遞公司把這對線直接送到了他單位的辦公室。

    家玉很快就發來了一條手機短信,隻有三個字:喜歡嗎。

     在那一刻,端午心中被攪得風生水起的,竟然是初戀般波濤洶湧的幸福感。

     晚上,端午和家玉并排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聽音樂。

    換上了新買的“天仙配”,聲音果然不一樣了。

    小提琴的音色纖柔而飄逸,有着綢緞般的冷豔。

    還是令家玉着迷的鮑羅丁。

    還是第二弦樂小夜曲的第三樂章。

    這一次,家玉完全沒什麼感覺: “這是誰的作品?太吵了!能不能換個柔和點的?” “這已經是最柔和的了。

    ”端午向她解釋道,“你不是号稱最喜歡鮑羅丁的嗎?” 不過他還是很快換了一個曲目。

    莫紮特的《豎琴協奏曲》的慢闆樂章。

    家玉隻聽了一小會兒,就說有點困。

    愁容滿面地向他笑了笑,離開了。

     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音樂上。

     發生在家玉身上的一系列奇怪變化,讓端午迷惑不解,但卻讓他很受用。

    他們結婚将近二十年了,他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婚姻生活的平靜與甜美。

    仿佛總是疑心自己不配有這樣的好運氣,端午也本能地覺察到,這種甜美的寂靜中,似乎也夾雜着一些令人不安的東西。

     家玉近來的反常舉動還包括: 1)她專門去過一次鄉下,探望她的父親。

    以前,她與父親很少來往。

    端午有時提到自己很少謀面的嶽父,家玉總是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沒有父親,他早死了。

    ”婚後,端午隻見過他三次。

    他每次到鶴浦來,無非是向她要錢。

     2)妻子因常常睡過頭,誤了上班時間。

    類似的事在過去從未發生。

    而且,一旦誤了鐘點,就幹脆不去上班。

     3)她開始抽煙。

    有時很兇。

     4)她把那輛本田牌小轎車,轉讓給了單位的一個同事——那個剛剛從政法大學畢業的研究生,她們公司的律助。

     而賣掉汽車,據說是為了環保。

     端午還沒有來得及将自己的疑惑拼合成一個說得過去的答案,謎底就自動向他呈現。

    小年夜這天晚上,在确認兒子已經熟睡之後,家玉走進了他的書房,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放在了他的書桌上。

    她什麼話都沒說,輕輕地替他帶上門,出去了。

     那是一份簡單的離婚協議。

    在這份協議中,龐家玉隻主張了一項權利,那就是,唐甯灣的房子歸她。

    雖說事先并無離婚的任何征兆,但端午很清楚,這不是在開玩笑。

     他拿起這份協議去卧室找她,家玉正坐在床上看電視。

     端午隻問了她一句話。

     “是不是,有人了?” 家玉的回答也隻有一個字: “是。

    ” 同時,她肯定地點了點頭,作為強調。

     在卧室裡,端午傻傻地愣了半天。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盛滿精液的避孕套。

    眼前浮現出一個謝了頂的男人的模糊身影——他們從電梯裡出來,老頭直接去吻她的嘴。

    似乎再也沒有另外的話可以說,端午便道: “我出去轉轉。

    ” 可他下樓之後,在小區裡瞎轉了一圈,很快又回來了。

    臉色變得很難看。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能不能先别告訴我母親?離婚的事,等過完春節再說。

    行不行?” 家玉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說,她也是這麼想的。

     第二天上午,端午帶着家玉和孩子,打了一輛出租車,趕往梅城陪老人過年。

    小魏昨天就已返回了安徽老家。

    母親還是置辦了一大堆年貨。

    熏了香腸。

    腌了臘肉。

    壓了素雞。

    做了一壇家玉最愛吃的酒釀。

     她正在一天天地衰老下去。

    衣服穿得邋裡邋遢,佝偻着背,連轉個身都要費半天的勁。

    家玉一進屋,就把廁所邊泡着的一盆髒衣服洗了。

    随後,她又一聲不吭地拿起拖把和鉛桶,進屋拖地去了。

    母親似乎也有點意外。

    她沖兒子努努嘴,笑道: “媳婦今天怎麼變得這麼勤快?” 她撩起圍裙,從裡邊的口袋裡摸出一大把碎錢來,遞給端午:“你倒是紮着手!你是做了官來的?你到樓下去買些炮仗回來,晚上讓小東西放着玩。

    今年的年頭不好,老遇上狗屁倒竈的事情。

    晚上我也跟你們出去放兩個炮仗,去一去晦氣!” “剛才在來的路上,已經買了。

    ”端午說。

     “那你也别閑着!叫上小東西,你們父子倆幫我把春聯貼一貼!” 小東西正趴在奶奶床上看電視。

    他母親摟着他,不知跟他說了句什麼話,兩個人都大笑不止。

     家玉把地拖完了,又把衛生間裡的浴缸刷了一遍。

    回到客廳裡,她挨着母親坐下,幫她擇荠菜。

     “你歇歇。

    忙了這半天,喝口水。

    ”母親忙道,“這人老了就是不頂用。

    挖了這一籃子荠菜,腰就痛得直不起來了。

    ” 家玉問她哪裡疼,幫她輕輕地捶了捶,又囑咐她道:“這麼大年紀,不要出門挖菜。

    從集市上買也是一樣的。

    ” 她看見母親的一縷銀發挂在額頭上,就幫她捋了捋,又道:“要不要,我幫你把頭洗一洗?” “你是聞出我頭發裡的馊味了吧?” “是有點油。

    ”家玉笑了笑。

     “那就幹脆幫我洗個澡吧。

    ” 家玉聽母親這麼說,就囑咐端午将卧室裡的紅外線取暖器移到衛生間,自己趕緊起身到廚房燒水去了。

     端午歪在床上,和兒子看了會兒電視,不覺中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朦胧中,他聽見小區的居民樓中,家家戶戶都傳來了在砧闆上剁肉的聲音。

    樓下的什麼地方,已經可以聽到零星的鞭炮聲。

     婆媳兩人在廚房裡忙忙碌碌。

    家玉還曾到卧室來過一次,她腰上圍着紅色的布裙,袖子挽得很高,手裡托着一盆剛剛洗淨的冬棗,靠在門框上,問他要不要吃。

     端午翻了個身,又接着睡去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第一次往家玉的碗裡搛菜。

    老人家一口氣喝了六七杯“封缸酒”,微微有了些醉意。

    漸漸地,就開始說起瘋話來。

    她五歲上死了爹,十三歲被賣到江南當童養媳。

    她提到了她的第一個丈夫,那個失足墜崖的木匠。

    說起元慶的姐姐,那個剛出世就夭折了的女兒。

     端午擔心她一旦向人道起苦情,就會沒完沒了,趕緊找話來打岔。

    母親被端午七拐八繞地這麼一攪,自己都不知道說什麼了。

     “剛才我說到哪兒了?”她看了看家玉,又看着端午。

     家玉不做聲,隻是笑。

     母親忽然歎了口氣,對家玉道:“幹脆,你也别做我兒媳婦了,做我閨女好不好?” “好啊。

    ”家玉嘴裡答應着,臉上卻是灰灰的。

     若若早已吃完了飯,一個人趴在窗口看了半天,就嚷嚷着要下樓放鞭炮。

    端午正準備起身,就聽見家玉對母親道: “我恐怕得跟端午離婚了。

    ” 端午驚得目瞪口呆。

    母親似乎也愣在那裡,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怎麼呢?”老太太問道。

    窗外的焰火忽明忽暗,襯着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綠。

     “哪有女兒作興嫁給兒子的道理?”家玉笑道。

     母親回過神來,就把手裡的筷子掉了個頭,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敲了一下:“你這個死丫頭。

    大過年的,吓我一跳!” 13 正月初三。

    一大早,小魏就從安徽回來了。

    她和嫂子大吵了一架。

    家玉安慰了她半天,又塞給她三百塊過節費。

    因為小魏的提前返回,他們決定當天下午就向母親辭行。

    老太太想讓若若留在梅城多住幾天,可小東西怎麼也不肯。

     初四。

    端午去南山的精神病療養中心探望哥哥。

    因為離婚之事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端午隻是禮節性地在那待了二十分鐘。

    他從木讷而遲鈍的兄長口中,得知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這座建成不到十年的精神病院,居然也要拆遷了。

     在稍後的電話中,周主任向他證實了這個信息。

    有人看中了這塊地。

     “隻怪你哥哥當年選中的這塊地方太紮眼了!”周主任在電話中笑道。

    “不過呢,拆遷了也好。

    這麼好的一塊地方,用來關精神病,有點資源浪費,阿是啊?畢竟精神病人又不懂得欣賞風景。

    來噢,日你媽媽,紅中獨調,把錢唦!” 周主任似乎正在打麻将。

     端午提到了當年哥哥與市政府簽訂的那份協議。

    周主任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他不是瘋了嗎?從法律上來講,瘋子已經不能算是一個獨立的法人了。

    出牌唦,别老卵!” 初五。

    端午和家玉帶兒子去“黃日觀”逛廟會。

    家玉本想去道觀求個簽、上炷香,可通往道觀的坊巷人潮湧動,根本擠不進去。

    他們隻在弄堂口略轉了轉,在一處花市上買了一枝臘梅,就匆匆回家了。

     那枝臘梅,花瓣薄如蠅翅,就算湊在鼻前,也聞不到什麼香味了。

     初六。

    端午百無聊賴地來到吉士的報社。

    他剛剛升任了社長兼副總編,正在值班。

    端午本來想跟他說說與家玉離婚的事,可臨時又改變了主意。

    一見他進門,吉士就将擱在辦公桌上的那雙腳挪了下來,坐直了身體,對他笑道: “怎麼這麼巧,那一個剛走,這一個就來了。

    ” “誰呀?” “還能是誰呀!”吉士起身給他泡茶,“她正滿世界地找你。

    短信不回,手機也不接,你倒是挺決絕的。

    ” “她不是回泰州過年去了嗎?”端午這才反應過來,吉士說的是綠珠。

     “這丫頭,在我這兒磨了一個上午的嘴皮子。

    不過,人家對我卻沒什麼興趣。

    臨走,又找我借書。

    我問她想看什麼書,她就翻着大白眼,望着天花闆,說是福樓拜寫的,兩個打字員什麼的,半天也沒說清楚。

    不是《包法利夫人》,又不是《情感教育》,那是什麼呀?我在電腦上幫她搜了搜,也沒搜出個結果來。

    人家小姑娘,溜光水滑的,你用這麼冷僻的書來折磨她,也有點太不厚道了吧?” “隻是聊天時随便說起的,我沒讓她去看。

    ”端午勉強笑了笑。

     “你這一随便,小姑娘就暈頭轉向了。

    我看她,八成是着了你的道了。

    ” “她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

    你若早來十分鐘,就能撞見她。

    ” 中午,他們就在樓下一家甯夏人開的清真飯館裡吃羊蠍子。

    吉士說起,春節前,他接到唐曉渡從北京打來的一個電話,問他能不能在鶴浦張羅一次詩歌研讨會,把朋友們請來聚聚。

     “我倒是想辦這個會啊,可錢從哪裡來?”吉士給端午斟滿啤酒,苦笑道,“詩人、評論家,再加上記者,少說也得二三十人吧。

    兩天會,外加旅遊、吃喝,我初步算了算,沒有個三四十萬,怎麼也弄不像樣。

    守仁要是還活着,倒也好辦。

    他這一走,我們總不能跟小顧開口吧?” “小顧那裡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端午道,“你們報社能不能出點錢?” “十萬、八萬沒問題。

    再多不合适。

    我也剛剛接管财務,腦子裡還是一鍋粥呢!”吉士道,“我們得想法逮條大魚才行。

    ” 他們倆在飯館裡合計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可以利用一下的“苦主”。

     初十。

    綠珠約他去“天廚妙香”喝禅茶。

    端午被她纏得沒辦法,就答應了。

    綠珠開着MINICOOPER來接他。

    他們在小區門外遇見了騎車回家的龐家玉。

    她大概剛剛從“利軍”剪藝店做完頭發出來,新發型怎麼看都有點土氣。

     綠珠一下就慌了神,可端午裝着沒有看見妻子的樣子,誇張地吹了一個口哨,對綠珠低聲地說了一句“别管她”,大模大樣地鑽進了汽車的前排。

     白色頂棚的MINICOOPER引擎轟鳴,像箭一樣地呼嘯而去。

     正月十一。

    端午與家玉去法院辦理了離婚手續。

     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多年來第一次坐公共汽車。

    空蕩蕩的車廂裡,除了司機和售票員之外,隻有他們兩個人。

    他們挨在一起坐着,彼此都有些不自在。

    想着妻子即将離他而去,另栖高枝,端午的心腸硬了起來。

    他一心巴望着這件煩心事早點結束。

     唐甯灣的房子是用端午的名字買的,因此,他問家玉,要不要去一下派出所,“順便”把房子的過戶手續也一齊辦了。

     家玉“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聲色俱厲地提醒他:“你這分明是趕我走!” 端午咬着牙,揚起了脖子,沒有做聲。

    仿佛在說: 你硬要這麼理解,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