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盡江南 第三章 人的分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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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耐心。

    責怪變成了怒罵。

    慢慢地,怒罵又變成了失去理智的狂叫。

    拍桌子的頻率顯著增加。

    在寂靜的雪夜,她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瘆人。

    端午的心髒怦怦地猛跳。

    但他唯有忍受。

     又抽了第二根煙。

    眼看着情緒有點失控,他隻得求助于綠珠的靈丹妙藥,惱怒地将妻子劃入“非人”一類,壓住心頭愈燃愈烈的火苗。

     已經不是第一次意識到這樣的問題了:與妻子帶給他的猜忌、冷漠、痛苦、橫暴和日常傷害相比,政治、國家和社會暴力其實根本算不了什麼!更何況,家庭的紛争和暴戾,作為社會壓力的替罪羊,發生于生活的核心地帶,讓人無可遁逃。

    它像粉末和迷霧一樣彌漫于所有的空間,令人窒息,可又無法視而不見。

     當然他可以提出離婚。

     他腦子裡第一次浮現出這種念頭,是在他和家玉結婚的第二天。

    不過是想想而已。

    新婚宴席上多喝的酒還沒能醒過來,就向她提出離婚,多少有點不近人情。

    他暗暗決定,把這一行動推遲到兩個星期之後。

    既然可以推遲兩個星期,也沒有什麼理由不能推遲至兩年。

    現在,二十年的時間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如果沒有外力的作用,離婚,實際上已經變得遙不可及。

    他知道自己無力改變任何東西。

    最有可能出現的外力,當然是突然而至或者如期而來的死亡。

    他有時惡毒地祈禱這個外力的降臨,不論是她,還是自己。

     當年,他在招隐寺的那個破敗的小院中第一次看見她,就意識到将有什麼重大的事件在自己身上發生。

    她臉上羞怯的笑容,簡直就是命運的邀請。

    他們的相識和相戀是以互相的背叛開始的——他于那天淩晨不辭而别,像個真正的流氓,把她牛仔褲口袋裡的錢席卷一空;而家玉則很快與一個名叫唐燕升的警察公開同居。

    她甚至還為他打過一次胎。

    事實上,當他在鶴浦重新遇見她時,家玉和燕升已經在籌備不久後的婚禮了。

    她的名字由秀蓉變更為家玉,恰如其分地區分了兩個時代,像白天和夜晚那樣泾渭分明。

     “秀蓉”所代表的那個時代,早已遠去、湮滅。

    它已經變得像史前社會一樣的古老,難以辨識。

    而“龐家玉”的時代,則使時間的進程失去了應有的光輝,讓生命變成了沒有多大意義的煎熬。

     端午從陽台上出來,回到書房,繼續去讀他的歐陽修。

     房間裡有一股濃郁的草藥香氣。

    大概從一個星期之前開始,家玉每晚都要煎服湯藥。

    端午甚至沒有問過她哪不舒服,似乎這樣的詢問,讓他感到别扭和做作。

    客廳裡傳來了兒子輕微的哭泣聲,而家玉似乎已經罵不動了,語調中夾雜着不可遏制的嘲諷。

     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兒,端午悲哀地感覺到,妻子現在的目的,已經不是讓兒子解題的方法重回正确的軌道,而是一心要打擊他的自信,蹂躏他的自尊。

     他從書房裡走了出來,打開衣櫃的門,披上羊毛圍巾,戴上絨線帽和皮手套,對餐桌邊的那兩個人說了一句: “我出去轉轉。

    ” 家玉自然是不會搭理他的,兒子卻含着眼淚,可憐巴巴地轉過身來,用哀求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父親。

     端午正要下樓,忽聽得有人按門鈴。

    時候不大,上來一個穿着皮夾克的青年。

    他是來還車鑰匙的。

    大概是借了家玉的車。

    但又不太像。

    因為他看見家玉紅着臉朝他走過去,令人不解地謝了他半天。

    具體什麼事,他也懶得過問。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抛抛灑灑的雪珠,這會兒已經變成了大片大片漫天的飛絮。

    路面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

    好在沒有風,并不像他想象的那麼冷。

    偶爾可以看見幾個身穿運動服的老頭老太,呼哧呼哧地在雪地上疾走如飛。

     他沿着樓前的那條小路一直往東走,繞過一片露天的兒童遊樂器材之後,就看見了那棵高大的古槐。

    當年小區修建時,這棵古槐因進入了全市古樹保護名錄而得以幸存。

    一根胳膊粗的大鐵柱支撐着衰朽的樹身,四周還修了一個堆滿土的水泥圓台。

    撣掉水泥台上的積雪,下面還是幹的。

     這是他的老地方。

     現在是晚上十點。

    假如他在這裡待上兩小時,當他再次回到家中的時候,應當就能聽見妻子和兒子的鼾聲。

    喧嚣的夜晚将會重歸甯靜。

    這樣想着,他的心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綠珠給他發來了一條短信。

    告訴他下雪了。

     端午回複說,他此刻一個人正坐在伯先公園的對面賞雪。

    綠珠的短信跟着又來了:要不要我過來陪你? 他知道她這麼說是認真的。

    手機熒光屏發出的綠光,讓他的心裡有了一種綿長而甘醇的感動。

    它哽在喉頭。

    他猶豫了一下,直接撥通了綠珠的電話。

     綠珠的母親從泰州過來看她,帶來了一條狗腿。

    現在,他們一家人正圍坐在壁爐前,吃着狗肉,喝着加拿大的冰葡萄酒。

    綠珠興奮地向他炫耀,她昨天在南山的國家森林公園拍到了兩張珍稀鳥類的照片。

    一個是山和尚,樣子有點像斑鸠,腦袋圓圓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像貓,但不是貓頭鷹。

     “還有一種鳥,我起先不知道它的名字。

    後來,一個網友告訴我,它實際上就是傳說中早已滅絕的巧婦,怎麼樣,還不錯吧?” “嗨,我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是巧婦!”端午笑了起來,“小時候,在梅城,一到麥收的時候,漫天遍野都是這玩意。

    肚子是黃的,背是深綠色的,是不是?有點像燕子,它喜歡剪水而飛……” “喲,還剪水而飛呢,哈哈,你在做詩啊?” 綠珠的手機已經交到了守仁的手裡。

    守仁笑道:“你在雪地裡打電話,也不怕冷啊?幹脆你過來吧,一起喝點酒。

    我馬上就派車來接你。

    ” “不用。

    真的不用了。

    這雪下得很大。

    ”端午道,“路上也不安全。

    ” “來吧!我還有點要緊的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 “什麼事?” “後事。

    ”守仁沉默了片刻,一本正經地道。

     端午暗自吃了一驚。

    正想問個究竟,電話又被綠珠搶了過去。

     “你别聽他瞎扯,他喝多了。

    ”綠珠道,“忘了跟你說了,上次見過的那個何轶雯,總算來了電話,你猜猜她現在在哪裡?” “我怎麼猜得到?” “他媽的,在厄瓜多爾。

    ” 端午在雪地裡待了兩個多小時。

    往回走的時候,腿腳漸漸地就有些麻木。

    他沿着濕滑的樓梯走到六樓,就聽見屋内妻子的斥罵聲,仍然一浪高過一浪。

    他心裡猛地一沉。

    已經是深夜一點了。

     他換鞋的時候,妻子仍然罵聲不絕。

    兒子低聲地咕哝了一句什麼,家玉“呼啦”一下,将桌子上的模拟試卷劃拉到一起,揉成一個大紙團,朝兒子的臉上扔過去。

    若若腦袋一偏,紙團從牆上彈回來,滾到了端午的腳前。

     “你忘了他明天還要考試嗎?”端午陰沉着臉,朝妻子走過去,強壓着憤怒,對她道。

     “你别插嘴!” “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你不打算讓他睡覺了嗎?明天他還怎麼參加考試?” “我不管!”家玉看也不看他。

     “你這麼折磨他,他難道不是你親生的兒子嗎?”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我隻問你一句話,他是不是你親生的兒子?” 端午也有點失去了理智,厲聲朝她吼了一句,然後他一聲不響地拉起兒子的手,帶他去卧室睡覺。

    兒子膽怯地看了看母親,正要走,就聽得家玉歇斯底裡地叫了一聲: “譚良若!” 兒子就站住了。

    怔在那裡,一動不敢動。

     “沒事的,别理那瘋子!隻管去睡覺。

    ”端午摸了摸兒子的頭,将他推進了卧室。

     家玉随即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朝兒子的卧室沖過來。

    端午飛起一腳,踹在了她的膝蓋上。

    “哎喲喂,你還敢打人?”家玉從地上站起來,挑釁似的将臉朝他越湊越近。

    “你打!你打!”端午被她逼得沒辦法,隻得又給了她一巴掌。

    感覺是打在了耳朵上。

     這還是他第一次打她。

    由于用力過猛,端午回到書房之後,右手的掌心還有些隐隐發脹。

     他很快就聽見了廚房裡傳來的噼裡啪啦的摔碗聲。

    她沒有直接去砸客廳裡那台剛剛買來的等離子彩電,也沒有去砸他那套心愛的音響系統,這至少說明,沖突還處于可控的範圍。

    他隻當聽不見。

     電話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

    它來自小區物業的值班室。

    大概是樓下的鄰居不堪深夜的驚擾,把電話打到了物業的值班室。

    值班員威脅要報警。

    端午的答複是,你他媽随便。

    很快,客廳裡傳來了兒子的哭泣聲。

     “媽媽,别砸了,我明天一定好好考……” “滾一邊去!” 端午再次沖出了書房。

     他看見骨瘦如柴的兒子,雙手交叉護在胸前,隻穿着一條三角短褲,在客廳裡簌簌發抖。

    而家玉的手裡,則舉着一把菜刀,對着餐桌一頓猛砍。

    端午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菜刀從她手裡奪下來,然後又朝她的腿上踹了一腳,家玉往後便倒。

     端午騎在她肚子上。

    她仍揮動着雙手,在他身上亂打亂抓。

    端午不假思索地罵了一句難聽的話,然後咳出一口痰來,直接啐在了她的臉上。

     家玉終于不再掙紮。

    兩行熱淚慢慢地溢出了眼眶。

     “你剛才罵我什麼?” 讓端午吃驚的是,家玉的聲音變得極為輕柔。

    似乎他打她,踹她,朝她的臉啐唾沫,都不算什麼,而随口罵出的一句話,卻讓她靈魂出竅。

    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有一種溫柔的絕望。

    端午本想把剛才的那句髒話再重複一遍,話到嘴邊,又硬是給噎了回去。

    他從她身上站起來,喘着粗氣,回自己書房去了。

     屋子裡死一般的沉寂。

     他的目光久久地盯在《新五代史》第五百一十四頁的一行字上:不敢忽于微,而常杜其漸。

    腦子停止了運轉。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始思考妻子接下來可能會有的反應,以及這件事如何收場。

    又過了很久。

    他終于聽見熱水器“嘭”地一下點着了火。

    然後是自來水龍頭“刷刷”的瀉水聲。

    她大概在洗澡。

    如果自己打開書房朝北的窗戶,縱身往下一躍,也就是幾秒鐘的事。

    當然,他不會真跳。

    他覺得無聊透了。

     家玉洗完澡,穿着一件帶綠點的睡袍,推開門,走進了他的書房。

    她一聲不吭地将高腳凳上的一盆水仙花挪到了寫字台上,自己坐了上去。

    睡袍的分叉裸露出白皙的大腿,她毫無必要地把袍子拉了拉,擋上了。

    她的手臂上多了一個創可貼。

    大概是端午剛才奪刀的時候,被不慎劃傷的。

    與二十年前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傷在了手臂上。

     “離婚吧。

    ”家玉攏了攏耳邊的濕發,低聲說道,“你現在就起草離婚協議。

    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法院。

    ” “你是律師,這一類的事,你做起來更在行。

    還是你來起草吧。

    ”端午說,“什麼條件我都可以答應。

    我無所謂。

    ” “也好。

    我待會去網上宕一份标準文本,稍加修改就行了。

    我們現在得商量一下具體的事。

    唐甯灣的房子已經要回來了。

    兩處房子,你挑一處吧。

    還有,孩子跟誰?” “你要,你帶走。

    如果你覺得是個拖累,就留給我。

    我是無所謂的。

    ” “房子呢?” “兩處房子花的都是你的錢。

    你說了算。

    怎麼着都無所謂。

    ” “你别無所謂呀!”家玉幹嘔了幾聲,似乎要嘔吐。

    端午有點擔心她剛才倒地的時候,碰到了後腦勺。

    也有可能是剛才洗澡着了涼。

    他順手把椅背上的外套給她披上,又在她的肩上輕輕地按了幾下。

    家玉轉過身來,把他的手拿開了。

     “身體是不是不舒服?你的氣色看上去很吓人。

    ” “少來這一套!先說離婚的事吧。

    ”家玉咬着嘴唇,歎了口氣。

     “這兩三天我一直見你在喝中藥……” “暫時還死不了!”家玉道。

    随後,她的聲音低了一個音階:“剛滿四十歲,就已經絕經了。

    他媽的!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

    去中醫院讓大夫看了看,說是内分泌有問題。

    ” “那就是說,待會兒我們親熱的時候,就可以不戴避孕套了?” 端午在她背上拍了拍,按滅了桌上的台燈,順勢就将她抱在懷裡。

    任憑她如何掙紮,他死死地抱着她。

    不松手。

     這麼做,當然有點讓人惡心。

    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譚端午!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嬉皮笑臉的了?你正經一點好不好,求求你了……”家玉試圖用力地推開他,但沒有成功。

    其實她也未必真的願意這麼做。

    隻是,和解也有自己的節奏。

    彎不能拐得太快。

    她必須對離婚一事稍作堅持。

     “我們還是商量離婚的事吧。

    ” “誰說要離婚了?”端午嘿嘿地笑了起來,開始笨拙地向她道歉。

     家玉沒理他,隻是不再掙紮。

    半天,嘴裡忽然冒出一句: “這人哪!一半是冷漠、自私……” “那,另一半呢?” “邪惡!” 盡管她的話毫無來由,可端午還是覺得妻子的感慨不乏真知灼見。

    此刻,他想竭盡全力對妻子好一點。

    裝出悔過的樣子。

    愛她的樣子。

    使醞釀中的離婚協議變得荒謬的樣子。

    可不論是行為,還是語言,處處都透着勉強。

    他沒辦法。

     她略顯臃腫的身體,畢竟與綠珠大不相同:肌膚的彈性和緻密度不同。

    氣息清濁程度不同。

    那種随時可以為對方死去的感覺不同。

    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故作姿态(家玉也并非感覺不到,但她還是盡量與丈夫合作),心裡微微地動了一下,覺得妻子有點可憐。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髒?你心裡是不是認為,我根本就是個壞女人?用你剛才的話來說,是個爛婊子?” 端午嗫嚅道:“吵架嘛,誰還會專門挑好話說?” “你回答我的問題!” 端午想了一會兒。

    字斟句酌讓他傷透了腦筋:“怎麼說呢?其實……” 可是家玉不願他再說下去了。

    她打斷了他的話:“剛才你朝我臉上吐痰,假如你不是對我感到極度的厭惡,怎麼會這麼做?” 端午隻能機械地緊緊地摟着她。

     他向妻子建議說,不如躺到床上去,鑽到被子裡去慢慢聊。

    外面下着這麼大的雪。

    這樣下去會着涼的。

     “我們還是先去看看小渾球吧。

    ”過了半晌,家玉終于道。

     若若早已睡熟了。

    被子有一半耷拉在地上。

    家玉替他蓋好被子,又趴在他耳邊說了會兒話。

    當她擡起頭的時候,早已淚眼模糊。

     兒子的床頭有一幅巨大的鹦鹉的照片。

    家玉說,那是若若特地從數碼相機裡選出來,到洗印店放大的。

     “這鹦鹉,怎麼沒腦袋呀?奇怪!” “它在睡覺。

    ”家玉淺淺地一笑,接着道:“它在睡覺的時候,會把腦袋藏到脖子邊的羽毛之中。

    你仔細看,多好玩!它睡覺時,隻用一條腿。

    另一條腿也在羽毛裡。

    就這樣,它能一口氣睡上五六個小時。

    ” 果然是這樣。

    它用一條腿站着,綁着細鐵鍊,爪子緊緊地勾住鐵架的橫杠。

    家玉說,她那年在蓮禺的寺廟中看到它時,就是這個樣子。

     她做夢都想去西藏。

    那一年,她剛買了新車。

    在去西藏的途中,遇到了大面積的山體滑坡,隻得原路返回。

    她一直說,那年她半途而廢的西藏之旅,仿佛就是為了給若若帶回這隻鹦鹉。

     問題是,現在連鹦鹉也給她放走了。

     兩個人離開了孩子的房間,去廚房收拾打碎的碗盆。

    家玉摔了太多的碗,碎片滿滿當當裝了兩大塑料袋。

    可餐桌有點麻煩。

    剛才家玉的一陣猛砍,已經在餐桌的一端,留下了七八道深深的刀痕,看上去有點觸目驚心。

     “看來,我們明天一早就得去買餐桌。

    ”家玉道。

     “其實不用,”端午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我們把餐桌掉個方向就可以了。

    ” 他們将有刀痕的一頭靠牆,在上面鋪了一塊花布,再放上茶葉罐、餐巾紙盒和餅幹桶。

    看上去,桌子仍然完好如初。

     家玉忙完了這些事,一臉輕松地看了他一眼,譏諷道:“從胡亂對付事情這方面來說,你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個天才。

    ” 他們煮了兩包方便面,都吃得很香。

    在靜靜的雪夜之中,他們并排坐在餐桌前,一直在不停地說話。

     家玉再次提到了那個名叫李春霞的女人。

     “你知道那天她特地走到我身邊,跟我說了一句什麼話嗎?” “很惡毒,是不是?” “很惡毒。

    她說,我送你一句話。

    她說,别的事我說不好,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一定會死在我手裡!” “當時那種狀态下,她也就是為了出口惡氣,就是想惡心你。

    你千萬别上當。

    ” “上當?她的話差不多就要應驗了!她有個外号,就叫死神。

    ” 家玉已經有點困了,她把臉靠在端午的肩膀上,幽幽地道: “死神是不會随便說話的。

    ” 天很快就亮了。

     9 年頭歲尾,是方志辦一年中工作最忙的時候。

    全年經濟發展和社會運行的各項統計數字,都在這個時候紛紛出籠。

    每個單位都忙着往這裡報送材料。

    文管會,文物局,計委,經委,運輸,稅務,城投,土地局。

    諸如此類。

    所有的文件和報表,都在資料科統一整理、編目、裝訂、上架。

     偏巧在這時,小史請了長假。

    她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來上班了。

    她的辦公桌上,漸漸積起一層白白的灰土。

    郭主任照例每天都要來晃悠一趟。

    有時,他托着紫砂茶壺,邁着方步走進門來,也會與端午說上幾句閑話。

    有時,他隻是在門口探一探腦袋,一見小史沒來上班,腦袋一縮,頓時就不見了。

     馮延鶴有一天找他去下棋,提到小史,臉色有點難看。

    他囑咐端午,一定要設法轉告她,如果三天之内再不來上班,就請她卷鋪蓋走人。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小史還是沒來。

     端午給她打了電話,是空号。

    她大概已經換了手機。

    馮延鶴隻得從别的科室臨時調了一個人過來幫忙。

    這個人是個跛腿,走路一瘸一拐的。

    臉上的皮膚大面積脫落,就像肉色的破絲襪,露出了裡面更為亮白的皮膚,一看就是個白癜風患者。

    他的頭發倒是染得烏黑,還抹了油。

     可就在“白癜風”調來後的第二天,小史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

    滿面春風,面有得色。

    她穿着藍呢大衣,脖子上圍着Burberry斜紋絲巾,黑色的皮褲緊緊地包裹着豐滿的雙腿,手裡還拖着一隻拉杆箱。

    她剛從吳哥窟度假回來,還給端午帶回來一個木雕的“維希奴”神像。

     “呦,抖起來了呀!”端午看了她半天,笑道,“你剛才一進門,猛地一下,我還真有點認不出來了。

    ” “怎麼樣?驚豔了吧?我們在一個辦公室待了差不多兩年,你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現在後悔了吧?”小史傻呵呵地笑道。

     “後悔。

    腸子都悔青了。

    不過,現在行動也還來得及吧?” “你不怕嫂子回去讓你跪搓衣闆啊?”她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朝正呆望着她的“白癜風”道:“撲食佬!你先邊上站站,我要理東西!” 原來小史和“白癜風”也認識。

    “撲食佬”大概是他的綽号。

    他從胳膊上拽下白袖套,搭在椅子背上,謙恭地說了句“你先忙”,就出去了。

    大概是去了廁所。

     小史已經從單位辭了職。

    端午問她去哪裡高就,小史笑盈盈的,故弄玄虛地不肯說。

    她把拉杆箱打開,将抽屜裡那些零七八碎的東西一股腦地往裡邊塞。

     “他就是你新來的搭檔?”小史手裡舉着一包辣白菜方便面,猶豫了一下,順手就扔進了垃圾桶。

     “老馮說讓他臨時來幫個忙。

    不過你這一走,他會不會正式調過來,也說不準。

    ” “這人有點夠嗆。

    你得留點神。

    ” 端午正想問問怎麼回事,小史就朝他眨了眨眼睛。

    原來“撲食佬”已經從廁所回來了。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在褲子擦了擦,裝作去端詳牆上的世界地圖。

     端午又偷偷地看了小史好幾眼。

    這丫頭,雖說長得并不十分精緻,倒是很耐看。

    尤其是跟她逗悶子的時候,一颦一笑,都透着一種傻乎乎的憨媚。

    一想到她離開,端午不覺中竟然還有幾分惆怅與不舍。

     中午,小史要請端午去街對面吃火鍋。

    端午道:“最後一頓飯,還是在食堂吧。

    就算是留個紀念。

    ” 小史反正是沒脾氣的,立刻就同意了。

     他們在餐廳的樓梯口迎面撞見了“老鬼”。

    小史倒是大大方方地上前叫了他一聲“郭主任”,奇怪的是,“老鬼”郭杏村卻闆着臉,很沒風度地一低頭,就從人群中擠過去了。

    “老鬼”的冷臉,雖說讓小史有些尴尬,卻不足以敗壞她此刻正在高漲的興緻。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道: “可算是過了他這個村了!” 他們從窗口取完飯菜,在貼着白瓷磚的長桌前找了個空位,正要吃飯,忽見馮延鶴端着菜盤子笑眯眯地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坐在了他們的對面。

     小史被馮延鶴訓哭過兩次,如今眼看着就要離開了,還是有點怕他。

    老馮今天倒是十分和善,纏着小史問這問那,把“苟富貴,勿相忘”一類的話說了好幾遍。

    小史反而有些不自在。

    隻得說,她之所以辭職,是去幫一個朋友打點飯店的生意。

    現在的餐飲業競争也很激烈,猛不丁地從這麼一個清閑的單位離開,真還有點依依不舍。

     馮延鶴道:“你也别急着走。

    明天我們方志辦專門開一個茶話會,歡送歡送。

    小譚,你負責張羅一下。

    小史畢竟在這服務了兩三年了,俗話說,買賣不做情意在嘛!” 小史紅着臉,再三推脫。

    老馮說什麼也不答應。

     正說着,小史一連打了兩個噴嚏。

    盡管她用餐巾紙捂住了嘴,可正在往嘴裡扒飯的老馮還是怔住了。

    小史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愣在那裡,吃驚地望着端午。

     老馮陰沉着臉,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來,胡亂地按了按,對他們倆說道:“我有點急事,先走一步。

    你們倆慢慢吃。

    ” 說完,端起盤子,跨過桌邊的長凳,走了。

     給小史開茶話會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這是怎麼回事?”小史一臉茫然地看着端午,小聲道,“這老馮!你說,他怎麼忽然就不高興起來? “還不是因為你剛才打了噴嚏!”端午笑道。

     “打噴嚏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老馮有潔癖。

    挺病态的。

    他大概是疑心你打噴嚏時,把飛沫濺到了他的飯菜上。

    ” “有這麼誇張嗎?” “很多人都有這種毛病。

    在醫學上,有時它被稱作疑病症。

    和強迫症也有點瓜葛。

    大體上都屬于神經官能症的範圍。

    ” 端午說起來就沒完。

    他還提到了卡夫卡和加拿大的鋼琴家古爾德。

     “你怎麼什麼事都知道?”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得過這種病。

    不過表現方式不太一樣就是了。

    ” “哪些方面不一樣?” “不好說,”端午道,“得這種病的人,除了我之外,基本上都是天才。

    ” 小史把盤裡的飯分了一半給端午,又把青菜上的一大塊扣肉搛給他。

     “我還沒動過筷子,”她強調說,“你不會嫌我髒吧?” “我可不怕你的唾沫!”端午不假思索地笑道。

    轉念一想,又覺得怪怪的,不免給人以某種猥亵之感。

    好在小史在這方面從來都很遲鈍。

     “你去過一個叫花家舍的地方嗎?”小史忽然問他。

     “沒去過。

    ” “那可是男人的銷金窟啊,就你這麼老土!” “倒是常聽人這麼說。

    ” “我要去的地方叫窦莊,離花家舍不遠。

    他在那剛開了一家分店,讓我去那幫着照應照應。

    說是先從副總經理做起。

    月工資六千,不算年終獎金。

    ” 端午大緻能猜到,小史所說的那個“他”指的是誰。

    隻是沒想到他們兩人的進展,竟然這麼神速。

    這丫頭,真有點缺心眼。

    跟人剛打了個照面,就輕易把自己交了出去。

     “老裴說,等我在窦莊積累一點管理方面的經驗,有個一年半載,就把整個店面都交給我來經營。

    ”小史用筷子撥拉着盤子裡的豆腐。

    聽得出,她還是有點心思的。

     “那人真的姓裴啊?”端午問道。

     “對呀,姓裴。

    怎麼了?” “沒什麼。

    ”端午抿着嘴笑。

     那天在宴春園吃飯,老闆帶着廚師長來敬完酒,帶小史去看他收藏的那些古董。

    徐吉士用《水浒傳》裡的頭陀和潘巧雲來打趣。

    當時,端午還以為吉士是在故意賣弄典故,沒想到,這個秃頭老闆真的姓裴。

     “那他——”端午忍住笑,又問她,“叫啥名字?” “裴大椿,椿樹的椿。

    ”小史的眼神有點迷惑。

    “我說你這個人,哎,一驚一乍的,到底什麼意思啊?” 端午松了一口氣。

    好在他不叫裴如海。

     “這不是關心你嗎?”端午正色道,“那個老裴,人怎麼樣?” “那還用問?挺好的。

    ”小史道,“你看我身上的衣服,都是他給我買的。

    不過,這人吧,你叫我怎麼說呢?就是有一點變态。

    ” 端午停下了手裡的筷子,擡起頭來,望着小史。

    見端午露出了驚異之色,小史一下就紅了臉,趕忙解釋說,她所說的變态,并不是那個意思。

     “就說這次去柬埔寨旅遊吧,一路上老是纏着我問,到底和守仁是什麼關系?是怎麼認識陳守仁的?有沒有和他接過吻?有沒有上過床?我已經跟他發誓賭咒,說過不下十幾次了。

    可他老疑心我在騙他。

    你說這不是變态是什麼?難道說,他還怕陳守仁嗎?” “大概是吧。

    很多人都怕他。

    ” “守仁有什麼可怕的?那天我們在一起吃飯,我見他和你們有說有笑的啊?” “因為我們恰好是朋友。

    ” “就算老裴怕他,跟我有什麼關系呀。

    奇了怪了!” “其實一點都不奇怪。

    ”端午見她真的不懂事,隻得把話挑明來點撥她。

    “老裴誤以為你是守仁帶去的朋友。

    不問清楚,是不能随便上手的。

    ” “我怎麼有點聽不懂你的話呀?” 端午笑了笑,低頭繼續吃飯。

    實際上,他已經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要再說下去,就要傷及她的自尊了。

    這真是一個傻丫頭。

     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個姓裴的秃頭,在他那些琳琅滿目的收藏品中,也包括了女人。

    盡管女人沒有赝品一說,但貶值的速度也許比赝品還要快。

     “你和老裴,領證了嗎?”端午已經吃完了飯,從小史的手裡接過一張餐巾紙。

     “暫時還沒有。

    你放心,那不是問題。

    他正和他老婆辦離婚呢!說是涉及到有價證券和财産分割,沒那麼快。

    老裴讓我要有足夠的耐心。

    等到了那一天,你可要來吃我們的喜酒啊。

    ” “一言為定。

    ”端午道。

     那天下午,他與小史告别後,多少有點茫然若失,也有點為小史擔心。

    下班回到家中,與家玉坐在客廳裡喝茶,他把小史的事跟家玉說了一遍。

    可家玉對此沒有什麼興趣,隻是淡淡地說: “你成天瞎操這些心幹什麼?那個小史,有你想象的那麼單純嗎?我看不是她天真,而是你天真!再說了,當年你譚某人的行為,又能比那個姓裴的秃驢好到哪裡去?” 10 淩晨一點鐘,端午在客廳裡泡腳,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單調的鈴聲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端午還是在第一時間準确地判斷出,那是一個噩耗。

    他沒有來得及穿鞋,就赤着腳沖進了書房。

     徐吉士的聲音已經變得相當平靜了。

    他用喪事播音員一般沉痛的語調告訴端午,守仁出事了。

    在第一人民醫院。

    吉士正在趕往醫院的途中。

    他囑咐端午,積雪尚未融化,晚上街面結了冰,路況很不好,家玉開車時,必須得萬分小心。

     端午剛放下聽筒,小顧的電話跟着又來了。

     她隻是哭,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由于第二天早上家玉要出庭,她在臨睡前吃了幾顆安眠藥。

    被端午叫醒後,一直昏昏沉沉,反應遲緩。

     “我這個樣子,怎麼能開車?”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床架上,懵懂地望着自己的丈夫,歎了口氣,自語道。

    “前些天還好好的,怎麼會呢?” “幹脆你别去了。

    我打車去!”端午勸她,“明天小東西還有最後一門生物要考,得有人給他準備早飯。

    ” “也好。

    你自己路上小心。

    ” 黑暗中,家玉端過台燈邊上的一隻白瓷茶壺,喝了一口涼茶,裹了裹被子,翻過身去,接着睡。

     後半夜的街道上空蕩蕩的。

    幹雪的粉末在北風中打着旋兒。

    端午一連穿過兩條橫馬路,才在通宵營業的一家夜總會門口找到了出租車。

     第一人民醫院急診樓的過道裡,圍了一大群人。

    吉士和小秋他們早到了。

    小顧坐在一旁橘黃色的椅子上,眼神有點空洞。

    綠珠緊緊抱着姨媽的一隻胳膊,他們都不說話。

    徐吉士穿着一件皮夾克,正踮着腳,透過搶救室門上的玻璃,朝裡面張望。

     守仁還在搶救中。

    但吉士告訴他,搶救隻是象征性的。

    不太樂觀。

    盡管一度還恢複了血壓和心跳。

     随後,他們走到樓外的門廊裡抽煙。

    綠珠挑起厚厚的棉布簾子,跟了出來。

     據綠珠回憶說,差不多是在晚上十一點半左右,她聽到樓下汽車喇叭響了兩下。

    當時,她正抱着筆記本電腦,坐在床上,欣賞那些白天拍攝的鳥類照片。

    她知道姨父回來了。

    按照以往的慣例,停車時按喇叭,無非是表明姨父的後備廂裡有大量的禮品,讓她和小顧去幫着搬。

    就快過年了,姨父每次回家,都會帶上一大堆他并不稀罕的禮品。

    不外是煙、酒、茶、字畫之類。

    她聽見姨媽從三樓下來,就躺在床上沒動。

    可是這一次,綠珠還是覺得有點異樣。

    在别墅西側的院子裡,那十多條收容來的流浪狗,一直在汪汪地叫個不停,聽上去有點瘆人。

     很快,她就聽見姨媽在樓下發出的凄厲的哭喊。

     綠珠穿着睡衣從床上蹦起來,趿拉着拖鞋,跑到樓下的車庫邊。

    她看見那輛凱迪拉克,前門開着。

    姨父的雙腿還在車上,可身體已經挂在了車外。

    小顧遠遠地站在樓梯口,不斷地拍打着牆面,被吓得“嗷嗷”地幹嚎。

    最後還是綠珠跑過去,跪在雪地上,雙手抱起了姨父的頭。

    匆匆趕來的一名保安,已在打電話報警。

     當時姨父的意識還比較清醒。

    他甚至還擡起血糊糊的手,去摸了摸她的臉。

    他還向她交代說,他知道是誰下的手。

    但他不能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這是為你們好。

    ”然後他擡頭看了看樹林上空那片天,積攢了半天的力氣,笑了一下,對綠珠道:“我養了那麼多人,什麼用處也沒有。

    在他們殺我的時候,隻有月亮在場。

    ” 在前往醫院的救護車上,守仁還醒過來一次。

    不過,他的呼吸已經變得很艱難了。

    他告訴綠珠,在他工作室電腦的E盤下,有一份文件……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搶救終于宣告結束。

     醫生一個接着一個走了出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最後出來的那名護士,打開了搶救室的大門。

    端午首先看到的,是守仁在手術台上的那雙大腳。

    整個手術台上都是血,就像剛殺了一頭豬一樣。

    各種注射用的空瓶子裝了滿滿一大筐。

    一名護士小心地把他腦袋上的呼吸罩取了下來。

    大概是失血過多,他張着嘴,臉色有點發白。

    另外兩名護士拉下口罩,正在交談着什麼。

    其中的一位,手裡托着一塊硬紙闆,皺着眉頭,往上填寫各種數據。

    那台用來檢測心髒和血壓的儀器,滴滴、滴滴地響着,仿佛在重複着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 失敗……失敗……失敗…… 吉士煩躁地問護士,能不能把那個讨厭的機器關掉。

    護士溫和地告訴他,不能。

    這是搶救的程序之一。

    現在病人雖說已經死了,但這個程序還沒完。

    病人呼吸停止,測不到脈搏,沒有心跳,當然表明病人已處于死亡狀态。

    但這僅僅是觀察上的死亡。

    “醫學上”真正的死亡,要等待一定的時間長度,也就是說,等到煩人的“滴滴”聲戛然而止,才能最終得到确認。

    具體等多長,護士沒有說。

     護士将守仁的遺體擦拭幹淨,又在他身體的各個孔道,塞了些棉花和海綿,用一條幹淨的白床單,把他裹得嚴嚴實實。

    然後,又将他的雙手舉起來,抖動他的關節,讓他的手臂變得松弛,以便讓他十指交疊,平放在腹部。

    這時,護士才吩咐家屬進來,看上最後一眼。

     綠珠扶着小顧走進來。

    小顧剛到門口,身體就軟了。

    幾個人又隻得把她扶到屋外的椅子上。

     端午提醒護士說,死者的嘴巴還沒有合上。

    護士說,這要等到太平間的趙師傅來處理,他有的是辦法。

     正在說話間,趙師傅推着一輛運屍車來了。

     趙師傅用的辦法其實也挺簡單:一根玻璃繩,穿過一卷衛生紙,讓衛生紙抵住死者的下巴,拉住玻璃繩,向上用力一拉,然後将繩子在他的腦袋上打個結。

    守仁的嘴就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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