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盡江南 第三章 人的分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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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呼嘯山莊”。

    中午喝了太多的酒,他和吉士在江邊的池塘旁釣魚。

    端午舒服地躺在木椅上,喝着小顧剛剛送來的一壺“金駿眉”,聽吉士說着他的風流韻事。

    那些事總是大同小異。

     吉士與剛剛結識的一位稅務局的女孩去賓館開房。

    他們急得甚至等不及上電梯。

    在四樓的樓梯口,吉士看見一對男女從電梯裡出來。

    男的少說也有六十多歲,腦門秃得發亮,可兩邊的鬓角卻還是烏黑的頭發,就像是一頭長着犄角的衰老的公牛。

    那老流氓明顯是喝醉了酒。

    攙扶着他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胳膊上挂着一隻坤包。

     老頭一出電梯就把那女的抱住了,粗魯地去吻她的嘴。

    稅務局的女孩咯咯地笑了起來,低聲對吉士道:“看來還有比你更猴急的人!” 每個故事都會有一個高潮,吉士的故事當然也不例外。

    他在賓館偶爾撞上的這段插曲,其實也藏着一個秘密的懸念。

    它的被破解,甚至足以挽救故事本身的枯燥乏味。

     “我怎麼覺得,那個女的,怎麼看,都像是,嫂子?”吉士轉過身來,嚴肅地望着他。

    薄薄的茶色墨鏡後面一道微微的白光閃過。

     吉士平常最愛說笑,可至少他還知道輕重。

    假如不是十拿九穩,他不會這般的莽撞和唐突。

     隻要端午敢問,他沒什麼不敢說的。

     端午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水面上漂浮的雞毛管急速下沉,手中的釣線硬了起來,釣竿随之繃成了一張弓。

    吉士跳過來幫忙。

    足足花了半個多小時,他們才把一條七八斤重的大草魚拽上岸來。

     以後他們見面,吉士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茬。

    隻是,他對家玉的态度略微起了一點變化。

    言談之間,多了一點過分的客套和羞澀。

     這都是幾年前的事了。

     可這一回,情形有點不太一樣。

     早上九點鐘,他在衛生間刷牙。

    家玉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她去樓下的美發店找瞎子按摩去了,忘了帶手機。

    那個瞎子,端午曾見過一回。

    很年輕。

    他無端地認為那小夥子不是真瞎。

     端午嘴裡咬着牙刷,在屋子裡轉悠了好幾圈,才确定了鈴聲的方位。

    手機擱在鞋櫃上一個紅色的尼龍布沙灘包裡。

    等到他手忙腳亂地從沙灘包裡取出手機,對方早已挂斷了電話。

    手機上顯示的姓名是“水老鼠”。

    這是家玉在律師事務所的一位合夥人,原名叫做隋景曙。

    他們曾在一起吃過一兩次飯。

     他把手機放入包中,手指卻觸到了一團軟軟的衛生紙。

     它的彈性令人生疑。

     他取出那個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它。

    裡面包着的,竟是一個用過的避孕套。

    為了防止精液流出,避孕套還打了個結。

    他掐住它有橡皮圓環的一端,舉到亮光處,細細地觀看,另一隻手則捏了捏它的液囊。

    至少現在,它的表面十分幹燥。

    他甚至還将它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并意識到自己多少有點變态。

    随後,他仍将它用衛生紙包好,塞入包中原先的位置,拉上了拉鍊。

    他嘴裡有一滴牙膏沫掉在了沙灘包上,便立刻取來毛巾,将它仔細擦幹淨。

     雖然已經洗了好幾遍手,但指端那種軟軟的感覺還在。

    橡膠外表均勻的顆粒感還在。

    端午自己從沒有使用過這種藍色的避孕套。

    有點高級。

    他無意去猜測它的主人,或者說他盡量克制自己,不要再朝那個方向去想。

     讓端午多少有點迷惑的地方在于:這個可以随手扔掉的東西,何以會出現在妻子的包中?假設他們幽會的地點是在賓館,完事後,它最合理的去處,應當是紙簍或垃圾箱。

    假如偷情者希望不留下任何證據,特别是在前台做了登記的前提下,将避孕套帶出來扔掉,也不失為一種謹慎之舉。

    這說明,射精者對于安全的要求有點絕對。

    最可能的情景也許是,雲雨之後,妻子主動承擔了毀滅證據的職責。

    她會沖他俨然一笑,說,交給我吧。

    臉上的表情也許不無俏皮。

    這個對他來說已毫無意義的細節,糾纏了他很長時間。

     一周後,他在“城投”遇見了徐吉士,鄭重其事地向他提出了一個可笑的問題——一般來說,注意,是一般來說,在賓館,完事後如何處理避孕套? “怎麼,你想去泡妞?”吉士笑道,“你這把老槍,也該重出江湖了,要不然都鏽了。

    今天晚上,我就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 至于避孕套,吉士說他從來不用:“我喜歡真刀真槍的感覺。

    戴上套子,搞了也白搞。

    你們的性器官,根本就沒有真正的接觸嘛!” 吉士無意中說出的這句話,讓端午心裡感到了一陣寬慰。

     中午,家玉從美發店回來了。

    他正在聽勳伯格的《升華之夜》。

     她洗了個澡,吹了頭發,換了一身新衣服。

    她手裡舉着一柄銅鏡,放在腦後,站在穿衣鏡前照了照,對端午說:“怎麼樣?好看嗎?式樣是不是老氣了一點?” “好看,”端午笑道,“一點也不老氣。

    ” 家玉上身穿着收腰的休閑便裝,灰色的毛料短褲,褲腿上一個裝飾用的錫扣,閃着清冷的亮光。

    她的腿上,是青灰色的絲襪。

     “今天是星期天啊,”端午道,“你穿得這麼正式,似乎沒什麼必要吧?“ “嗨!該死的宋蕙蓮,從美國回來了。

    對了,她約我們今晚去外面吃飯,你高不高興一起去?” “哪個宋蕙蓮?”端午略一思忖,忙道,“我下午還約了一個朋友。

    晚上回來恐怕要晚一點。

    ” 由于那個避孕套的存在,打扮一新的妻子讓他覺得有一點奇怪的陌生感,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美。

    有什麼東西在他心底裡一閃而過。

    怎麼看,他都覺得家玉更加迷人了。

    那是一種腐敗的甜蜜感——就像是發了酵的食品:不潔,卻更為可口。

     2 下午三點,端午準時來到了“荼?花事”西側的一個小小庭院中。

    天井裡落滿了黃葉,綠珠和另一個梳着短發的女人已經在那兒了。

    那人穿着一件淡藍色的“ARC'TERYX”牌子的外套,不過,一看就是冒牌貨。

    額前的劉海剪得過于整齊,這使得她那張寬寬的臉龐看上去就像一扇方窗。

     她是民間環保組織“大自然基金會”的項目負責人,名叫何轶雯。

    兩人像是為什麼事發生了争執,都不怎麼高興。

    青花碟中的一炷印度香,眼看就要燃盡,紅紅的香頭嗤的一聲,炸出微弱的火星。

    不時有香灰落到瓷碟的外面,綠珠用手裡的餐巾紙将它擦去。

    香霧中揉進了濃濃的桂花氣息,還有空氣中嗆鼻的浮塵味。

     外面的院子裡阒寂無人。

     端午剛剛坐定,綠珠将自己面前的一杯綠茶推到了他的面前,笑道:“剛泡的,我沒有喝過。

    ” 她還是像以前那樣落拓不羁。

    鼠灰色的敞襟運動衫顯得過于寬大,她不時地捋一下袖子,露出白白的手臂,以及手臂上的藍色蝴蝶圖案。

    當然,蝴蝶是畫上去的,很容易洗掉。

     綠珠最近忽然醉心于動物權益保障。

    前些天,守仁打來電話,向端午抱怨說,綠珠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些流浪貓狗,養在家中。

    開始的時候還好,好脾氣的小顧還幫着她一起給小動物洗澡、刷毛、包紮傷口、去動物防疫站打針,甚至還專門請來了康泰醫院的骨科主任,給一條瘸腿的小狗接骨。

    她們還給每個動物都取了一個名字,可後來數量一多,她們也搞不清誰是誰了。

    家中成天是撕咬聲一片,腥臊難聞,絨毛像春天的楊花一樣四處飄浮。

    小顧整天抱怨皮膚瘙癢,人都快瘋了。

    綠珠倒好,自從有了這批寶貝之後,既不失眠了,也不憂郁了。

    那些瞎眼、瘸腿、面貌醜陋的小東西,一刻不離地跟着她。

    她往東,那幫畜生,就呼啦啦地跟到東;她往西,它們就呼啦啦地跟到西。

    好不威風! “你說這孩子,怎麼想出一出是一出啊。

    ” 何轶雯對于動物保護沒有任何興趣。

    她說項目剛剛起步,人力物力有限,應當将主要精力放在環境污染的治理方面。

    比如說,垃圾分類、化工廠的排放監測、污水處理,特别是鶴浦一帶已十分緊迫的鉛污染調查。

    而綠珠則提議在鶴浦範圍内來一次鳥類大普查。

    她想弄清楚鳥的種群、存量以及主要的栖息地,用DV拍攝一部類似于《遷徙的鳥》那樣的紀錄片,去參加國際紀錄片影展。

    她還強調說,如果第一筆資金還不夠的話,她可以讓她的“姨父老弟”再多投一點。

    反正他有的是錢。

     端午無意介入她們的争論。

    何況,兩個人急赤白臉,互不相讓,他也不便發表自己的意見。

    好在綠珠看出了他的無聊,就朝他努努嘴,說:“包裡面有書。

    你要是覺得無聊,就先看會兒書吧,我們一會兒就完。

    ” 木椅上擱着一隻咖啡色的提包,樣子就像一把巨大的鎖。

    他輕輕地拉開提包的拉鍊,心裡浮現出一絲異樣的悸動。

    仿佛拉開人家的包,就像脫去人家的衣服似的。

    這是一種親密的熟稔之感。

    當然,他也不必擔心,會從裡邊發現盛滿精液的避孕套。

     他從包裡随手取出一本書來,是《史蒂文斯詩集》。

    封面是綠色的。

     他把椅子挪到牆角靠窗的位置。

    隔着墨綠色的彩鋁鋼窗,可以看見院中的天井,以及運河上緩緩行進的畫舫遊船。

    二十年前,他在上海讀碩士的時候,曾對這位美國詩人迷戀了好長一陣子。

    奇怪的是,今天再來重讀這些詩,感覺也稀松平常。

    就連當初讓他極為震撼的那首《士兵之死》,如今也變得像童謠一樣甜膩。

    他知道這不能怪史蒂文斯。

     死亡是絕對的,沒有紀念日正如在秋季,風停息當風停息,天上白雲依舊 史蒂文斯不曾料到,死亡雖然照例來到,白雲卻也變得極為稀罕了。

    他一共參加了六位死者的葬禮,都是陰天。

     綠珠和何轶雯還在争論。

    盡管她們壓低了聲音,可端午還是沒有辦法再度進入史蒂文斯的清純世界。

     轶雯希望這個“大自然基金會”,能夠接受政府環保局的指導。

    她以過來人的口吻,告誡她的合作夥伴:在目前的中國,如果脫離了政府部門的支持,你是什麼事都做不成的。

    可綠珠讨厭環保局的林局長,目光朝女孩子瞥一眼,就像是要挖人家的肉。

    他所領導的環保局明擺着是個擺設。

    這人昏聩得很。

    隻要有廠家給他送幾條香煙,他就對超量排放眼睜眼閉。

    她們還頻頻提到一個叫老宋的人。

    端午過了很久才搞清楚,這個人名叫宋健,是何轶雯的丈夫,眼下是南京農業大學的一位副教授。

    他目前正在運作的一個大課題,就是關于鶴浦一帶鉛污染治理的。

     最後,她們總算在如下事情上達成了一緻:項目啟動的具體日期。

    那一天,她們要組織全市的環保志願者,在鶴浦最高峰的觀音山,搞一次集體宣誓。

    各大媒體的記者都會到場。

    她們還要搞網絡視頻直播。

    何轶雯還向她保證,至少會有一位副市長出席:“你就當它是一次青春嘉年華好了,事若求全何所樂?” 何轶雯沒有留下來吃晚飯,不到五點半就離開了。

     “這個人還真啰嗦!”等她走了,綠珠長長地歎了口氣,對端午道。

    “本來我想好約她吃個中飯,兩點前就把她打發走。

    然後,我們到樓下的天井裡,找人來唱評彈,曬太陽,賞桂花。

    沒想到,她說起來就沒個完,白白糟蹋了一個下午。

    ” “你不是發誓賭咒,再也不理我了嗎?” “唉,說是那麼說,心裡還有點不舍得。

    ”綠珠說。

     她的氣色比上次好多了。

    臉上緻密的肌膚漾出了一絲酡紅,笑起來還有點妩媚。

     “哪裡不舍得?” “你這個人,又老又醜。

    ”綠珠想了想道,“不過,看人的時候,眼睛倒是蠻幹淨的。

    ” “那可說不定。

    ”端午走到桌邊,嘿嘿地笑了兩聲,坐在了她的對面。

    “不幹淨的念頭其實一直都有。

    ” “真的嗎?”綠珠把眼前的菜單拿開,眉毛往上一挑,表情既輕佻又嚴肅。

     “開個玩笑。

    ”端午趕緊否認。

    他不安地看了一眼門邊站着的一個服務員。

    她穿着繡花的旗袍,雙手交疊,放在腹部,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看,剛冒了個頭,又趕緊縮回去了。

    你們這種老男人,沒勁透了。

    ”綠珠招呼侍者過來點菜。

    “說吧,想吃點什麼?” “我是很随便的,你看着點就行。

    ” 綠珠“啪”的一聲合上菜單,對侍者道:“那好,一份清蒸鲥魚,一份木瓜炖河豚,一份蔥燒魚肚。

    ” “幹嗎盡點魚啊?” “合在一起,就是長江三鮮。

    ”綠珠道,“我最怕動腦筋,頭疼死了。

    ” 她另外又加了一盤白灼芥藍,一瓶智利白葡萄酒。

     “你是怎麼和何轶雯認識的?” “先認識她丈夫宋健。

    怎麼呢?”綠珠咬了一下嘴唇,沉思了半晌,忽然道。

    “這其中的事亂七八糟,說起來還真有點複雜。

    你覺得這人怎麼樣?” “不好說。

    ” “不好說是什麼意思?” “根本就不了解嘛。

    ” “不是不了解,而是不願說。

    是不是?”綠珠道,“你們這種人,永遠把自己擺在最安全的位置。

    ” 端午未置可否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知不知道姨父老弟被打的事?”過了一會兒,綠珠問他。

     “你說的是守仁嗎?” “除了他,我哪裡還有旁的姨父?”綠珠沒好氣地看着他,“他被人打成了腦震蕩。

    昨天剛出院,在家養着呢。

    ” “怎麼回事?” “他看中了春晖棉紡廠那塊地,想在那蓋房子掙錢。

    他和市政府談好了合同。

    可沒想到,棉紡廠那邊的工人卻死活不幹。

    不是靜坐就是集體上訪,折騰了好幾個月,光警察就出動了好多次。

    ” “這事我倒是聽說過。

    ”端午道,“征地的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事情是解決了,可工人們對他恨之入骨。

    要我說,他也是活該。

    他沒事老愛去廠區轉悠。

    像個農民,巴望着地裡的莊稼,盤算着哪兒蓋獨棟,哪兒蓋聯排,還帶着卷尺,到處瞎量。

    漸漸地,工人們就摸清了他的規律。

    一天早上,姨父老弟嘴裡哼着小曲,剛走到堆放紗錠的倉庫邊上,身後忽然沖出一夥人來。

    他們不由分說,往他頭上套了一個麻袋,把他掀翻在地,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半死。

    最後送到醫院,頭上縫了十幾針。

    我那天去醫院看他,他的頭被紗布包得像個蠶寶寶,還在那吆喝,讓警察去逮人。

    逮個鬼啊!他頭上被人罩了麻袋,也弄不清是誰打的,找誰算賬去?隻好吃個啞巴虧。

    ” “到底傷得重不重?” “醫生說不礙事。

    誰知道!今天早上他還跟姨媽說房子在轉。

    廢話,腦袋被木棒生生地打得凹進去一塊,能不轉嗎?不過,你千萬别去看他,裝不知道就行了。

    姨父老弟死要面子,不讓我往外說。

    另外,他也怕媒體,害怕這件事再在網上炒起來。

    ” 清蒸鲥魚端上來了。

    綠珠對他說,鲥魚的鱗是可以吃的,端午自然也知道這一點,可他卻沒什麼胃口。

    随手夾起一塊放到嘴裡去嚼,就像嚼着一塊塑料。

    緊接着端來的木瓜炖河豚味道倒還可口。

    這是人工養殖的無毒河豚,又肥又大。

     他們喝掉了那瓶葡萄酒,河豚還沒吃完。

    綠珠就感慨說,這個世界的貧瘠,正是通過過剩表現出來的。

    所以說豐盛就是貧瘠。

     端午想了想,覺得她的話還是有點道理的。

     他們起身離開的時候,已經過了九點。

    綠珠想去運河邊的酒吧街轉轉。

     下了樓,出了天井,跨過養着錦鯉的地溝,穿過一扇磚砌的月亮門,他們走到了院中的小石橋邊。

    綠珠忽然站住了。

    她再次回過身去,打量那道圓圓的門洞。

     “我每次穿過這個該死的門,都要拼命地壓低自己的頭,生怕一不小心就撞到牆上。

    其實,就算你踮起腳尖來,頭和門頂的磚頭之間還有好大的距離。

    ”綠珠說。

     “你想說明什麼問題?” “根本碰不着。

    我根本沒有必要低頭。

    ” 綠珠說,她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就騎車去上學。

    在去學校的路上,要經過一個鐵路橋的橋洞,由于擔心坐直了會撞到腦袋,總是弓身而過。

    她當時還未發育,個子相當小。

    其實就算是姚明騎車從那經過,也盡可以坐直了身子一穿而過。

     “明白了這個事實也沒有用。

    我現在回泰州,每次經過那個橋洞,還是忍不住要彎下腰去。

    低頭成了習慣。

    我們對于未必會發生的危險,總是過于提心吊膽,白白地擔了一輩子的心。

    ” 端午正要說什麼,綠珠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以為自己擋了傳菜生的路,就微微地側了一下身。

    可這名“傳菜生”走近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從他身邊經過,而是要結結實實地在他臉上扇一個大耳刮子。

    那一巴掌,打得他的腦袋發生了偏轉。

    端午眼前一震,蜂飛蝶舞。

    他看見綠珠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低低地說了句:“喝,好家夥!” 說不上是震驚還是贊歎。

     原來是家玉。

    原來她也在這兒吃飯。

    就這麼巧。

     當端午回過神來想叫住她,家玉風風火火的身影早已在暗夜中消失了。

    綠珠還在那兒捂着嘴,望着他笑。

     “你剛才說什麼來着?我們對于未必會發生的危險,過于提心吊膽,是嗎?你倒是說說,危險不危險?”端午硬擠出一絲笑容,自我解嘲地對綠珠道。

     綠珠笑得彎下腰去,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我,我還有半句話沒說完呢。

    ” “什麼話?” “而危險總是在不知不覺中降臨,讓人猝不及防。

    ”她仍在笑。

    “不過這樣也好。

    ” “有什麼好?” “她打了你這一巴掌,你們就兩清了。

    誰也不欠誰。

    在你老婆看來,反正我們已經搞上了對不對?你回家跪在搓衣闆上,雞啄米似的向她磕頭認錯,也已經遲了。

    為了不要白白擔個虛名,我們還不如來真的。

    怎麼樣?别到臨死了,還要去換什麼亵衣……” 端午知道她說的是寶玉和晴雯。

    他尴尬地笑了兩聲,沒再搭腔。

     半晌,又聽得綠珠黯然道:“可恨我今天來了例假。

    ” 綠珠這麼說,端午忽然鼻子一酸,心裡生出了一股感動的熱流。

    他想到自己的年齡比她大出一倍還多,感動中也不能不摻雜着一些輕微的犯罪感。

     他們已經來到了運河邊。

    河水微微地泛着腥臭。

    兩岸紅色、綠色和橙色的燈光倒映在水中,織成肮髒而虛幻的羅绮,倒有一種欲望所醞釀的末世之美。

    河道中橫卧着一條飛檐疊嶂的橋樓,也被霓虹燈光襯得玲珑剔透。

    河面上畫舫往返,樂聲喧天。

    喊破喉嚨的卡拉OK,讓他們在說話時不得不一再提高嗓門。

    每個人的臉上都像是鍍了一層銀光似的。

     不論是把腳擱在窗檻上喝茶的人,裸露着臂膀在昏暗的燈光下拉客的少女,還是正在打台球的小夥子,綠珠一律将他們稱為“非人”。

    她拉着端午的手,從這些散發着酒味和劣質香水味的人群中快速穿過,她要帶他去對岸的酒吧。

    名字用的是麥卡勒斯小說的題目: 心是孤獨的獵手 那座酒吧裡,同樣擠滿了人。

    樓上、樓下都是滿滿當當的,沒有空位。

    他們在那買了一瓶青島啤酒,在一個小攤前買了幾串炸臭豆腐,沿着河道的護欄往前走。

    對于每一個前來向他們兜售珍珠項鍊的小販,綠珠總是連眼皮也不擡,罵出一個同樣的字來: “滾!” 有好長一陣子,兩個人誰都沒心思說話。

    默默地注視着橋欄下滿河的垃圾、遊船以及在遊船上尋歡作樂的“非人”,啤酒瓶在他們手裡遞過來,又遞過去。

    綠珠忽然把臉湊近他的耳朵低聲道: “這感覺,像不像是在,接吻?” 這其實算不上是什麼挑逗,因為端午的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不過他還是覺得有一點暈。

    像是閃電,在他心底裡,無聲地一掠而過。

    他們稍稍往前走了幾步,昏頭昏腦地跨過一個賣盜版DVD的地攤,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弄堂。

     端午魯莽地将她壓在牆上。

    綠珠有些吃驚地看着他,随後閉上了眼睛。

    兩人開始接吻。

    他聽見綠珠嘟嘟囔囔地說,剛才不該吃臭豆腐。

     她的身體有些單薄,不像家玉那麼澎湃。

    她的嘴唇,多少還能讓他想起啤酒瓶口的濕滑,不過更加柔軟。

    他貪婪地親吻它。

    上唇,下唇和兩邊的嘴角。

    窮兇極惡。

    就好像一心一意要把自己最珍惜的什麼東西,瞬間就揮霍掉。

     綠珠大概不喜歡牙齒相叩的堅硬感,便用力地推開了他,喘了半天的氣,才說:“很多人都說,女人的愛在陰道裡,可我怎麼覺得是在嘴唇上啊?” 端午想要去捂她的嘴,可已經來不及了。

     “你小聲點好不好?”端午道,“外面都是人。

    ” 綠珠笑了笑:“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很少和人接吻的。

    怎麼着都行,就是不能接吻。

    你是第二個。

    ” “那,第一個是誰啊?” 綠珠的臉色忽然就陰沉了下來,好半天才說:“他教我畫畫。

    偶爾也寫詩。

    ”就是因為一心要嫁給他,她才和母親鬧翻的。

    那是她參加高考的前夕。

    她臉上的憂郁,陡然加深了,眼中似有淚光閃爍。

    端午沒敢再問,綠珠再次把臉迎上來。

    于是,他們又開始接吻。

     他們所在的位置,恰好在一戶人家的西窗下。

    窗戶黑黢黢的,窗口有大團大團的水汽從裡邊飄出來。

    寂靜之中,他們能聽見屋裡人的說話聲。

    一個老頭嗓門粗大地喊道: “榮芳啊,電視機的遙控器擺在哪塊了?” 接下來,是“骨碌骨碌”的麻将聲。

    一個蘇北口音的老太婆,從遠處應和道:“你媽媽日屄。

    我哪曉得?床上找找看呢。

    ” 他們都笑了起來。

     “老夫妻家常說話,怎麼都這樣髒不可聞?”端午低聲道。

     “要不我怎麼說他們是‘非人’呢。

    ” 他們離開那個漆黑的弄堂,綠珠仍然拉着他的手不放。

    這讓他又受用又憂心。

    他們在弄堂口的地攤前停了下來。

    綠珠蹲在地上,東挑西挑,跟小販讨價還價。

    最後,她在那裡買了兩張電影光盤,都是溝口健二的作品。

     很快,他們就走到了酒吧街的盡頭。

    順着濕漉漉的台階走上一個陡坡,眼前就是一片開闊的公共綠地。

    運河在這裡拐了一個大彎,沿着一段老城牆蜿蜒向北。

    綠地上的樹都是新栽的,樹幹上綁着草繩,用木樁支起一個三腳架,以防被風刮倒。

    有兩棵剛剛移來的梧桐樹,四周還圍着塗滿瀝青的黑網。

    綠地的鐵欄杆外面,就是寬闊的環城馬路了。

    不過,這時候過往的汽車很少。

     由于不再擔心遇見熟人,兩個人的手又拉在了一起。

     “忽然想到一首詩,想不想聽聽?”綠珠道。

     “是史蒂文斯嗎?” “不,是翟永明。

    ” 九點上班時我準備好咖啡和筆墨再探頭看看遠處打來第幾個風球有用或無用時我的潛水艇都在值班鉛灰的身體躲在風平的淺水塘 開頭我想這樣寫:如今戰争已不太來到如今詛咒,也換了方式當我監聽能聽見碎銀子嘩嘩流動的聲音 ………… 綠珠說,她近來發狂地喜歡上了翟永明。

    尤其是這首《潛水艇的悲傷》,讓她百讀不厭。

    好像是站在時間的末端,打量着這個喧嘩的城市,有一種曠世的浮華和悲涼。

    她曾把這首詩念給正在養傷的守仁聽,連他也說好。

     “悲涼倒是有一點。

    浮華,沒怎麼看出來。

    ” “嘩嘩流動的碎銀子啊,難道還不夠浮華嗎?” 端午笑了笑,沒再與她争辯,而是說:“要是翟永明知道,我們倆在半夜三更散步時還在朗誦她的詩,不曉得要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你認識翟永明嗎?” “見過兩次而已。

    也說不上有多熟。

    有一次,我們一起去南非,她朗誦的就是這首詩。

    ” “你覺得怎麼樣?” “還好。

    不過結尾是敗筆。

    ” “你指的是給潛水艇造水那一段嗎?” 端午點點頭,摟着她的肩,接着道:“不過,這也不能怪她。

    我倒不是說,她的才華不夠。

    對任何詩人來說,結尾總是有點難的。

    ” “這又是為什麼呀?” “這個世界太複雜了。

    每天都在變,有無數的可能性,無數的事情糾纏在一起。

    而問題就在這兒。

    你還不知道它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

    鋪陳很容易,但結尾有點難。

    ” “真該把你說的話都記下來。

    ” 端午和她約好,見到第一輛空着的出租車,就送她回“呼嘯山莊”。

    将綠珠送到後,他再原車返回。

    可是當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在他們身邊停住時,綠珠卻變了卦。

     他想再抱抱她,綠珠心煩意亂地把他推開了。

    獨自一人,悶悶地坐進了出租車的前排,朝他擺了擺手,興味索然。

    她忽然拒絕端午送她回家,不僅僅是因為出租車司機是個中年婦女。

     不知道從哪裡飄來一朵浮雲。

    陰陰地罩住了她的心。

     3 綠珠将那些她所鄙視的芸芸衆生,一律稱為“非人”。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在端午看來,我們無時無刻不在依照自己的尺度,将人劃分為各個不同的種屬和類别。

    對人進行分類,實際上是試圖對這個複雜世界加以抽象的把握或控制,既簡單,又具有象征性。

    這不僅涉及到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涉及到我們内心所渴望的認同,同時也暗示了各自的道德立場和價值準則,隐含着工于心計的政治權謀、本能的排他性和種種生存智慧。

    當然,如何對人分類,也清晰地反映了社會的性質和一般狀況。

     比如說,早期的殖民者曾将人類區分為“文明”與“野蠻”兩部分,就是一個别出心裁的發明。

    作為一種遺産,這種分類法至少已持續了兩百年。

    它不僅催生出現代的國際政治秩序,也在支配着資本的流向、導彈的抛物線、财富的集散方式以及垃圾的最終傾瀉地。

     再比如說,在中國,最近幾十年來,伴随着“窮人”和“富人”這樣僵硬的二分法而出現的,已是一個全新的陌生世界。

    它通過改變“窮人”的定義——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破産、麻煩、野蠻、愚昧、危險和恥辱,進而也改變了“人”的定義——我們因擔心陷入文化所定義的“貧窮”,不得不去動員肌體中的每一個細胞,全力以赴,未雨綢缪。

     端午想,如果他理解得不錯,這應該就是綠珠所謂“非人”産生的社會基礎。

     端午酷愛布萊希特。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對布萊希特基于基督教的立場,簡單地将人區分為“好人”和“非好人”而迷惑不解。

    不幸的是,布萊希特的預言竟然是正确的。

    好人,按照布萊希特的說法,顯然已無法在這個世界上存活。

    換句話說,這個世界徹底消除了産生“好人”的一切條件。

     在今天,即便是布萊希特,似乎也已經過時了。

    因為在端午看來,在老布的身後,這個世界産生了更新的機制,那就是不遺餘力地鼓勵“壞人”。

     端午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開始向他灌輸自己頗為世故的分類法。

    在母親那裡,人被奇怪地區分為“老實人”和“随機應變的人”。

    “老實”自然是無用的别名,而“機變”則要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随時準備調整自己的生存策略。

    突擊或龜縮,依附或背叛,破釜沉舟或丢卒保車,過河拆橋或反戈一擊。

    這一分類法,與他喜愛的圍棋,與母親口中的那些代代相傳的民間故事一樣陳舊而古老。

     有一段時間,他哥哥元慶,忽然對“正常人”和“精神病”之間的界限,表現出病态的關切。

    端午當時并未立即意識到,哥哥正在加速度地滑入他深感恐懼的“瘋子”陣營。

    不過,自他發病後,一切又都被颠倒了過來。

    他自诩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正常人”,其他的人都是瘋子。

     “那麼,我呢?”有一次,家玉嬉皮笑臉地逗他。

     “也不例外,”元慶冷冷地道,“除非你和端午離婚,嫁給我。

    ” 家玉紅了臉。

    再也不笑。

     宋蕙蓮的來訪,讓家玉留下了不愉快的記憶。

    就像吃了一隻蒼蠅。

    不僅僅是因為那天晚上,她在無意中撞見了端午和綠珠。

    她對蕙蓮開口閉口“你們中國人”一類的說法怒不可遏。

    在她看來,宋蕙蓮樂于用“中國人”和“非中國人”這樣的分類,來凸顯自己過時的優越感,來表達對自己同胞的嘲弄和蔑視;而事實上,當她在美國或西方世界四處演講、騙吃騙喝的時候,她所蔑視的“中國身份”,正是她招搖撞騙的唯一資本。

    在她的英文随筆集《告訴你一個真實的中國》中,她不僅成了杜甫和李白的“直接繼承人”,成了專制政治的“敏銳觀察家”,甚至通過杜撰某些政治人物的私生活及種種駭人聽聞的“轶事”,來取悅她的那些外國讀者。

     盡管端午對所有的政治人物都沒有好感,但他還是立即對妻子的看法表示了毫無保留的贊同:“唉,你知道,有些詩歌界同行,跟宋蕙蓮一個德行。

    還有些人更可笑,在國内痛斥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到了國外就大罵專制政體……” 說到對人的分類,家玉的方法與衆不同。

     那天晚上,孩子早早睡了,他們坐在餐桌前閑聊。

    難得有時間坐在一起。

    用考究的紫砂壺泡茶。

    磨磨嘴皮子。

    享受靜谧。

     家玉的觀點是,人隻能被分成兩類:“死人”或“活人”。

    所謂“三寸氣在千般好,一日無常萬事休”。

    在“活人”中,還可以進一步加以區分。

    享受生活的人,以及,行屍走肉。

    她說,這個世界的悲劇恰恰在于,在日趨激烈的生存競争中,我們不得不強迫自己忘記人的生命會突然中止這一事實。

    有些人,連一分鐘都沒活過。

     “我自己就是一個行屍走肉。

    哎,古人的話,總是那麼入木三分。

    行屍走肉,多麼傳神!” 在家玉的分類法中,“死人”,居然也可以分為兩類。

    死亡一次的人。

    死亡兩次的人。

     “什麼意思?”端午忙問道。

     “芸芸衆生,比如像我,隻能死一次。

    死了就是死了。

    很快就煙消雲散。

    沒人記得世界上曾存在過這麼一個人。

    龐家玉,或者,李秀蓉。

    沒人知道她受過的苦。

    遭過的罪。

    受過的折磨。

    沒人知道她的發自心底的歡樂,盡管隻有那麼可憐的一點點。

    沒人知道她做過的一個個可笑的夢。

    還有一種人,比如你,人死了,卻陰魂不散。

    文章或名聲還會在這個世界存留,還會被人提起。

    經常或者偶爾。

    時間或長或短。

    但你總歸也會被人遺忘,死上第二次。

    我這麼說,你不會生氣吧?” “照你這麼說,杜甫和李白就會永遠不死了?” “他們也會死。

    因為世界遲早會毀滅。

    連最樂觀的科學家都在這麼說。

    照現在這個勢頭,也不會太遠,不是嗎?”家玉忽然把臉轉向他,“你呢,你怎麼分?” 端午說,他好像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不過,如果一定要分,大抵也是兩類。

    成功的人,失敗的人。

    從感情上說,他沒來由地喜歡一切失敗的人,鄙視成功者。

     “那是嫉妒。

    ”家玉呵呵地笑了起來。

    “哎,還有一種分法,你沒說。

    ” “什麼?” 家玉一臉詭笑,似嗔非嗔地望着他:“美女是一類,其他一切生物算成一類。

    我沒說錯吧。

    因為除了美女,除了什麼紅啊綠啊,珠啊玉啊的,其餘的,一概都不在你們的視線之中。

    對不對?” “這話要是用來形容吉士,倒還差不多。

    ”端午眯眯地笑,帶着貌似憨厚的狡黠。

    “不過,我們單位的老馮,就是你常說起的那個馮延鶴,他倒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看法……” 可家玉突然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

     她打了個哈欠,随後就開始和他商量唐甯灣房子的事。

    她提到了唐燕升。

     就在這個星期天,他要親自出面,幫他們一勞永逸地解決困擾多時的房産糾紛。

     4 馮延鶴把一切他所不喜歡的人,都稱之為“新人”,多少有點令人費解。

    這一說法看似無關褒貶,實際上他的憤世嫉俗,比綠珠還要極端得多。

     按照他的說法,三十年來,這個社會所制造的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已經羽翼漸豐。

    事實上,他們正在準備全面掌控整個社會。

    他們都是用同一個模子鑄造出來的。

    他首先解釋說,他所說的“新人”,可不是按年齡來劃分的。

    就連那些目不識丁的農民,也正在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全新的人種”。

    這些人有着同樣的頭腦和心腸。

    嘻嘻哈哈。

    渾渾噩噩。

    沒有過去,也談不上未來。

    朝不及夕,相時射利。

    這種人格,發展到最高境界,甚至會在毫不利己前提下,幹出專門害人的勾當。

    對于這樣的“新人”來說,再好的制度,再好的法律,也是形同虛設。

     端午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發這一類的牢騷了,早已沒有了當初的振聾發聩之感。

     這天下午,老馮又打來電話,半命令、半央求地讓他去下棋。

     老馮照例讓端午先洗手,可他自己呢?時不時摳弄一下嘴裡的假牙,絲絲拉拉地拖出一些明晃晃的黏液,弄得棋子濕乎乎的。

    每次端午要提掉他的黑子,都得皺起眉頭,壓住心頭的陣陣嫌惡。

     下到中盤,黑白兩條大龍在中腹絞殺在一處。

    老馮憋紅了臉,一連算了好幾遍,還是虧一氣。

    最後,隻得推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