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夢 第四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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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而真正學會當家做主。

    這也就是我選擇隐居在這個小島上的原因。

    我已經多年不問村裡的事了,對于花家舍來說,我是可有可無的。

    事實上我隻不過是一個飼養員,或者一個旅社管理員而已。

    ” “可是——” “你不要着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郭從年揮手制止了他的提問,接着道,“我們在花家舍,實行了最好的制度,但坦率地說,這個制度目前還不夠完善,還有很多顯而易見的缺陷。

    比方說,為了讓百姓們學會自我監督,我們在公社的每一個交通要道,包括廣場、學校和郵局,都設立了鐵匦,也就是信箱,每個人都可以檢舉揭發他人的過失、錯誤,乃至罪行。

    檢舉人可以署名,也可以匿名。

    這個制度我記得好像是唐朝的武則天發明的,當然喽,我們對它做了一些改進。

    如果你有幸讀到這些信件,我相信你對人性的所有知識和概念,将會在頃刻之間土崩瓦解。

    人,不是别的什麼東西,他們是最為兇殘的動物。

    他們隻會做一件事,就是互相撕咬。

    這些信件将人性的陰暗、自私、兇殘、卑鄙、無恥,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些信件大部分是村民、鄰居、朋友之間的相互告發,但也有外甥告發舅舅、妻子告發丈夫、孩子告發父母,甚至還有自己告發自己的。

    所檢舉的内容,從鄰裡争端、一般性偷竊、通奸,到呼喊反革命口号、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等等等等,可以說是無奇不有,無所不包。

     “我記得有這樣一封檢舉信,是一個剛過門三天的新媳婦寫的。

    她說她公公每次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總要莫名其妙地多看她幾眼,因而這個媳婦懷疑公公對她存有不軌的企圖。

    我們把那老頭找來一問,他當場就跪了下來,立刻承認自己企圖扒灰,自己打起自己的耳光來。

    哈哈哈,鐵匦制度試行不到一個月,效果是明顯的。

    至少社員平常那種浮浪的舉止、肮髒的言談,忽然都不見了蹤影。

    每個人的臉都變得純潔而嚴肅。

    有迹象表明,我的社員們已經學會了思考。

    ” “可是,至少有一個人置身于群衆的監督之外。

    這個人就是你,對不對?”譚功達說,“你們實行的這個制度,與真正的獨裁,有什麼區别?” “你的指責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郭從年答道,“設立鐵匦,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不是我們的最終目标。

    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我們的最終目标,是讓每個人自己監督自己。

    至于你剛才提到獨裁,兄弟,不客氣地說,你有點誇張,甚至還有點不懷好意。

    你曉得,目前正在進行的圍湖造田工程,我是不贊成的。

    那麼好的一方湖面,可以泛舟,可以養魚,到了夏天,滿湖的荷花和狗頭籽,清風一吹,整個村子都能聞到荷葉香。

    可群衆要求多圍耕地,多種水稻,多交公糧的願望,難道錯了嗎?沒有錯。

    那麼多的請願書,雪片似的飛到公社的辦公桌上。

    什麼青年突擊隊,什麼鐵姑娘突擊隊,以及廣大人民群衆,他們正在日益高漲的大幹社會主義的熱情,你能夠視而不見、置之不理嗎?因此,盡管我内心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我還是立刻就在他們送來的報告上簽了字,請問,這裡邊哪有你說的什麼獨裁?” “誰是101?” “誰都有可能是。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人。

    村子裡有一首歌,這裡的每個人都會唱,歌名叫做“101就在你身邊”。

    每一扇窗戶背後,都有一雙充滿警惕的眼睛。

    去年七月三号,你與小韶月夜蕩舟,人不知鬼不覺,對不對?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檢舉信。

    我數了數,竟然有十二封之多。

    ” 譚功達的臉一下就紅了。

    看着郭從年滿面笑容的臉,有點不寒而栗。

    窗外紫雲英花地裡的青蛙忽然不叫了。

    除了不遠處什麼地方一兩聲布谷鳥的鳴叫,四周一片沉寂。

     “那麼……”譚功達顯得有些躊躇,似乎在掂量着這個問題到底該不該問,“你覺得花家舍的這種制度能夠維持多久?” 郭從年的眼神陡然顯得有些飄忽。

    他的靜默盡管時間很短,也多少讓譚功達感到了他内心的一絲不耐煩。

    這個問題不經意地觸到了郭從年心底的傷痛,那張生動而神采奕奕的臉随之變得灰暗,布滿了難以言說的悲傷的陰影。

    天氣并不很冷,可他還是裹着毛毯,身體微微有些痙攣。

    過了半晌,他朝桌邊湊了湊,重新取過煙袋鍋,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對譚功達說: “老弟,花家舍的制度能夠存在多久,不是由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也不是随便哪一個人(他用手指了指屋頂)能夠做主的。

    它是由基本的人性的原則決定的。

    ” “什麼是‘人性的原則’?” “好奇心的原則。

    ”郭從年以一種憂心忡忡的語調說道,“我在花家舍工作了十二年,這個地方是我一手設計、建立起來的。

    我所受到的贊譽和攻擊一樣多。

    上級領導包括兄弟縣的同志們三番五次地批評我,說我搞的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而是帶有封建會道門性質的神秘主義。

    這些壓力我都可以置之不理。

    可是,你拿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有什麼辦法呢? “我曾跟你說過,我十二年來反複地閱讀同一本書,這就是《天方夜譚》。

    也有人把它翻譯成《一千零一夜》。

    我說這本書給了我很大的樂趣,這不假,但它也讓我感到害怕。

    這本書集中地反映了阿拉伯人民的無比高超的智慧,也表現出他們對人性了解的深度。

    書中的故事名目繁多,千奇百怪,可所有的故事實際上都是同一個故事,或者說,都有一個完全相同的結局。

    王子也好,公主也好,或者是商人、哈裡發、水手也好,他們每個人都會受到相同的告誡,那就是:有一扇門,無論如何是不能打開的。

    譬如說,一個宮殿有十三道門,其中有十二道你可以打開,随便出入。

    在這十二個房間裡有的是黃金珠寶,珍珠瑪瑙,可以說天地間的一切這裡都應有盡有。

    任何一個人的任何的願望,都可以實現和滿足。

    這就有點像現在的花家舍。

    也就是說,第十三道門對人來說是毫無用處的。

     “可是,在《天方夜譚》的故事中,每一個人盡管都受到嚴厲的警告,但最後卻無一例外地都打開了那扇門。

    無一例外,你懂嗎?恰恰就是這一點,讓我感到傷心和絕望。

    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是永遠不會餍足的,從根本上來說,也是無法約束的。

    有的時候,我在想,即便共産主義實現了,人的所有願望都能滿足,我們的好奇心仍然會受到煎熬。

    有時,我夜半醒來,就會對自己說:郭從年啊郭從年,你他娘的是在沙上築城啊!你他娘的築的這個城原來是海市蜃樓啊!它和我剛剛做過的一個桃花夢到底有多大的區别? “我預感到,我的事業,兄弟,我也許應該說,我們的事業,将會失敗。

    短則二十年,長則四十年,花家舍人民公社會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什麼痕迹都不會留下來。

    可以說,這麼多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是在憂慮中度過的。

    因為我知道,那扇被神祇上了符咒的門最終還是要被打開,所羅門瓶子裡的魔鬼,也會像《水浒傳》裡面的天罡地煞,紛紛出籠。

    三四十年後的社會,所有的界限都将被拆除;即便是最為肮髒、卑下的行為都會暢行無阻。

    舉例來說,一個人可能會因為五音不全而成為全民偶像,而兩個男人要結婚,也會被視為理所當然。

    世界将按一個全新的程序來運轉,它所依據的就是欲念的規則……對于這一切,你能夠想象嗎?” 郭從年蜷縮在床角,頭靠在牆上,就像一個煙鬼的鴉片瘾犯了一樣。

    譚功達看着這個瘦小幹癟的駝背小老頭,似乎很難把他與想象中三十八軍副師長的形象聯系在一起。

    郭從年悲哀地笑了笑,接着道:“我背上還有兩枚彈片,是在四平戰役時留下的。

    大夫說,彈片的位置太靠近心髒,所以一直沒有取出來……” “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在花家舍建立一個更好的制度。

    比如說,對人的欲望和好奇心适當地加以控制,不多也不少。

    ”過了好一會兒,譚功達問道,“不過,我的這個想法是不是太幼稚了?” “的确幼稚。

    幼稚得可笑!不過,我很高興聽到你說‘我們’,這表明你已經融入了花家舍的社會主義大家庭。

    人是個什麼東西?欲望又是個什麼東西?除非世界末日來臨,人的欲望是不會有節制的。

    要麼太少,要麼太濫;要麼匮乏,要麼過剩;要麼死于營養不良,要麼死于過度肥胖。

    兄弟,你所說的不多也不少的狀況,人類曆史上還從來沒有出現過呢。

    我們總是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毫無辦法。

    所以,我們必須進行嚴格的控制,我們甯要不公正,不要無秩序;甯要正而不足,不要邪而有餘。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去年,差不多在你到達花家舍的同時,我們接待了一個國外來的作家代表團。

    代表團中有一個成員,是個嚴正而友好的日本人,名字叫做小津健四郎的。

    他在這裡待了三四天,然後就對我說,花家舍的制度極有可能是人類曆史上最好的制度。

    也是在這個小屋裡,外面也下着小雨,我們談了一個通宵。

    臨走前,他幾乎是流着眼淚對我說,本來,他對這個世界已經完全絕望了,可是,來到花家舍的這幾天,他忽然覺得人類隐約有了希望。

    他和夫人商量後,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們打算生一個孩子。

    聽他這麼說,我這樣一個不愛激動的人竟然也流下了眼淚。

    你想想看,因為來到了花家舍,他才決定要生一個孩子!為什麼?因為人類有了希望。

    這對于我們是多麼大的榮耀!他鄭重其事地問我,能不能給他尚未出世的孩子取個名字。

    我想了想,就對他說,這個孩子是因着希望而生的,不妨就叫他光吧。

    他們離開花家舍已經有一年了,那個孩子,那個叫光的孩子現在大概也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在說這個故事的時候,郭從年的眼睛裡的确有淚光閃爍,而故事也一度因哽噎而中斷。

    在不知不覺中,窗外的天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涼爽的晨風中布滿了五彩斑斓的朝霞。

    翠綠、石青、烙鐵紅的朝霞!譚功達看了看表,看樣子已經打算告辭了。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們要把殡儀館建在村中最醒目的位置,讓每個人一擡頭就能看到它巨大的煙囪……” “天都快亮了,你問了這麼多的問題,”郭從年再次打斷了譚功達的話,搖了搖頭,長歎一聲,“可真正應該問的,卻連邊還沒碰到呢。

    假如它果然是你的最後一個問題,你至少也應該問一問,為什麼最近一個多月來,你忽然收不到姚佩佩的信了。

    ” 也許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吓,譚功達的臉上反而暫時沒有什麼吃驚的表情。

    他兀自抖動着雙腿,張大了嘴。

    他說的是佩佩?我沒有聽錯嗎?他的身體就像一片不斷墜落的樹葉,頃刻之間就失去了全部的重量。

    而郭從年卻像個頑皮的孩子似的,歪過頭來,笑嘻嘻地觀察着他的臉色。

     “你剛才說,姚佩佩……”譚功達壓低了聲音說道。

     郭從年點了點頭。

     “你怎麼知道她……” “在花家舍,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凡是寄達或寄出的信件,無一例外地會受到嚴格的檢查,無一例外。

    因此,當你在卧室的地圖前尋找她的蹤迹的時候,101也在一個更大的地圖前忙着确定她的準确位置。

    姚佩佩寫給你的每一封信,101都會重抄一份存檔。

    我敢擔保,就連謄抄的字迹,都與原件一模一樣。

    ” “她被捕了嗎?”譚功達的那雙腿再也不抖了,他幾乎是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竄到床邊,睜着血紅的眼睛望着他。

     “目前還沒有,”郭從年笑道,“你不用緊張。

    本來我們應該早就捉到她了。

    101在接到她第二封信的時候,已專門派人去梅城查閱了她的檔案,并同時向周邊的四個縣市發出了緝捕通告。

    可是,兄弟縣市的那些公安人員,那些酒囊飯袋,竟然讓一個殺人犯、一個公開通緝張榜捉拿的要犯,在眼皮底下一次次溜掉!我們這邊看着也是幹着急,有勁也使不上。

    她要是逃到花家舍來,我可以以生命擔保,她絕對逃不出五百米,就會落網的。

    ” “那麼,她現在在哪兒?” “種種迹象表明,她此刻已經到達普濟。

    你甚至還可以相信,她就藏在你們家那個空着的院子裡。

    這是101在綜合各方面的情報後得出的可靠結論。

    不過,我已經要求他們暫時壓一壓,不要将這一最新的情況向地、縣公安局通報。

    如果你今天淩晨坐五點一刻的船離開,在她被捕之前,說不定能夠趕上與她見最後一面。

    兄弟,你知道我這麼做,要承受多麼大的政治和法律風險?” “可你,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譚功達幾乎已經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郭從年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起了另外一件事,“你的那個老上級,那條老狗,叫聶什麼來着?” “聶竹風。

    ” “對,聶竹風,”郭從年說,“那個王八蛋,在泸州城外,曾救過我一命。

    當我在戰區醫院的臨時帳篷裡醒過來的時候,聶竹風神氣活現地來看我,這王八蛋笑着對我說,怎麼樣,不服不行吧?你欠我一條命,将來打算怎麼報答我呢?我可不願意欠這個狗日的什麼人情,就随口道,你可以要求我為你做一件事,隻要是我能夠做到的,但隻限一件。

    不論在什麼時候,不論是什麼事,我都會無條件地去做。

    這聽上去像不像《天方夜譚》裡的情節? “你記不記得你來到花家舍時,曾托小徐轉給我一封他的親筆信?可你知道,這封信直到前天下午才到了我的手中。

    聶竹風終于提出了他的要求,讓我盡一切可能照顧你。

    我之所以冒這麼大的風險,違反我一貫做人和做事的原則,這就是唯一的原因。

    至于你和姚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個縣長和他的女秘書之間到底有多少見不得人的龌龊勾當,我一概不問。

    不過,我還要提醒你的是,101有着他們自己的一套系統,有着他們自己的上級機關,甚至有他們自己的意志和思維習慣。

    即便是我的命令,他們有時候也會當耳旁風的。

    所以,雖然他們表面上答應了我的要求,但很難保證不會自行其是,采取突然行動。

    因此,能不能見到你的那個可愛的姚秘書——至少從她的信裡,她還是顯得挺可愛的,還需要一點點運氣。

    ” 等到譚功達匆匆忙忙收拾完了行李,再一次出現在樓下的時候,郭從年已經等在門外,與他握手道别。

    天邊的旭日已經沖破了雲層,照得天地一片橙紅。

    郭從年趿着鞋子,扶住門框,臉色灰灰地對他說: “老弟,你剛才問過我,花家舍為什麼會把殡儀館建在村裡最醒目的地方?這個問題,我不想告訴你答案。

    就算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自己去思考吧。

    ” 10 繞過江堤那片低濕的藕塘,穿過一片茂密的棉花地和數不清的蜂箱,我忽然看見了那條澗邊的煤屑公路。

    一切都是那麼的似曾相識!河水黝黑清澈,流得很急,河中長滿了蘆荻和菖蒲,成群的白鹭涉水而飛。

    河澗的另一邊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紫雲英花地。

    那細碎繁茂的紫色花朵蓋住了田埂、溝渠、丘壑,把亮汪汪的水塘擠成了一條縫。

    天空又藍又高,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樹矗立在花地中。

    我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

    一看到那蜿蜒起伏的煤屑公路,看到那棵大楝樹,我的眼淚馬上就流了出來。

    也許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是冥冥中的命運把我帶到了這個地方。

    我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

     中午的時候,四周阒寂無人。

    我可以坐在公路邊的一個水泥排水管上大聲地哭泣,沒有人會聽得見。

     譚功達從花家舍上船的時候是五點一刻,可他抵達窦莊鎮的時候已經差不多九點了,他從汽車站的售票窗口買了一張中午十二點的汽車票,這已經是從窦莊開往梅城最早的一個班次了。

     他不知道如何打發剩下的這三個多小時。

    考慮到在梅城換車時肯定也要耗掉不少時間,當他回到普濟,說不定天早就黑了。

    譚功達看似平靜,可心裡一直在怦怦狂跳,他火急火燎地在站前廣場的小販和貨攤中亂闖了一通,最後靠在一棵大柳樹上呼哧呼哧地喘氣。

     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肥胖的婦人,正坐在樹蔭下賣涼茶。

    譚功達朝她看了一眼,馬上想起來,一年前,他從窦莊搭船前往花家舍的時候,曾向她打聽過渡口的方向。

    當時,婦人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神通,竟然預見到右側的跳闆會出事,提醒他要從左邊的跳闆上船…… 想到這裡,譚功達的好奇心又來了,他走到她的茶水攤跟前,對她喊道:“大嫂——” 那婦人似乎正在打盹,被他一叫,吓了一跳。

     “大嫂,你還認得我嗎?” 那婦人定睛端詳了他一番,用手裡的扇子驅趕着茶杯上嗡嗡亂飛的蒼蠅,露出了那兩顆大暴牙:“不認得。

    不認得。

    客官是……” “去年這個時候,我來向你打聽渡口在哪兒,多承你指點。

    你還讓我上船時要走左邊的跳闆。

    ” “想起來了,你這麼說我倒有點想起來了,”婦人抿着嘴,可那暴牙還露在外面,“我說呢,也不怪我眼拙!一個生人,隔了一年,誰還能一下子認得出你來?” “你怎麼知道右邊的跳闆要出事?” “呆子!”婦人大笑起來。

    她剛才還客氣地叫譚功達“客官”,一眨眼的工夫,又叫起他“呆子”來了,“你這人是不是有點疑神疑鬼?實話告訴你說,那天早上,我就是坐那條船來的。

    有一條跳闆是新做的,剛剛刷的桐油,還沒有幹透,我下船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差點跌到湖裡去。

    因此好心提醒你。

    這事我早已忘了,多虧你還記得。

    ” 原來是這麼回事,譚功達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這當中哪有什麼神通?他從小矮桌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仍覺得不解渴,又喝了一杯。

     “你是要搭車去梅城嗎?”婦人問他。

     “不是的,”譚功達道,“我有急事趕往普濟,在梅城換車。

    可這兒去梅城的車要在十二點才開呢,想想真急人。

    ” “呆子呆子,真是個呆子!”那婦人将那破扇子在小矮桌上一拍,嘴裡“呆子呆子”地嘀咕了一通,随後比劃道,“你既是要去普濟,又何必要在梅城換車呢?今天我索性再給你指一條路,好人做到底。

    你不如坐九點五十的車去官塘,那兒離普濟就很近了,如果是抄近路,用不了一個小時就到了。

    ” 經她這麼一比劃,譚功達覺得果然有理,便放下茶杯,抹了抹嘴,轉身就走。

    因他忘了付茶錢,那婦人急于要叫住他,可譚功達竟頭也不回地走了,她隻得苦笑着搖了搖頭。

     九點五十分,發往官塘的班車徐徐離開了窦莊汽車站。

    譚功達站在車廂裡,手裡死死地捏着那張薄薄的車票,被擁擠的人群擠得東倒西歪,可譚功達還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心裡湧出一股狂喜的潮水。

    佩佩。

    佩佩。

    他在心裡默念着她的名字,仿佛世上所有的難題都已解決;所有的煩惱都煙消雲散;仿佛他們此刻已經見了面,佩佩就像以前那樣歪着頭,朝他漾漾一笑。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在普濟停下,還是繞過它繼續往前走。

    白天時根本不敢進村,我擔心會有人把我認出來,我在村外革命烈士陵園的圍牆邊坐了一個晚上,又想到了用紫雲英花瓣來占蔔。

     天快亮的時候,我就看見一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了,第一眼我就把他認了出來。

    很顯然,他也認出了我。

    他快步朝我走來,四下張望,同時豎起食指,放在嘴邊,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說話。

    我看見竹籬後面一個早起的婦女正用鐮刀刮去鍋底的煙炱,而在不遠處的一個茅缸上,一個老頭正在那出恭。

    他走到我跟前,奇怪地朝我擠了擠眼睛,然後大聲說:“你是賣木梳的嗎?” 我愣了一下,馬上就反應過來,回他道:“是啊,木梳,羊角梳,篦子,什麼都有。

    ” “那你快把木梳拿出來,讓我來瞧瞧啊。

    ”他掀開我挎着的籃子上的破布,假模假式地朝裡邊看了看,其實裡邊除了一隻讨飯用的碗之外,什麼都沒有。

     “嗬,還有這麼多的針線!我老婆要看看你的針線,你跟我來吧。

    ”随後他就把我帶到了他家裡。

    等到進了屋,拴上房門,他整個人都像是癱了似的,靠在門上大口喘氣。

    他說,他已經透過窗戶瞅了我好一陣子,“我不敢相信是你!可越看越像,你居然還活着!” 大嫂剛好去娘家走親戚了。

    他就替我熱了一碗隔夜的麥粥,讓我吃了。

    我把當年為什麼要殺人,以及從梅城逃亡之後一年來的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聽。

    他坐在桌邊,抽着煙。

    等我說完了,他又問我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說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

    他又問我要走到哪裡去。

    我說,我也不知道。

    走到哪兒算哪兒。

    要麼讓他們捉了去;要麼,哪一天走不動了,随便找個什麼地方一躺,頭一歪,就拉倒了。

    他一連抽了好幾根煙,眉毛都擰在一塊,臉色非常難看。

    最後,他忽然站起身來,對我說:“你待在這屋裡,一動不要動。

    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 到了中午時,他才回來。

    他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佩佩,我看你哪兒也不用去了,就在普濟住下吧。

    ”我慌忙說:“這可不行,我不能連累……”我話沒說完,他就把眼睛一瞪,道:“我已經決定了,這是我的地盤,我說了算!” 我就問他到底打算把我往哪兒藏,他笑了笑說:“就藏在你上回來住過的老譚家的閣樓上。

    那幢房子已經成了村裡的倉庫,很久沒人住過了。

    閣樓在院子的後面,比較隐蔽,我打算讓孟四嬸去做倉庫的保管員,搬過去跟你一起住。

    你放心,她是我幹娘,吃齋念佛,無兒無女,人是靠得住的。

    她搬過去住,一來可以遮人耳目,二來對你也可以有個照應。

    我剛才就是去跟她商量這事,她起先還不同意,說這樣太冒險了。

    可經不住我軟磨硬泡,最後她向我提出一個條件。

    她說萬一出了事,萬一你暴露了,所有的責任都由她一人來承擔,就說是她自作主張把你留下的。

    她說她已經六十三歲了,早就該死了。

    ”他說孟四嬸正在收拾房子,等到半夜無人的時候,再把我接過去。

     譚功達抵達官塘鎮,高音喇叭裡,電台播音員正在播報十二點。

    他為抄近路還是繼續沿着公路走猶豫不決。

    天空烏雲翻騰,一陣悶雷滾過,大風吹得路邊的油菜花紛飛,滿地都是。

    一旦下起雨來,田間的羊腸小道将會變得非常泥濘,還是公路好走一點。

    可是,當他沿着公路往前走了三四裡地,太陽忽然從雲層中又鑽了出來,天空又放晴了。

     公路上很少過往的車輛,而且看不到什麼行人。

    當他翻過一條大阪,走下斜坡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前面的三岔路口停着一輛中型吉普車。

    一個司機模樣的人,正把卸下的輪胎往車上搬。

    譚功達走到近前,從車上跳下兩個彪形大漢,其中一個滿臉絡腮胡子,說起話來帶着濃濃的鼻音: “老鄉,麻煩您問一下,我們這會兒要趕往普濟,該走哪條路?” 譚功達不假思索地用手朝左邊一指。

    絡腮胡子用手在腰上的槍套上拍了一下,客氣地向他道了謝,就回到車裡去了。

    可那個年輕人卻笑嘻嘻地對譚功達道:“老鄉,你身上有沒有帶煙?” 譚功達在身上胡亂拍了一通,終于從上衣的口袋裡拍出一包煙來,遞給他,那人從中取出一支,仍将煙盒還給他。

     “你們這會兒去普濟,有什麼公幹?” 年輕人回頭朝吉普車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我們是鶴壁市的便衣,要去普濟拿一個殺人的要犯。

    聽說還是個女的。

    ”年輕人轉過身去,正要走,突然就停住了,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而是一臉疑惑地盯着譚功達看。

     “老鄉,你怎麼了?你的腿,我是說你的腿,怎麼抖得這麼厲害?” 正在這時,吉普車上的喇叭滴滴滴地叫了起來。

    年輕人一邊往後退,一邊仍死死地盯着他看。

    最後,他終于上了車,随着轟鳴的引擎聲,吉普車卷起一溜長長的煙塵,在通往普濟的公路上消失不見了。

     昨天夜裡,他悄悄地溜過來看我。

    一聽說我曾給你偷偷地寄過一封信,氣得當場就把茶杯摔碎了。

    他掐着嗓子把我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個遍。

    後來,孟四嬸過來勸他,他連帶着又把幹娘給數落了一通:“你也是個老糊塗!她年輕不懂事,你怎麼也拿捏不出個分寸來?還跑到鎮上的郵局替她寄什麼信!” 孟四嬸被他罵得哭了起來。

    最後,他又氣洶洶地對我道:“你他娘的不要命不要緊,明天就給老子滾蛋!有多遠,滾多遠!這件事我連自己老婆都沒敢透露半句口風,你卻要給他寫信!他是個什麼人?嗯?你給他當了這麼多年的秘書,又不是他媽的不知道!全世界就他娘的他一個人最講原則你知道嗎?他是會六親不認的……” 我跟他說,實際上早在一年前,我就已經開始給你寫信了。

    你要是告發我,也不會等到現在。

    他這才稍稍寬了心。

    他又問我在信裡都寫了些什麼,我說什麼也沒寫,隻寫了一行小字,告訴他我人在普濟。

    信封上的寄件人用的是孟四嬸的名字。

    他呆呆地看着我,看了半天,突然用手摸了摸我的頭發,柔聲地問道:“你這孩子真是太傻了!你……你是不是想讓他給你寫封回信?是不是這樣?”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

     他也開始擡起袖子擦淚。

    過了一會兒,又找出些話來安慰我。

    可我看得出,他的心已經全亂了,出門的時候,居然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摔了一跤。

     這天晚上,我一宿沒睡,我倒不是挨了罵心裡難受,也不是怕給人家抓了去吃槍子,我在想,你到底會不會把我給出賣了?不想倒便罷了,細細一想,還真沒什麼把握。

    不管怎麼說,普濟這個地方還是住不得!為了不連累更多的人,我打算找個機會,悄悄地溜掉。

    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給你。

    隻是一個人在閣樓裡悶着無聊,寫着玩罷了。

    也許明天就把它燒了。

     門前的池塘邊站滿了人,池塘裡倒映出一堆白雲,野薔薇和三五成群、交頭接耳的婦女的影子。

    那些人一看到譚功達,全都不說話了。

    譚功達沒有理會衆人的目光,失魂落魄地朝家中走去。

     此刻,他的腦子裡隻盤算着這樣兩個念頭:第一,姚佩佩已經不在了。

    她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第二,佩佩一定會認為是自己出賣了她。

    她一定會這麼想!她隻能這麼想!譚功達将沒有任何機會對此加以澄清。

    她在這個世上僅有的一點安慰也沒有了。

    她将在憂愁、恐懼、仇恨和徹底的孤絕中死去。

     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并沒有親人。

     天井裡到處堆滿了印有骷髅圖案的農藥瓶子。

    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藥粉味。

    這房子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座倉庫:儲存種子的稻屯,生了鏽的犁铧、牛轭雜亂地堆得滿院都是。

    而通往後院的長廊上還擱着一個救火用的水龍。

    他要從那兒經過,就必須側過身子。

     譚功達來到後院,看見大樹下有一隻小闆凳,旁邊有一個白色的搪瓷盆和一堆豆莢。

    也許佩佩是在剝豆子的時候突然被捕的,搪瓷盆裡剝好的毛豆撒了一地…… 閣樓的卧室整潔完好,進一步證實了譚功達的判斷:那些魯莽的公安人員抓住她時的興奮是顯而易見的,他們甚至沒有顧得上去搜查她的房間,就連桌面上壓在頭箍下的那封攤開的信,都沒有帶走。

    那是一枚紅色的頭箍。

    在窗戶和床架之間有一條晾衣繩,上面挂着她的一雙襪子。

    譚功達用手捏了捏,還有些潮濕。

     那封信沒有寫完。

    顯然是因為圓珠筆的墨油用完了,這封信的字迹越來越淡,到了最後,他看見在信件的空白處,有幾道圓珠筆尖留下的深深的劃痕。

     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給你。

    隻是一個人在閣樓裡悶着無聊,寫着玩罷了。

    也許明天就把它燒了。

    唉,想起七年前,第一次來普濟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那時,普濟水庫的大壩工地出了事,我和你一起下鄉,還有白庭禹和司機小王。

    吉普車開到官塘鎮的三岔路口,發動機突然熄火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紫雲英。

    哦,紫雲英!我問坐在前排的白庭禹,那是什麼花,白副縣長說,不清楚。

    我又問小王,小王沒有理我,他已經把吉普車的蓋闆掀開了,我看見一團一團的熱氣從引擎裡冒出來,遮住了他的臉。

    我又轉過身來問你,可你早已靠在燈芯絨的軟墊上睡着了,身上有一張攤開的地圖。

    那是一張梅城區域規劃圖。

    我一路上看見你在地圖上寫寫畫畫,還以為你是替十二萬梅城人民規劃未來的遠景呢。

     我悄悄地把地圖拿過來一看,當時就吓傻了,因為在地圖邊的空白處,你用紅鉛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我的名字。

    我的心一下就亂了。

    就像在考試前預先偷看了答案,一波一波的疑問和驚喜,像海浪一樣朝我打過來,從我的心裡,從我的嗓子裡,湧出來:難道說——我不敢往下想,也不敢看你的臉。

    小王正在修車。

    白庭禹副縣長站在路邊抽煙。

    車上就我們兩個人。

    靜靜的。

    我一個人呆呆地看着窗外,傻傻地想了半天,最後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又看見了遠處那片紫雲英花地。

    哦,紫雲英!我看見花地中矗立着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樹。

    恰好,一片浮雲的陰影遮住了這棵樹。

    我心裡忽然一動,就把眼睛閉上了。

    心裡想,現在我把眼睛閉上,我在心裡默默地數十下。

    如果這事真的能成,等我數到十下的時候,睜開眼睛,就讓這片陰影從大楝樹上移走吧。

    可我閉上了眼睛,就再也不敢睜開了。

    足足等了七八分鐘之久,當我睜開眼睛一看,天哪!那片陰影還在那兒…… 它還在那兒。

    一動不動。

    而在别的地方,村莊、小河、山坡上,到處都沐浴着燦爛的陽光。

    苦楝樹下那片可憐的小小的紫色花朵,仿佛就是我,永遠都在陰影中,永遠。

    它在微風中不安地翕動,若有所思,似火欲燃…… 11 姚佩佩歸案後的第二天,譚功達和高麻子以包庇罪和反革命罪同時被捕。

    九個月之後,姚佩佩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清晨被押往軍分區的靶場,執行槍決。

    當時,省醫學院在梅城設立了第三分院。

    姚佩佩的遺體因無親屬認領,最後被扔到一輛小卡車上,運到醫學院的解剖室,進行教學觀摩。

    最後,她的一隻腎被取了出來,浸泡在福爾馬林的溶液中,制成了醫用标本,陳列在解剖室外的玻璃櫥櫃中。

     譚功達在梅城第二模範監獄一直被關到一九七六年。

    十多年來,他一直在持續不斷地給中央和地方各級政府寫信,并附上了一幅幅隻有他自己能夠看得懂的“梅城規劃草圖”。

    到了這年的九十月間,他因肝腹水死去。

    在彌留之際,他聽到了監獄外的鞭炮聲響了一夜。

     “誰在放鞭炮?”他嘀咕了一句。

     在朦胧中,他看見姚佩佩悄無聲息地從門外走了進來,坐在他的床鋪邊,看着他,漾漾地笑。

     “誰在放鞭炮?”他又大聲地問了一句。

     “全城的人都在慶祝。

    ”佩佩摸了摸他的額頭,低聲道。

     她的手軟綿綿的,涼陰陰的。

     “慶祝?慶祝什麼?為什麼要慶祝?” “因為,共産主義已經實現了。

    ”佩佩笑着對他說。

     “可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 “你不用看。

    你閉上眼睛,我來說給你聽。

    這個社會呀,沒有死刑……” 沒有死刑 沒有監獄 沒有恐懼 沒有貪污腐化 遍地都是紫雲英的花朵,它們永不凋謝 長江不再泛濫,連江水都是甜的 日記和私人信件不再受到檢查 沒有肝硬化,也沒有肝腹水 沒有與生俱來的罪惡和永無休止的恥辱 沒有蠻橫愚蠢的官員,也沒有戰戰兢兢的百姓 如果你決定和什麼人結婚,再也不會有年齡的限制 “這麼說,什麼煩惱都不會有了?” “對,什麼煩惱都不會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