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盡江南 第一章 招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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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現在,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 秀蓉躺在地上的一張草席上,頭枕着一本《聶魯達詩選》,滿臉稚氣地仰望着他。

    目光既羞怯又天真。

     那是仲秋的夜晚。

    蟲聲唧唧。

    從窗口吹進來的風帶着些許涼意。

    她隻有十九歲,中學生的音容尚未褪盡,身體輕得像一朵浮雲。

    身上僅有的一件紅色圓領衫,已經被汗水浸得透濕。

    她一直緊抿着雙唇,閉上眼睛,等待着他的結束,等待着有機會可以說出這句話。

    她以為可以感動天上的星辰,可對于有過多次性愛經曆且根本不打算與她結婚的端午來說,這句話簡直莫名其妙。

    既幼稚又陳腐,聽上去倒更像是要挾。

    他随手将堆在她胸前的圓領衫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她那還沒有發育得很好的乳房,然後翻身坐起,在她邊上抽煙。

     他的滿足、不屑和冷笑都在心裡,秀蓉看不見。

     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

    院子裡的頹牆和井台,被月光照得白白的,就像下了一層霜。

    更遠一點的暗夜中,有流水的汩汩聲。

    秀蓉将臉靠在他的膝蓋上,幽幽地對他說,外面的月亮這麼好,不如出去轉轉? 他們來到了院外。

     門前有一個池塘,開滿了紫色的睡蓮。

    肥肥的蓮葉和花朵擠擠簇簇,舒卷有聲。

    池塘四周零星栽着幾棵垂柳。

    可惜秀蓉既不知道莫奈,也從未聽過德彪西的《貝加莫斯卡》。

    吃驚之餘,端午又多了一個可以看輕她的理由。

    秀蓉想當然地沉浸在對婚後生活的憧憬之中。

    木槿編織的籬笆小院;養一隻小狗;生一對雙胞胎;如果現在就要确定結婚旅行的目的地,她希望是西藏。

     她的絮絮叨叨開始讓端午感到厭煩。

    她對眼前令人心醉的美景視而不見,可謂暴殄天物。

    隻是可惜了那一塘蓮花。

    不過,端午對她的身體仍然殘留着幾分意猶未盡的眷戀。

    每走幾步就停下來與她擁吻。

    不論他要求對她做什麼,不論他的要求是多麼的過分和令人難堪,她都會說:随便你。

    欲望再度新鮮。

    她的溫和和慷慨,把内心的狂野包裹得嚴嚴實實。

     到了後半夜,秀蓉發起高燒。

    雖然端午不是醫生,可他立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她作出診斷,宣布那是由于浮涼和疲勞而引起的普通感冒,而感冒是可以被忽略的。

    淩晨時分,端午趁着秀蓉昏睡不醒的間隙,悄然離去,搭乘五點二十分的火車重返上海。

    臨走時,他意識到自己身無分文,就拿走了她牛仔褲口袋裡所有的錢。

    這當然不能算偷。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詩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從别人的口袋裡拿錢,不僅不是一種冒犯,相反是一種友誼和親密的象征。

     他留下了一首沒有寫完的詩,隻有短短的六行。

    題為“祭台上的月亮”。

    它寫在印有“招隐寺公園管理處”字樣的紅欄信箋上。

    不過是臨别前的胡塗亂抹,沒有什麼微言大義。

    秀蓉一廂情願地把它當作臨别贈言來琢磨,當然渺不可解。

    但詩中的“祭台”一詞,還是讓她明确意識到了自己作為“犧牲者”的性質,意識到自己遭到抛棄的殘酷事實。

    而那個或許永遠消失了的詩人,則既是祭司,又是可以直接享用供品的祖先和神祇。

     但端午并沒能消失很長時間。

     一年零六個月之後,他們在鶴浦新開張的華聯百貨裡再度相遇。

    譚端午裝出不認識她的樣子,但沒有成功。

     又過了一個月,他們迫不及待地結了婚。

     婚姻所要求的現實感,使得那個中秋之夜以及随後一年多的離别,重新變得異常詭異。

    雙方的心裡都懷着鬼胎。

    他們盡量不去觸碰傷痛記憶中的那個紐結,隻當它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後來,在連續兩次人工堕胎之後,面對婦産科大夫的嚴厲警告,夫妻倆一緻同意要一個孩子。

     “也就這樣了。

    ”這是他們達成的對未來命運的唯一共識。

     再後來,就像我們大家所共同感覺到的那樣,時間已經停止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你在這個世界上活上一百年,還是一天,基本上沒有了多大的區别。

    用端午略顯誇張的詩歌語言來表述,等待死去,正在成為活下去的基本理由。

    彼此之間的陌生感失去控制地加速繁殖、裂變。

     随着孩子一天天長大,秀蓉會如何去回憶那個夜晚,端午不得而知。

    但端午總是不免要去猜測在他們分别後的一年零六個月中,秀蓉到底出了什麼事。

    這給他帶來了懷舊中常有的恍惚之感。

     他甚至有點懷疑,那天在華聯百貨所遇見的,會不會是另外一個人。

     2 約在兩個多月前,家玉去了北京的懷柔,參加律師行業協會的一個司法研讨班。

    正逢“五一”長假,兒子被送到了梅城的奶奶家。

    難得的清靜,不像他原來想象的那樣美妙。

    除了可以無所顧忌地抽煙之外,妻子離開後留給他的自由,并沒有派上什麼實際的用場。

     端午将兩個枕頭疊在一起,把後背墊高。

    這樣,他就可以透過朝東的窗戶,看到伯先公園的溜冰場,看到更遠處的人工湖面和灰暗的天空。

    那些在空中盤旋的烏鴉,鐵屑一般。

    看不見明澈的藍天并不讓他吃驚。

    偶爾看見了,反而會觸目怵心。

    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将煙灰彈在床頭櫃上昨晚吃剩的速凍餃子上。

     家玉原本學的是船舶制造,但她在畢業後很長一段時間中卻滿足于擺地攤,倒賣廉價服裝。

    她還開過一家專賣綠豆糕的小店,很快就倒閉了。

    譚端午用一瓶假茅台作誘餌,艱難地說服了文聯的老田,想讓家玉去實際上已搖搖欲墜的《鶴浦文藝》當編輯。

    家玉最終還是拒絕了。

    她已經摸到了時代跳動的隐秘脈搏,認定和那些早已被宣布出局的酸腐文人搞在一起,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經過高人指點和刻苦自學,她如願取得了律師執照,與人合夥,在大西路上開辦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盡管譚端午至今仍然弄不清律師如何賺錢,但家庭經濟狀況的顯著改善,卻是一個不争的事實。

    當他們家的富裕程度已達到需要兩台冰箱的時候(另一台專門用來儲存茶葉和咖啡),端午開始感到了眩暈。

     一天傍晚,家玉在未事先告知的情況下,開回了一輛紅色的本田轎車。

    端午按照妻子的吩咐,從樓下的雜貨鋪買了一大捆鞭炮,在小區門口麻木地燃放。

    家玉什麼時候學會了開車,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追趕成功人士的道路上跑得太快了,已經有了跑出他視線的危險。

    接着,家裡有了第一位保姆(家玉習慣上稱她為傭人)。

    很快,他們隻用農夫礦泉水泡茶。

    很快,他們的兒子以全年級排名倒數第二的成績,轉入了全市最好的鶴浦實驗小學。

    很快,他們在市郊的“唐甯灣”購買了一棟帶花園的住房。

    譚端午以一種冷眼旁觀的态度被動地接受着這一切,似乎這些變化都與他無關。

    他仍在鶴浦地方志辦公室上班,隻要有可能就溜号。

    每月兩千多一點的工資隻夠他抽煙。

    他仍然在寫詩,卻羞于拿出去發表。

    對家玉罵他“正在一點點爛掉”的警告充耳不聞。

     兩個多月前,家玉為要不要去北京參加研讨班頗費躊躇。

    她輾轉反側,依違難決,轉而征求丈夫的意見。

     端午唔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

     家玉追到他的書房,明确要求丈夫對開會一事發表意見,端午想了一會兒,字斟句酌地回答道: “不妨去去。

    ” 已經過了上午十點。

    牆角的矮櫃上,擱着一隻養熱帶魚的玻璃缸。

    紫色的照明燈一直亮着。

    自從妻子離開後,他就沒給魚喂過食。

    換氣泵像是被水草塞住了,原本靜谧的洩水聲中,混入了微型電機刺耳的嗡嗡聲。

    那尾龐家玉特别疼愛的、取名為“黃色潛水艇”的美人鲨已死去多日。

     他看了一會兒歐陽修的《新五代史》。

     他賴在床上遲遲不肯起身,并非因為無事可幹,而是有太多的事等待他去處理。

    既然不知道先做哪一件,那就索性什麼都不做。

     4S店的一位工作人員通知他,妻子的那輛本田轎車已經脫保。

    對方催促他去與保險公司續約。

    不過,既然妻子已經離開了鶴浦,車輛實際上處于閑置狀态,他完全可以對他們的威脅置之不理。

     母親昨晚在電話中再次敦促他去一趟南山。

    他的同母異父的哥哥王元慶,正在那裡的精神病防治中心接受治療。

    以前母親每次打來電話,端午都騙她說已經去過了,可這一次的情形有點不同。

    母親向他哭訴說,哥哥在春節前,出現了令人擔憂的自殘行為。

    端午當即給精神病院的周主任打電話核實,卻被證明是無稽之談。

    母親酷愛編故事。

     他要去一趟郵局。

    福建的“發燒友”蔡連炮給他寄來了一對電子管。

    那是美國西電公司(WestElectric)一九九六年生産的複刻版的300B。

    端午是古典音樂的愛好者,對聲音的敏感已經到了病态的程度。

    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病态,卻無力自拔。

    他打算用西電的這對管子,來取代原先湖南産的“曙光”。

    據說西電生産的300B,能夠極大地增加揚聲器低中頻的密度,并提升高頻的延展性。

    蔡連炮在電子郵件中吹噓說: 用我這對管子聽舒伯特的《冬之旅》,結像效果會讓你目瞪口呆!你幾乎能夠看得見迪斯考的喉結;聽海頓的《日出》,你甚至可以聞到琴弦上的松香味。

    你能感覺到日出時的地平線,曉風拂面。

    而瓦爾特報紙版的“貝六”又如何呢?急者凄然以促,緩者舒然以和,崩崖裂石,高山出泉,宛如風雨夜至。

     這當然有點言過其實,不過端午還是甯願相信他。

    每天聽一點海頓或莫紮特,是譚端午為自己保留的最低限度的聲色之娛。

     每天堕落一點點。

     他還要去一趟梅城,将兒子從母親家接回來。

    “五一”長假就要結束了。

    而在此之前,他還得去同仁堂替母親買點藥。

    她的便秘已持續三周。

    端午向她推薦的芹菜汁療法沒有什麼作用。

     起風了。

    黃沙滿天。

    屋外的天色再度陰沉下來,似乎又要下雨。

    他最好立即動身,否則等雨下起來,他也許根本打不到出租車。

     當然,在所有的這些瑣事之外,還有一件更為棘手的麻煩在等着他。

     他家在唐甯灣的房子被人占了。

    這件事雖然剛剛發生,但其嚴重程度卻足以颠覆他四十年來全部的人生經驗。

    他像水母一樣軟弱無力。

    同時,他也悲哀地感覺到,自己與這個社會疏離到了什麼地步。

     他躺在床上,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幾遍,直到聽見有人按門鈴。

     這是一個冒失的來訪者。

    既按門鈴,又敲門,想以此來強調事情的緊迫程度。

     3 來人名叫駱金祥,自稱是龐家玉的鄉下表叔。

    他來自鶴浦所屬長洲新區的官塘鎮。

    此人面容蒼老,卻又染了一頭烏發,使端午很難判斷他的實際年齡。

    他的一個兒子死了,另外一個兒子和一個姑娘則被派出所的人抓了進去。

     “我那姑娘是一個啞巴,你是知道的(端午其實并不知道)。

    國勝是從六樓的陽台上摔下來的,他的舅舅是一個殺豬的。

    而事情壞就壞在那個從新加坡回來的大學生身上。

    醫院的外科主任一口咬定,毛毛處于植物人狀态,可以随意處置。

    毛毛不是别人,正是龐家玉的小學同學。

    小時候,兩家的大人還提過娃娃親。

    國勝叫龐家玉的父親為嶽父大人,村裡至今還記得這段老話。

    ” 老駱一會兒眼淚汪汪,一會兒強作笑顔,把事情說得颠來倒去。

    他倒不是故意的。

     長洲一帶是下江官話與吳方言的混合區,老駱的話音很不好懂。

    他根本不理會端午遞過去的餐巾紙,而是将眼淚和鼻涕偷偷抹在自己的褲裆裡。

    為了弄清楚整個事情的原委,譚端午不得不多次打斷了老駱的陳述,通過不斷的提問,将那些片言隻語,小心翼翼地縫合在一起,使它們符合時間上的先後關系和邏輯上的因果鍊。

     老駱的二兒子名叫駱國勝(小名或許叫毛毛),起先在長江上經營挖沙的生意。

    有了一筆積蓄之後,就在長洲鎮上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商品房。

    拿鑰匙的那天,國勝辦了一桌酒席,将父母、哥哥和妹妹都請來吃喜酒,一家人歡天喜地的。

    飯後,兄弟倆靠在卧室的陽台上抽煙閑聊,趁機消化一下滿腹的食物,以及喬遷新居所帶來的喜悅和妒忌。

    國勝是一個大胖子,陽台的鍍鉻欄杆吃不住他的體重。

    它悄悄地松動,變形,乃至垮塌。

    國勝在完成了一套業餘的高台跳水動作之後,從六樓栽了下來。

    他被送到醫院後,并未馬上死去。

    醫院财務室對賬單上的債務已經超過了十萬,可他還在那硬挺着,不肯離開這個世界。

     有點不太懂事。

     最後,極富道德感和同情心的外科主任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把駱金祥夫婦,還有國勝那過門不到一年的新媳婦叫到了監護室門外的走廊裡,對他們暗示說,即便最後能搶救過來(這樣的概率微乎其微),也是植物人無疑。

    這樣拖下去,銀子嘩啦啦地流走,什麼意思嘛? 聽他這麼一說,國勝他娘一連暈過去了三次。

     最後出面解決問題的是國勝的大舅。

    他是個殺豬的,心硬如鐵。

    他走到國勝的床邊,捋了捋袖子,趴在他外甥的耳邊,平生第一次用溫柔的語調對他說:國勝啊國勝,你這麼硬撐着,有意思嗎?俗話說,甜處安生,苦處花錢,你上路去吧。

    這事不要怨你舅舅,實在是你娘和你媳婦的主意。

    說罷,他抱住那“讨債鬼”的頭和腳,往中間一窩,老二抖了抖腿,這才咽了氣。

     本來這事就算完了。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村裡的一個大學生從新加坡回來探親。

    他聽說了這件事,就對國勝的哥哥獻計說,新建商品房的陽台欄杆經人輕輕一靠,就塌了個屌了,這在文明程度如新加坡一般的國家,是斷然不能想象的。

    毫無疑問,開發商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大兒子一聽,腦子一熱,連夜就叫齊了一百多人,将開發商的銷售中心圍了起來。

    他們在門外喊了一夜,也沒能見到開發商的半個人影,倒是把派出所的人招來了。

     “派出所與狗日的開發商是勾着的,這個你曉得的?”端午搖頭,表示他并不曉得。

    老駱最後道:“警笛一響,一百多号人一哄而散。

    可憐我那老大,還有啞巴姑娘,都被派出所捉了進去。

    人到現在還沒放。

    ” 老駱的故事,與互聯網上類似的社會新聞相比,實在沒有多少新意。

    端午連茶也沒給客人泡,心裡暗暗盼望着他早點離開。

    他心煩意亂地告訴老駱,他的妻子龐家玉此刻并不在鶴浦。

    她到北京學習去了。

    而他本人,則“對法律一竅不通”。

    随後,他刻意地保持沉默。

    一聲不吭,是他的絕招。

    他知道駱金祥支持不了多一會兒。

    他的冷漠和心煩意亂都不是裝出來的,因而更加令人生畏。

     老駱帶來的禮物,一網兜品相不好的水果、一袋黑芝麻、兩瓶“藍色經典”洋河白酒,莊重地擱在淡藍色的玻璃茶幾上。

     兩個人僵持了一陣,老駱并沒有感到任何不自在。

    他不無誇耀地提到了農村的新變化。

    正在進行的大規模的拆遷。

    新建的航空工業園外,甚至停着一架報廢的麥道82飛機。

    八車道寬敞的馬路,三個小時可達杭州。

    亞洲最大的造紙廠。

    鎮上的瑞典籍工程師。

    他甚至還提到了在四星級賓館門前公然拉客的妓女。

    說起這些變化,老駱的臉上不無驕傲之色。

    端午隻得明确地提醒他,自己一會兒還得出門辦事。

     金祥臨走前,再次提到了死者的那個舅舅。

    他想出來的解決辦法是,由他(舅舅)出面,将國勝的遺體從醫院的太平間取出來,在夜幕的掩護下,将它悄悄地運到派出所,堵在派出所的門口。

    詐他娘的一回屍。

    舅舅的見識是:派出所再厲害,也不太可能拘留屍體,等到他們找上門來,事情的主動權說不定會悄然易手。

    金祥讓端午幫他合計合計,這樣做會不會有什麼不可控制的後果。

     端午想了半天,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也不妨試試。

    ” “你确定?”老駱馬上反問道。

     端午疑心自己一旦說出“确定”二字,對方的“恭喜你,答對了!”就會脫口而出。

    看得出,老駱對中央電視台“快速搶答”一類的綜藝節目,早已谙熟于心。

     看見金祥一隻腳在門裡,一隻腳在門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端午不禁動了恻隐之心。

    他認真地把舅舅的計劃想了一遍,建議作出如下改動: “你們不妨大張旗鼓地為死者辦喪事。

    殡儀館的靈車繞道至派出所的門口,由母親出面,懇請派出所準許你的大兒子和啞巴姑娘參加葬禮。

    必要的時候,可以下跪。

    隻要人放出來,事情就可了結。

    ”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等辦完了喪事,我們再把人還回去?”金祥問。

     端午的心一下就揪緊了。

    他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來,中國社會正在發生的巨大變革,已經遠遠地超出了駱金祥們的理解力。

     4 兩年前,母親張金芳就正式地向端午提出來,她們要從梅城搬到鶴浦來住。

    她要讓孫子若若在她的視線中長大成人。

    母親所說的她們,除了張金芳本人之外,還有一個安徽籍的保姆小魏。

    當端午試着與妻子商量這件事的時候,龐家玉不假思索地斷然拒絕:“想都别想!你讓她趁早死了這個心吧。

    ” 家玉當時就是這麼說的。

     端午隻能勸母親“緩一緩”。

    張金芳雖說遠在梅城,可她閉上眼睛都能想象出“緩一緩”這三個字背後隐藏着什麼樣的關節。

    她知道,又是“那個屄”在作怪。

    她并不着急。

    她有的是修理兒媳婦的祖傳秘方。

    随便使出一兩手陰招,龐家玉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要不,我們另買一套商品房給他們住?”家玉終于退了一步,主動提出了她的折中方案。

    “南京,上海,甚至蘇州的房子,都快漲瘋了。

    鶴浦這邊暫時還沒什麼動靜。

    即便從投資的角度考慮,也是一個不錯的時機。

    你說呢?”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去銀行辦理按揭,以及接下來的裝修,都由龐家玉一手操辦。

    她知道端午指望不上。

    用她的話來說,端午竭盡全力地奮鬥,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個無用的人。

    一個失敗的人。

    這是她心情比較好的時候所說的話。

    在心情不那麼好的時刻,她的話往往就以反問句式出現,比如: “難道你就心甘情願,這樣一天天地爛掉?像老馮那樣?嗯?” 她所說的老馮,是端午所供職的地方志辦公室的負責人。

    他是一個鳏夫,有點潔癖,酷愛莊子和蘭花。

    他有一句名言,叫做:得首先成為一個無用的人,才能最終成為他自己。

    句式模仿的是馬克思,彈的還是“君子不器”一類的老調。

     與譚端午相反,家玉凡事力求完美。

    她像一個上滿了發條的機器,一刻不停地運轉着。

    白天,她忙于律師事務所的日常事務,忙于調查、取證和出庭;到了晚上,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來折騰自己的兒子。

    她逼兒子去背《尚書》和《禮記》,對兒子身上已經明顯表露出的自閉症的兆頭卻視而不見。

    她自學奧數、華數和概率,然後再回來教他。

    她時常暴怒。

    摔碎的碗碟,已經趕上了頂碗雜技訓練的日常消耗。

    她的人生信條是:一步都不能落下。

     家玉所挑選的樓盤位于西郊的北固山下。

    家玉很滿意“唐甯灣”這個名稱,因為它是從英文Downing演化而來的。

    另外,她也沒來由地喜歡英國。

    盡管至今沒去過,但她已經開始頻繁地浏覽英國各大學的官方網站,為将來送兒子去劍橋還是牛津猶豫不決。

     新房是個底層帶花園的單元。

    沒有家玉所厭惡的“窮光蛋回遷戶”。

    周圍五公裡範圍内沒有化工廠和垃圾焚燒站。

    樓上的住戶姓白,是個知識分子家庭。

    不養狗,不打麻将,據說兒子還在中央電視台工作,可惜名字不叫白岩松。

     還好,一切都稱心如意。

     可是,當新居裝修完畢,夫妻二人準備将老太太接到鶴浦來住的時候,張金芳卻冷冷地要求他們“再等一等”。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不容辯駁:裝飾材料和新家具裡面暗藏着甲醛、二甲苯和其他放射性物質,半衰期長達七年,“假如你們不想讓我早死的話,就将房子空關個一年半載再說”。

    那些複雜的化學名詞與專業術語從母親的嘴裡毫不費力地說出來,讓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看來,母親成天躲在陰暗發黴的卧室裡,手握遙控器,控制着那台25寸電視機的屏幕時,她實際上也在控制着整個世界。

     眼看着就到了家玉去北京學習的前夕。

    臨走前,家玉琢磨着房子空關在那兒有點可惜,就囑咐丈夫,不如将它先租出去。

    一個月的租金就按兩千五百算,一年下來就是三萬。

    端午把自己的那點可憐的工資與期待中的租金一比較,沒有任何底氣去反駁妻子的建議。

     “這事就交給我來辦吧。

    ”他主動承擔了這一重任。

    在妻子離開後的第二天,就去北固山一帶漫無目的地轉悠去了。

     他還真的發現了一家經營房屋租售的公司,名為“頤居”。

    就在唐甯灣小區的邊上。

    簡易的活動闆房,白色的牆闆,藍色的屋頂。

    幾個小青年正在裡邊嗑瓜子,打撲克。

    接待他的業務員是個女孩,親熱地稱呼端午為“譚哥”。

    他喜歡她的小虎牙,喜歡她暧昧、豔冶的笑容,很快就和他們簽訂了代租合同。

    月租金果然是兩千五,每三個月支付一次。

     當他辦完了手續回到家中,雙腿擱在茶幾上,舒舒服服地欣賞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時,才猛然想起房産證忘在了頤居公司。

    小虎牙将它拿去複印,忘了還給他。

    看看天色還早,他打算聽完了貝多芬的那首升C小調的131,就回去取。

    其間他接到了三個電話,其中兩個是騙子打來的,另一個則來自他的同事小史。

    小史知道他老婆不在,她那輕松而無害的調情,旁逸斜出,沒完沒了。

     當他再次想起房産證這回事,已經是三個星期以後的事了。

     他去牙科醫院拔智齒。

    回家的途中,趁着麻藥的勁還沒過,就讓出租司機繞道去了唐甯灣小區,打算取回他的房産證。

    可頤居公司忽然不見了。

    白牆藍頂的簡易房早已不知去向。

    原先活動闆房所在的地方,如今已變成了一塊新修的綠地。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手握橡皮水管,正在給新鋪的草皮澆水。

    看來,社會發展得太快,效率太高,也不總是好事。

     當時,譚端午也沒有意識到問題有多麼嚴重。

    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臉頰,來到唐甯灣B區的新居前,發現自己的鑰匙已經無法插入門上的鎖孔了。

    他按了半天門鈴,無人應答。

    他隻得繞到單元樓的南邊,透過花園的薔薇花叢,朝裡邊窺望。

     自己家的花園裡,齊膝深的茅草已被人割得整整齊齊。

    花園中央還支起了一把墨綠色的太陽傘,傘底下的木椅上坐着一個戴墨鏡的女人。

    她正在打電話。

     端午吓了一跳,下意識地貓下腰來,躲在了鄰居家薔薇花叢的後邊,似乎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

     他沒有立刻把這件事告訴遠在北京的龐家玉,而是首先向他在《鶴浦晚報》當新聞部主任的的朋友徐吉士求助。

    吉士讓他不要慌。

    他在電腦上飛快地查了一下,很快就回電說,鶴浦的确有一家名叫頤居的房屋租售中介公司,隻是兩個電話都無人接聽。

    公司的總部在磨刀巷2号。

     “沒什麼可擔心的。

    ”吉士安慰他道,“你把房子租給了中介公司,公司又将房子租給了别人。

    這很正常。

    我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 “可我的感覺不太好。

    ”端午道。

    他又補充說,在這個時代,不好的感覺總是要被應驗,成了一條鐵律。

     吉士拿他的感覺沒辦法。

     傍晚時分,兩人心急火燎地趕往磨刀巷,正遇上拆遷戶撒潑鬧事。

    一家老小渾身上下澆滿了汽油,威脅自焚。

    大批的警察在巷子口設立了安全線,他們根本進不去。

    根據徐吉士的分析,既然整個巷子都在拆遷,頤居公司自然也不會正常辦公。

    他們決定重返唐甯灣小區,找租家先問問情況再說。

     他們在門口守候了兩個小時,堵住了下班回家的女主人。

    這個女人是個高個子,從一輛現代“索納塔”轎車上下來,胳膊上挽着一隻冒牌的LV坤包。

    她的态度十分蠻橫,根本不愛搭理他們倆。

    她說,房子是她從“某公司”合法租下的,并有正式合同。

    她預先付清了兩年的房租。

     兩年。

    她說得清清楚楚。

     徐吉士低聲下氣地問她,能不能去家裡略坐片刻,雙方好好溝通溝通,那女人反問道:“可我憑什麼讓你們進屋?現在的社會治安這麼亂,我知道你們是什麼人?” 吉士早已将自己的名片掏了出來,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她。

    那女人看都不看,眼神中透着嫌惡和不屑。

    于是,此刻已變得有點氣急敗壞的徐吉士,觍着臉問她的“貴姓”,在哪裡上班,那女人就猛地摘下墨鏡,将頭發早已謝頂,狀态頗顯猥瑣的徐吉士打量了半晌,用純正的北方話對他道: “你他娘的算是哪根蔥啊?裝他媽的什麼大尾巴狼?” 趁徐吉士被吓得一哆嗦,稍一愣神的工夫,那女的早已進了屋,門砰的一聲就撞上了。

     唐甯灣小區邊上,有一家揚州人開的小館子。

    很髒。

    他們在那吃了晚飯。

    啤酒泛出杯沿,都是泡沫碎裂的聲音。

    吉士說,那女的長得有點像孫俪,隻可惜臉上多了幾個雀斑。

    端午根本不知道孫俪是誰,但他知道吉士喝多了。

    吉士又問他,有沒有留意她臀部很大,腰卻很細。

    他越說越下流,猥亵。

    他喜歡臉上有雀斑的女人。

    他說,到目前為止,他最大的遺憾是,還沒有和臉上有雀斑的女人上過床。

     第二天下班後,端午再次來到了磨刀巷2号。

    頤居公司所在的那棟老樓,已拆掉了一半。

    黑黑的椽子外露,像X光片下的胸肋。

     5 駱金祥走後,端午把莫紮特的那首《狩獵》又聽了一遍。

    感覺不像以前那麼好。

    太多的煩心事像枯葉一樣堆積在他的内心。

    他知道,痛苦從根本上說,是無法清除的,隻能用一個新的來蓋住那個舊的。

    為了把自己從這樣一個有毒的心緒中解救出來,他決定立即動身去梅城接兒子。

     梅城原是鶴壁專區所屬的一個縣,由于發電廠、貨運碼頭和備戰船廠的修建,一九六二年拆縣建市,成為計劃單列市。

    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梅城先後更名為永忠市和東方紅市。

    一九八八年,梅城重新劃歸鶴壁管轄,成為一個新型化工區。

    鶴壁也和臨近的浦口合并在一起,改名為鶴浦市。

     一九七六年十月,十四歲的譚端午陪伴母親和哥哥,将父親譚功達的遺體送去火化。

    那是他記事後第一次看見父親。

    從梅城模範監獄到城外的火葬場,隻有不到八公裡的路程,他們竟然走了差不多整整一天。

    滂沱大雨淹沒了狹窄的煤屑公路,也多少沖淡了裝載屍體的平闆車上發出的陣陣惡臭。

    平闆車被一輛熄了火的運煤大卡車擋住了去路。

    那時,他們已經能夠看見火葬場的煙囪了。

     它被一道絢麗的彩虹映襯着,顯得壯美無比。

     端午願意用他尚未充分展開的一生作抵押,渴望大雨停止,渴望盡快抵達那裡,渴望早一點擺脫那具正在腐敗的死屍。

    在以後的日子裡,每當他想到火葬場,心中奔騰着的情感竟然首先是渴望抵達的朦胧希望。

    或者不如說,它就是希望本身。

    母親除了用惡毒的語言高聲咒罵父親之外,也顯得束手無策。

    哥哥王元慶盡管與父親沒有血緣關系,卻在關鍵時刻扮演了救世主的角色。

    他将父親已經有點腐爛的屍體從闆車上卸下來,背在背上,趟水步行,終于在太陽落山之前,将父親送進了火葬場的焚屍爐。

    王元慶也就此确立了自己作為未來家長的牢固地位。

     在他面前,母親開始變得柔眉順眼,迅速地蛻變成一個受他保護的小女孩。

     這座殡儀館仍在原先的位置。

    它位于鶴浦至梅城高等級公路的正中間。

    高大的煙囪依然攝人心魄,隻是記憶中的彩虹不再出現。

    在殡儀館的正前方,一座現代化的婦嬰保健醫院正在拔地而起。

    雖說殡儀館早已廢棄不用,但尚未來得及拆除的煙囪仍以一個睿智而殘酷的隐喻而存在:仿佛呱呱墜地的嬰孩,剛一來到人世,就直接進入了殡儀館的大門,中間未作任何停留。

     剛過了五月,天氣就變得酷熱難當了。

    出租車内有一股陳舊的煙味。

    司機是個高郵人,不怎麼愛說話。

    道路兩邊的工廠、店鋪和企業,像是正在瘋狂分裂的不祥的細胞,一座挨着一座,掠窗而過,将梅城和鶴浦完全焊接在一起。

     金西紙業。

    梅隆化工。

    華潤焦化。

    五洲電子。

    維多利亞房産。

    江南皮革。

    青龍礦山機械。

    美馳水泥。

    鶴浦藥業。

    梅賽德斯特許經銷店…… 雖然是晴天,端午卻看不見太陽的位置。

    它在,你卻看不見它。

    也看不到一隻鳥。

    他聽見手機響了起來,卻未馬上接聽。

    他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