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夢 第三章 菊殘霜枝

關燈
1 六月末的一天,譚功達在酣睡中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驚醒。

    這似乎是一個惡作劇的糟糕開始:他把手伸到帳子外面,在黑暗中摸索着抓起電話,卻聽見一個小女孩在電話裡唱歌。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譚功達很快意識到,可能是電話串了線,因為伴随着一陣猛烈的咳嗽,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向他問道: “怎麼樣,你那裡的情況怎麼樣了?那時候媽媽沒有土地,全部的生活都在兩隻手上……嗯,你說話呀!” 譚功達昏睡未醒,太陽穴一陣劇烈的脹痛,愣了半天,一時竟沒有聽清電話是誰打來的。

     “什麼情況怎麼樣?你是誰?” 可對方立刻就發起火來,在話筒中叫道:“你他娘的這個縣長是怎麼當的?她去為地主縫一件羊皮長襖,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

    怪不得省裡一連批轉了三封要你辭職滾蛋的匿名信,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這麼迷迷瞪瞪的!” 譚功達終于在那讨厭的歌聲中,辨認出了聶竹風的聲音。

    他翻身從床上爬起來,拉了一下燈繩,恍惚中看見牆上的挂鐘已指向淩晨三點十分。

    這個時候,他怎麼會打電話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可對方根本不容他多想,追問道: “你現在在哪裡?喂,你現在在哪裡?你怎麼不說話?經過了多少苦難的歲月,媽媽才看到今天的好光景,我問你,你現在在幹什麼?!” “睡覺啊!”譚功達似乎沒聽懂他的話,嗫嚅道,“我在睡覺。

    ” “睡覺?你說什麼?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你在睡覺?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還有心思睡大覺!” “出什麼事了?聶書記?” 又是一陣咔咔的咳嗽聲。

    聶竹風似乎要把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似的,譚功達隻得靜靜地等着他呼呼的喘息聲平靜下來。

    過了好一陣,對方清了清喉嚨,正要說話,話筒裡突然一片靜默。

    小女孩的歌聲也戛然而止,譚功達徒勞地沖着話筒,喂喂喂地叫了半天,對方已沒有了任何聲息。

    或許是電話線被大風刮斷了。

     屋外大雨如注,狂風大作,又急又密的雨點嗖嗖地潑向窗戶玻璃。

    水從窗縫中滲進來,把桌子上的一本《列甯選集》都浸濕了。

    院子的門被風撞得砰砰直響,他不時可以聽到瓦片被風刮到地上而發出的碎裂聲。

    譚功達坐在床邊,呆呆地看着電話機出神。

     聶竹風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譚功達從未見過他發這麼大的火。

    他在淩晨三點多鐘給自己打來電話,這還是第一次。

    顯然是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

     譚功達撩起帳子,胡亂地擦了擦身上的汗珠,心髒仍在突突地狂跳。

    他竭力地回想着聶竹風在電話中跟他說過的每一個字,可嗡嗡叫着的蚊子和那該死的歌詞,攪得他大腦一片空白。

    電話斷了線,外面的雨又下得這麼大,雖然心裡七上八下,他知道現在除了等待天亮之外,沒有别的什麼事可做。

     他重新在床上躺下,随手抓過一張舊報紙,心煩意亂地看了起來。

    在這張五月十二号出版的報紙上,他讀到了如下新聞: 中國政府緻電卡斯特羅,堅決支持古巴人民抗擊美帝國主義侵略的正義事業 首都各界在天安門廣場隆重舉行慶祝國際勞動節的盛大集會 中國與老撾建立外交關系 在不久前結束的第二十六屆世界乒乓球錦标賽上,莊則棟、邱鐘惠分獲男女單打冠軍 清華大學舉行建校五十周年校慶 國務院召開堅決糾正“五風”,堅決貫徹農業“十二條”座談會 ………… 當譚功達想弄清糾正哪“五風”、貫徹哪“十二條”時,沉重的睡意再次向他襲來。

    他使勁地睜開眼睛。

    不,不,不能睡着!可他還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譚功達一覺醒來,太陽已經照到了他的床頭。

    他連臉都沒來得及洗,就夾着公文包,趟着齊踝深的積水,去縣裡上班。

    田裡的秧苗浸沒在水中,池塘的水都漫到岸上來了。

    幾個打着赤膊的年輕人,手裡提着漁網,正在秧田裡捉魚。

    當他經過西津渡橋的時候,看見整座橋面都淹沒在渾濁的洪水中,隻露出了一截橋欄的鐵樁。

    街道上也都積滿了雨水,被大風吹折的樹木橫卧在街道上,一群人推着一輛熄了火的汽車,向前緩緩蠕動。

    供銷社的櫃台也泡在水裡,兩名女售貨員高挽着褲腿,正用瓷碗往外舀水。

    看着她們的小腿在陽光下白得發青,譚功達心裡不禁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怅。

     他走到縣委大院的門口時,已經九點多了,他看見門衛老常手裡拿着一根通煤爐的鐵條,正在疏通堵塞的陰溝。

     “天漏了!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大的雨。

    ”他笑着對譚功達說,“譚縣長,怎麼您沒下鄉去啊?” 譚功達沒心思跟他搭讪,隻是啊啊了兩聲,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他拎着涼鞋,歪歪扭扭地踩着院中一溜紅磚,像跳舞似的上樓去了。

    辦公樓裡空蕩蕩的,寂靜無聲,看不到一個人,就連平常在樓道裡打掃衛生的兩個清潔女工也不見了蹤影。

    他順着樓梯走到三樓,見辦公室的門鎖着,就意識到姚秘書沒來上班。

    假如她臨時外出,門通常是虛掩着的。

    他掏出鑰匙,開了門,很快就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一張姚佩佩留給他的便條: 我在縣醫院。

     她去縣醫院幹什麼?莫非是她生了什麼病?譚功達疑慮重重地走到電話機前,給白庭禹、錢大鈞、楊福妹逐一打了電話。

    和他心中不祥的預感一樣,電話沒人接聽。

    糟了!譚功達快步沖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對正在樓下通陰溝的老常叫道:“老常,你上來一趟。

    ” 不一會兒,他看見老常手裡仍抓着那根鐵條,兩隻手上沾滿了污泥,出現在他辦公室的門口。

     “人呢?人都到哪兒去了?”他問道。

     “人,什麼人?”老常茫然不解地反問他。

     “這辦公樓裡怎麼一個人都看不見?” 老常吃驚地望着他,眉毛都擰到一塊了,半天才說:“不是下鄉搶險去了嗎?” “搶險?搶什麼險?”糟糕!譚功達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普濟的水庫大壩被洪水沖垮了。

    那個江水倒灌,這個沖走了兩個村子,那個那個省裡地委都派人來了。

    譚縣長,你怎麼一點都沒聽說嗎?” “你是說普濟大壩決了堤?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不,前天。

    ”老常道。

     “死人沒有?” “怎麼沒死人?昨天小王從鄉下回來說,就他運回來的重傷号,死在縣醫院的,就有兩個。

    ” “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怎麼不打電話通知我呢?” 老常的目光變得躲躲閃閃的:“縣長,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

    ” “你有煙嗎?”譚功達忽然對他道。

     “譚縣長,你知道,這個,我是不抽煙的。

    ” 譚功達又問他被洪水沖走的是哪兩個村莊。

    老常說,這個他不太清楚。

     譚功達問他省地領導都是誰來了,老常還是那句話:“這個我不太清楚。

    要是沒什麼事,我先下去了。

    ” 譚功達趕到梅城縣醫院的時候,已快到中午了。

    門外的空地上亂七八糟地停着四五輛驢車和平闆車,地上的積水尚未完全退盡,讓人一踩,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幾個身穿白大褂的大夫正忙着把一個裹着紗布的傷号從平闆車上擡下來。

    大門的台階上坐着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發瘋般地扯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号啕大哭。

    他的幾個親屬表情木然地看着他,也不去勸。

    一旁的牆根下,擺着一個蒲包,上面躺着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的屍體,臉都已經發了黑。

     醫院的走廊裡也是滿地泥水。

    為了防止打滑,地上鋪了幹稻草,有一個護士手裡端着一隻簸箕,正朝地上撒爐渣,走廊兩側的木椅上橫七豎八地擠滿了傷号和家屬。

    譚功達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個護士手裡舉着一隻鹽水瓶,推着一輛擔架車,已經到了近前。

     “讓開。

    ”那護士頭也不擡,向他命令道。

     譚功達問她,院長室在哪兒,那護士突然兩眼一瞪,怒道:“我叫你讓開!” 譚功達一側身,那輛擔架車就貼着他的肚子過去了,把他的中山裝紐扣崩飛了一顆。

     譚功達一點都不生她氣。

    這個護士的眼睛又深又亮,像秋天蘆葦覆蓋的深潭。

    隻是不知她摘了口罩是個啥樣子?在這緊急的關頭,他的心裡居然還有如此肮髒的欲念!王八蛋,王八蛋,你是個王八蛋!不過,他很快找到了院長室,一個大夫在門邊的池子裡洗手,譚功達站在門口,等他洗完了手,這才問他:“你們領導在不在?” “我就是領導。

    ”那人把口罩往下一拉,露出一張長滿胡子的三角臉來,“你有什麼事?” “我要找你們院長。

    ”譚功達記得他們院長姓彭,去年春天,他因腎炎在這住院的時候,是院長親自主刀替他做的手術。

     “院長帶着醫療隊下去了,我是這兒的副院長。

    ”白大褂雙手插在口袋裡,“您有什麼事?” “你能不能找幾個人,我們來開個短會?我想了解一下這裡的情況。

    ” “開會?您是說開會?您有什麼資格召集我們開會?”那人上上下下地把譚功達打量了半天,搖搖頭,冷笑道,“哼!開會?神經病!我那邊還有個大手術,你一邊待着去。

    ” 說着,用那隻戴着塑膠手套的手把他一推,譚功達冷不防差點被他推了一跟頭。

    那大夫徑自朝手術室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道:“你以為你是誰呀?有病。

    ” 譚功達受了這一陣窩囊氣,怔在那兒。

    縣醫院醫護人員的工作作風是該好好整治整治了。

    等到這件事過去之後,要在常委會上專門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好好讨論讨論!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到醫院來開個現場會,這個同志要做深刻檢查。

    他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住院部的小樓前,腦子裡暈乎乎的,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民政科的小湯。

     她正蹲在地上,用一把湯匙,往一個滿臉裹着紗布的病人嘴裡喂水呢。

    這是他在這裡遇見的第一個熟人,就像看到親人似的,略微有些激動。

    譚功達挨着她蹲了下來,問她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湯碧雲笑了笑道:“别提了,簡直是一鍋粥!我已經兩天兩夜沒好好睡過覺了。

    ” 譚功達又問她知不知道這次大壩決堤到底死了多少人,湯碧雲擡起胳膊,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說:“還好。

    ”譚功達又問她“還好”是什麼意思,湯碧雲說:“送到縣醫院來的病人,隻死了三個,一個老人,兩個孩子,還有一個人剛送來,聽說正在手術室急救,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

    ”譚功達問起大壩那邊的情況如何,湯碧雲忽然擡頭看了他一眼,咯咯地笑了起來:“您是縣長,怎麼這些事情倒反過來要來問我?您是剛從月亮上下來的嗎?” 不過,她還是絮絮叨叨地說:“普濟是個高地,沒什麼損失。

    興隆、長旺兩鄉受災比較嚴重。

    聽那邊回來的人說,目前已經找到了六七具屍體,失蹤人員還沒有統計清楚。

    送到這裡來的,都是重傷員,輕傷都就地安排在普濟、夏莊的衛生院裡。

    地委的醫療隊今天早上已經趕到了。

    天氣太熱,昨晚這裡的大夫們議論說,弄不好會有大的傳染病發生,要是那樣的話,事情就糟糕了……” 這該死的沼氣!譚功達不禁紅了臉,道:“聽說,聽說姚秘書也在這兒,怎麼沒見她?” “她呀,您快别提了!”一提起姚佩佩,湯碧雲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俗話說,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

    她昨天晚上才從家裡趕過來,渾身上下淋了個落湯雞,我們不得不放下手裡的活,去央求護士找衣服給她換。

    七手八腳總算把她伺候停當了,就讓她幫着去擡傷員,沒想到這個人丢人現眼,一見到那人嘴裡吐出血來,就把擔架一扔,自己先暈了過去。

    把那傷員重重地摔在地上,嗷嗷地亂叫。

    大夫們還得先騰出手來救她,您說她這不是添亂嗎?” 譚功達也笑了起來:“她人呢?” “在住院部的104房間,躺在那兒吊鹽水呢。

    我剛才還去看過她,早沒事了。

    ” 譚功達來到住院部,104病房的門開着。

    裡邊躺着幾個待産的孕婦,家屬們坐在床上聊天。

    譚功達伸着脖子朝裡邊張望了半天,才在北窗的牆邊找到了姚佩佩。

    她正躺在床上照鏡子呢。

    一看到譚功達,姚佩佩的臉上就露出吃驚的神色,随後她就笑了起來: “怎麼搞的?你怎麼把自己弄得像個叫花子似的?” 她這一說,早已引得同病室的那些孕婦都把目光投向他。

    譚功達手裡拎着一雙涼鞋,打着赤腳,褲腿卷過了膝蓋,大熱天還穿着中山裝,敞着懷。

     “你怎麼樣?頭還暈嗎?”他在姚佩佩床頭的一張小圓凳上坐了下來。

     姚佩佩沒有吱聲,她緊蹙着眉頭,嘴唇有些發幹,過了半天,才歎了一口氣,側過身來看着他,輕聲道:“我倒還好,你呢?你可怎麼辦呀?” 他知道姚佩佩話裡的複雜意思,心頭一熱,喉嚨就有點堵得難受。

    姚佩佩問他有沒有吃午飯,譚功達搖了搖頭。

    她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一個飯盒,說她姑媽剛給她送了點桂圓粥來,問他要不要吃。

    譚功達說,他沒有一點胃口,隻是想在這裡靜一靜,一會兒就要走的。

     姚佩佩說,大約是在星期五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她第一個接到高麻子打來的報警電話。

    她發了瘋似的到處找他,可整幢樓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他人影,她不斷地給他家打電話,一直打到天黑,也沒人接,這個時候,她才無奈地想起來,應該向白庭禹彙報。

    白庭禹一聽大壩決了堤,當即就興奮得不行。

    白庭禹讓她通知所有縣機關的工作人員,沒下班的一個不許下班;已經回家的也要在二十分鐘之内召回,全體人員趕到四樓會議室開緊急會議。

    姚佩佩大着膽子沒去開會,一直守在辦公室裡,守着那台電話機: “我想着,萬一你要是聽到一點風聲,說不定就會打電話來的。

    ”姚佩佩道,“這兩天,你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是不是去了外地?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都不在現場,接下去怎麼辦?” “我哪兒也沒去,”譚功達歎了口氣道,“這些天我沒在家住,一直在郊外的紅旗養豬場。

    ” “你到養豬場去幹什麼?” “都是那該死的沼氣!”譚功達道,“星期三剛上班,沼氣攻關小組的阿龍來找我,說他們試驗了一年的沼氣池已經可以産氣點火了,問我要不要去現場看看。

    我們剛剛趕到那裡,就下起雨來。

    ” “沼氣成功了嗎?” “點了幾次火,都沒成功。

    後來阿龍說,雨下得太大,也許密封池進了水。

    在大雨的間歇,他帶我去了二号池邊看了看,阿龍還朝池子裡丢了一根火柴,誰知道嘭的一聲,差點沒把池子炸塌,還濺了我們一臉豬糞。

    ” “怪不得你身上一股臭味!” “當天晚上,阿龍就讓我在他們那兒打個地鋪,住一宿,等第二天雨停了,再試一次,誰知這雨越下越大,沒完沒了。

    ” “那你眼下打算怎麼辦?”佩佩問他。

     “我這就到普濟水庫那邊跑一趟。

    ” 姚佩佩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錢匣子來,把裡面的錢和糧票都翻出來,遞給他: “你這會兒去那邊,不就成了峨眉山上的猴子了嗎?” “猴子?什麼猴子?” 姚佩佩冷笑了一聲,接着又說:“峨眉山上的猴子下來了,要去搶奪勝利果實……人家總指揮、副總指揮正忙得不亦樂乎,你這時跑去插一腳,哪裡能讨到個好臉色?隻是自取其辱。

    要我說,幹脆你哪兒也别去。

    回家好好洗個澡,睡個覺是正經。

    這麼一鬧騰,别的事我不知道,好歹,你這個縣長恐怕是做不成了。

    ” 她見譚功達木呆呆地坐在那兒發愣,就輕輕地推了推他:“再說,你怎麼去呢?小王又不在。

    ” “我在馬路邊随便攔個什麼車就行了。

    ” 譚功達來到醫院外,瞅見一輛運傷員的驢車,停在馬路對面。

    一個黝黑的中年漢子頭戴一頂破草帽,脖子上搭着條毛巾,正在給毛驢喂桑葉。

    譚功達朝他走過去,問他能不能捎他去普濟。

     “不行不行!”趕車的說,“給我多少錢都不行!一天跑兩趟縣城,我的這頭驢都累得快吐血了,不要說你,待會兒我自己回去,都舍不得坐。

    ” 譚功達沒再說什麼。

    等到毛驢吃完了桑葉,那漢子晃了晃手裡的柳條,趕着毛驢,一路搖搖晃晃地走了。

    在烈日炎炎的煤渣公路上,譚功達差不多站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攔下一輛車來。

    有一輛裝煤的車倒是停了,可司機嘴裡叼着卷煙,跳下車來就是一頓臭罵,連推帶搡,差一點沒把譚功達攆到路邊的排水溝裡。

     譚功達氣得雙手在褲腰帶上亂摸了一氣。

    他是在摸槍。

    這是他在部隊時養成的習慣,每當他遇到難以忍受的恥辱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去腰上摸槍。

     他聽着淙淙流淌的渠水,腦子裡悲哀地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屬于他的時代已經徹底結束了。

    他擡起頭來,看了看遠方鋼藍色的群山,看了看那條蜿蜒起伏的煤渣公路,四周的曠野一片沉寂。

     他把手裡拎着的那雙塑料涼鞋穿在腳上,返身朝縣城的方向走。

    可他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這個世界在頃刻之間似乎突然變得與自己無關了,他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黃昏的時候,他終于來到了梅城汽車站的售票窗口。

    裡面有兩個女售票員,正盤腿坐在床上打撲克牌。

    譚功達把腦袋伸進去,問她們有沒有去普濟的班車,那個年輕的姑娘立刻瞪了他一眼,道: “最後一班車半個小時前已經走了。

    ” 說完,她從床上跳下來,啪的一聲就把那扇小門關上了。

     2 這天早上,姚佩佩一覺睡過了頭。

    等到姑媽拎着一兜桃子從早市上回來,把她叫醒,已經十點一刻了。

    姑媽見她手忙腳亂地穿衣服,看了看牆上的鐘,勸她道:“都這辰光了,你再洗洗弄弄,趕到單位,也快要吃中飯了。

    不如上午就别去了,你來幫我搭把手,我們今天包馄饨。

    ” 姚佩佩想了想,一臉苦笑:“不行啊,昨天才剛剛宣布了新的作息制度和工作條例,無故曠工,可是要開除的呀!” “那你就到樓底下老孫頭那兒,給單位打個電話,就說生病了。

    要不,我去替你打?” “算了,還是我去吧。

    ” 姚佩佩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下樓去了。

    他們家的隔壁就是縣肉聯廠,傳達室的孫老頭那兒有一台電話機,附近的居民要是有個什麼急事,都去他那兒借電話用。

    這孫老頭的脾氣陰晴不定,讓人琢磨不透。

    有時讓打,有時不讓打,全看他高興不高興。

    他要是不高興起來,就是你家房子着了火,他那電話機也不準你摸一下。

    久而久之,弄得街坊鄰居都有些怕他。

    姑父升了副校長之後,姑媽常常用孫老頭的例子來開導他:“有官做,也要會做,你看那孫老頭,什麼官兒都不是,隻管一部破電話,也混得人五人六的,誰見了他不都巴巴的……” 姚佩佩怯怯地給縣委辦公室打了個電話。

    楊福妹表現出來的熱情令她感到十分意外。

    她一會兒“小姚”,一會兒“佩佩”,叫得挺親熱的,可姚佩佩心裡還是挺别扭的。

    楊主任聽說她身體不舒服,便關切地問她生了什麼病,頭上有沒有熱度,有沒有請大夫來看過。

    她還特意介紹了一劑治療拉肚子的偏方,說是将車前子挖出來洗淨,和蘆根一起煎水喝。

    最後楊福妹笑道: “佩佩同志,這幾天大家都舍生忘死,啊,奮戰在抗洪救災第一線,湧現出一大批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

    啊,你在縣醫院的表現也是有目共睹的嘛!很多同志向我反映,你雖說在救死扶傷的過程中累得昏了過去,卻還是輕傷不下火線,這是什麼精神?啊,這是無私的、徹底的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值得我們大家好好學習。

    你在抗洪鬥争中累倒了,就在家中好好休息,上午的會你就不用參加了。

    不過呢,下午兩點,我們還有一個重要的會,啊,你能不能帶病堅持一下?喂喂……” 楊福妹在電話中說個沒完,好不容易才放下電話。

    姚佩佩向孫老頭道了謝,正要走,忽聽得孫老頭嘿嘿一笑。

    孫老頭盤腿坐在涼席上,正用指甲摳着腳底闆的老皮,他那老鼠般又小又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着,笑道: “小姚,聽說今年新鮮的桃子已經上市啦?” 佩佩心裡想:一定是他剛才看見姑媽買了一兜桃子進門,才故意琢磨出這句話來,啟發她。

    她趕緊回到家中,揀大的挑了三五個桃子,給他送了過去。

     吃過中飯,姚佩佩騎着自行車去縣裡上班。

    太陽火辣辣的,洪水剛退,地上仍不時可以看到曬得發臭的小魚和泥鳅。

    她剛騎到巷子口,迎面就碰見了兩個穿灰色短袖制服的陌生人。

    兩個人都戴着眼鏡,衣兜裡都插着鋼筆,手裡都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公文包。

    姚佩佩再仔細一瞧,這兩人的長相竟然也有幾分相似,心裡覺得有些滑稽,忍不住就多看了他們一眼。

    這一看,其中的一個陌生人一把抓住她的自行車龍頭,笑着問道:“同志,請問這兒是大爸爸巷嗎?” “是啊。

    ” “有一個名叫蔔永順的人是不是住在這裡?” 佩佩一聽他們要找蔔永順,笑了起來:原來是找姑父。

    她朝巷子裡指了指:“你們從這巷子一直走到頭,往左拐,看見一棵大香椿樹,就再往右,就可以看見肉聯廠的大門了。

    我家,不,他家,就住在肉聯廠的隔壁。

    ” 兩個人同時露齒一笑,道了聲謝,挺着胖胖的肚子,邁着整齊的步伐,走了。

     姚佩佩來到縣委大院門口,看了看表,已經遲到了五六分鐘。

    她看見司機小王拎着一隻鐵皮鉛桶,手裡拿一塊抹布,正在擦他的吉普車。

    在吉普車旁邊,還停着一輛黑色的小轎車,窗戶上遮着一層白色的紗幔,車身滿是泥迹。

    傳達室的老常也在那兒幫忙,他手裡捏着一根棍子,正要把輪胎上厚厚的幹泥巴捅下來。

     自從姚佩佩收到小王的情書之後,幾年來,她一直有意無意地躲着他。

    小王也像是變了個人,臉上多了一層陰郁之氣,成天沒精打采的。

    人比原來也更瘦了,嘴邊留了一撮黑笃笃的小胡子。

    小王的膽子太小了,人也腼腆,有時候在路上碰見姚佩佩,自己臉一紅,就像做賊似的,一個人遠遠地繞開了。

    到了後來,弄得姚佩佩也有了一種負罪感:本來是兩個好朋友,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可給那羊雜碎一攪,反而弄得仇人似的,心裡不免有些傷感。

    有時候也想到給他寫封信,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因此左右為難。

     佩佩在院子裡停好自行車,正要上樓去,沒想到小王朝她緊走幾步,嘴裡冷不防冒出一句: “打倒法西斯!” 姚佩佩一愣,感覺有點恍惚,半天才想起來他情書中的那個約定:如果她同意跟他談戀愛,就應當回答說:“勝利屬于人民!”可如果不同意呢?小王信中可沒寫。

    要是不搭理他,好像也不太禮貌,情急之下,就故意裝出沒聽懂他話的樣子,胡亂道: “哪來的法西斯?吓我一跳!” 随後,頭也不回地從他身邊走開了。

    可小王還是不死心,手裡捏着那塊抹布,又朝她追了過來,到了樓門口,沖着佩佩的背影,喊道: “革命尚未成功!” 佩佩一愣,站住了。

    她本想回他一句“同志仍須努力”,可轉念一想,這不行。

    如果這麼說的話,不是一種變相的鼓勵又是什麼?這表明,自己盡管目前不同意,可以後還是有希望的!這小子,别說,還挺賊的,天知道他怎麼想出這麼個鬼主意來!自己差一點上了他的套!想到這兒,姚佩佩轉過身去,對他笑了笑: “同志繼續擦車!” 随後,她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她聽見老常在身後對小王嘀咕道:“喲嗬!你們兩個小鬼頭,還對上暗号了呀。

    ” 會議還沒開始。

    走廊裡擠滿了一堆一堆的人,都在小聲地議論着什麼,隻有譚功達一個人遠遠地站在樓道的窗口吸煙。

    會議室裡也是亂哄哄的,姚佩佩看見湯碧雲手裡拿着一把紙扇,呼啦呼啦地扇着風。

    房間裡彌漫着一股汗酸臭。

    湯碧雲告訴她,好像是擴音器的線路有問題,會議推遲了。

     她看見主席台上的幾個人都在交頭接耳地說話。

    錢大鈞手裡托着一隻煙鬥,正在金玉的耳邊說着什麼,幾個穿藍布工作服的電工渾身都叫汗水浸透了,正忙着檢查擴音器的線路。

    金玉身穿拷綢皂衣,一邊頻頻點頭,一邊探頭向會場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熟悉的人。

     湯碧雲今天滿臉不高興,不怎麼愛說話。

    姚佩佩把在樓下碰到小王的事跟他說了,碧雲也隻是勉強笑了一下。

     “你這人怎麼了?”姚佩佩推了推她,“就像人家欠了你三百吊似的?” 碧雲正想說什麼,忽聽得擴音器炸出吱的一聲,震得她們趕緊捂住了耳朵。

    既然擴音器已經修好,錢大鈞清了清喉嚨,宣布開會了。

    照例是全場起立,照例是合唱《國際歌》。

    姚佩佩自幼五音不全,再加上歌詞也記得不太熟,本想不唱,一見湯碧雲唱得有闆有眼,也隻得跟着她忽高忽低,怪聲怪調地亂唱了一氣。

    可唱了沒幾句,忽見湯碧雲面有怒色,對她耳語道:“你不會唱,就不要瞎唱!害得我跟你一起跑調。

    ”姚佩佩臉一紅,再也不敢出聲了,心裡嘀咕道:這羊雜碎,今天這是怎麼了,這麼假正經! 會議的第一項議程,由金玉代表省委,宣布撤銷譚功達黨内外職務、停職檢查的決定。

    随後,地委副書記邱忠貴宣布梅城縣新的幹部任命:白庭禹擔任梅城縣縣委書記;錢大鈞任代理縣長;楊福妹升任副縣長兼辦公室主任。

    姚佩佩擡起頭來,從主席台上一個個數過去,果然已經沒有了譚功達的身影。

    雖然心裡早有所料,可還是覺得怅然若失。

    會場上鴉雀無聲,一台老式電風扇呼呼地轉動着,扇得主席台上的紙頁片片翻起。

     接下來,由新任代理縣長錢大鈞宣讀抗洪救災先進個人名單。

    姚佩佩聽見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心裡覺得既凄涼,又滑稽。

    她見湯碧雲表情肅穆,正襟危坐,便在一頁紙上,寫了句悄悄話,用鉛筆的橡皮頭,戳了戳她的胳膊,讓她去看。

    沒想到,湯碧雲很不耐煩地咂了一下嘴,一把抓過那張紙來,飛快地寫了一句話,遞給她,佩佩一看,見上面寫的是: 對不起,現在正在開會,有什麼事請你開完會再說!! 望着那兩個驚歎号,姚佩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漸漸地,她的目光就有些呆滞,臉上火辣辣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她悲哀地意識到,每個人的内心都是一片孤立的、被海水圍困的小島,任何一個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隐秘,無法觸碰。

    從現在開始,坐在她身邊的這個湯碧雲,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以自诩為落後分子為樂、與她沆瀣一氣的姐妹了。

    再好的大觀園,也會變成一片瓦礫,被大雪覆蓋,白茫茫一片。

    佩佩覺得自己的内心黑暗無邊,而其中最珍貴最明亮的那一縷火光,已經永遠地熄滅了。

    往後,她必須一個人來面對這個讓她戰栗不安的世界了。

     她聽見錢大鈞吞吞吐吐地宣布會議的最後一個議程,由譚功達上台做公開檢查。

    當錢大鈞提到“譚功達”三個字的時候,明顯地猶豫了一下——似乎自己的老上級雖然已大權旁落,卻仍然餘威猶存。

    會場上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佩佩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不知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一幕。

    可是她所擔心的事并沒有發生。

    坐在門邊的一個幹部向白庭禹報告說,會議剛開了沒幾分鐘,坐在台下的譚功達就起身走了。

    白庭禹似乎頗為尴尬,他趕緊與坐在身邊的楊福妹說了句什麼。

    佩佩看見楊福妹邁着她那肥胖的蘿蔔腿,從主席台上下來,急火火地走了。

    她大概是找譚功達去了。

     時候不大,楊福妹又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

    她走到主席台前,踮着腳,在白庭禹耳邊說了句什麼。

    白庭禹又側過身去,與金玉交談,金玉的臉色也很不好看。

    會議中斷了二十多分鐘,錢大鈞臉色鐵青地宣布散會,大家回辦公室繼續上班。

     姚佩佩心裡長長地松了口氣,有些暗自慶幸。

    她跟了譚功達這麼些年,這還是她第一次發現譚功達做出了一個正确的決定。

    她腦子裡亂哄哄的,正在猶豫着在散會之前,要不要與湯碧雲打個招呼,可當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邊的椅子早已經空了,湯碧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會議室。

     姚佩佩走進辦公室,看見譚功達把辦公桌的兩個抽屜都搬了出來,正在那兒整理自己的東西。

    他顯然對今天的會議早有心理準備,看上去倒是一臉輕松,見姚佩佩抱着一堆文件進門來,譚功達對她笑了笑:“讓我做檢查,憑什麼讓我做檢查?撤老子的職可以,讓我檢查,門兒都沒有!” 他見姚佩佩沒有答話,又道:“你知道剛才楊福妹來叫我去做檢查,我是怎麼回答她的?” “您怎麼說?” “屌!” 佩佩聽他這麼說,有點不好意思,可心裡倒覺得莫名其妙地暢快。

    他要是不當官,也許就能變得聰明一點。

    這傻瓜被撤了職,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趕緊放下文件,忙着過去幫他一起整理東西。

    譚功達随手将一大摞捆好的信件從桌上推過來,讓佩佩拿到盥洗室去燒掉。

     “全都燒掉嗎?” “全燒掉!”譚功達道,“這些人吃飽了飯沒事幹,成天寫什麼匿名信……” “可是……”姚佩佩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微微紅了臉,“其中有幾封是我寫給你的……” “你?”譚功達癡癡地看着她的臉,聲音一下子變得溫柔而暧昧,“真的嗎?那,那我們,把它找出來?” “不用找了,都是罵你的話。

    ”佩佩低聲道。

    他竟然對那些匿名信毫無印象!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拆看!看來自己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花了。

    要是再有一點耐心,再等上三四分鐘,苦楝樹上的陰影說不定就會移走的…… “你寫過幾封?” “記不清了……” “我們天天在辦公室見面,你有什麼話還不能當面說嗎?幹嗎要寫信?” “您說呢?” ………… 正在這時,錢大鈞神色慌張地從外面走了進來。

    他一臉尴尬地看了佩佩一眼:“姚秘書,你出去一下,我和老譚說幾句話。

    ” 姚佩佩看了看譚功達。

    譚功達朝她使了個眼色。

    佩佩隻得從椅背上拎過她的包,出去了。

     她聽見錢大鈞在身後把門關上了。

     姚佩佩回到家中,見姑媽滿臉堆笑,面有喜色。

    她笑嘻嘻地盯着佩佩的臉,笑得她心裡發憷。

    随後姑媽捉住她的一隻手,神神道道地将她拉到客廳的椅子上坐下,拍着她的手背,說: “閨女,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也不事先跟我說一聲?” 姚佩佩滿腦子都是譚功達被撤職的事,滿腹焦憂,心神不定,見姑媽這一問,便吃了一驚,忙問道:“到底是什麼事,讓姑媽這麼高興?” 她姑媽假裝生氣地把她手一推,嗔怒道:“死丫頭,到現在你還想瞞我!政府派來的兩個做外調的同志已經向我透了底了。

    ” 姚佩佩一聽說“外調”兩個字,頭一下就大了。

    她用手捋着肩上的背包帶子,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巷子口碰到的那兩個陌生人。

    她起先還以為是姑父單位的同事呢,原來是為自己的事而來。

     “今天下午,你前腳走,他們後腳就找來了。

    一進門就掏出本子來,問這問那。

    我問他們到底想了解什麼事,他們就說,隻要與姚佩佩同志有關,所有的事都不應該向組織隐瞞。

    我當時就是一愣,還以為你在單位犯了什麼錯誤,再看了看那兩人的臉色,慈眉善目,态度也還和藹可親。

    我一邊用一些不相幹的事來搪塞,一邊旁敲側擊地打聽事情的來龍去脈。

    在沒弄清楚他們的來曆之前,我什麼話都不會跟他們說的。

    那位年輕一點的,畢竟曆練不深,經不住我再三盤問,便道:‘是省裡要調姚佩佩同志去工作。

    ’我一聽說你要去省裡工作,這接下來的話就好說了。

    我把你誇得像一朵花似的,反正閉着眼睛瞎吹呗!把死的說成活的;把活的說成會飛的。

    那兩人可真傻!我的話他們還真信!說什麼他們就記什麼。

    我又問他們,我們佩佩若是到了省城,會給安排個什麼工作?那年紀稍長一點的倒是口風很緊,他說他也不清楚,他們的任務隻是負責材料。

    你這個丫頭,雖說攤上了那麼一個反革命家庭,倒是命硬,哈哈。

    你是哪裡修來的這個福分?天上掉下一塊金子來,怎麼偏偏就砸在你的腦袋頂上?” 她正這麼眉飛色舞地說着,姑父也下班回來了。

    姑媽立即就丢開她,圍着姑父,把剛才說過的話又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姑父也挺高興的,少不了又把佩佩叫到身邊,以長輩的口吻勉勵教訓了她一通。

    末了,姑媽又将她拽到一邊,低聲對她說: “不過,那兩人倒是問起了你的家庭曆史。

    詳細地盤問你爹被鎮壓、你媽上吊的事,我起先還想替你瞞天過海。

    可那麼大的事,怎麼瞞得過去呢,也不知要不要緊……” 姑父滿不在乎地插話道:“這個你不懂!不礙事的!她爹是她爹,她是她!我們的政策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個人表現……” “你少跟我‘我們我們’的!你他娘的又不是政府!”姑媽笑道,“不過你這話倒是不錯。

    做外調的那兩個同志也是那麼說的。

    ”說完,姑媽喜滋滋地去廚房準備晚飯去了。

     吃飯的時候,姑媽囑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