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夢 第一章 縣長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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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報一報自己的生辰八字。

    因譚功達出生在梅城的大牢裡,隻聽說是七八月份,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哪個時辰降生的。

    見那大嬸催逼得緊,他就胡編了一個時辰敷衍她。

    那老婦人嘴裡嘟囔着什麼,眯縫着眼睛,扳起指頭,替譚功達算起命來。

    見那老婆子神神道道的,譚功達心生厭惡,暗暗叫苦,心裡便盤算着如何從這裡盡快脫身。

     正在這時,忽聽得那大嬸把手一拍,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道:“巧了!真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大侄子命相雖說有幾分兇險,可隻要娶了我們家柳芽,就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這十萬個人中,保險還挑不出這麼一對絕配。

    絕配,真是絕配!她大娘,我看這事就這麼定了吧?” 大娘也笑呵呵的樂不可支,一個勁地點頭道:“定下來好,定下來好。

    ” 聽他們這麼一說,那姓柳的姑娘,心裡一激動,就抖得更厲害了。

    譚功達見她雙手、雙腳、腦袋,甚至嘴唇都在瑟瑟發抖,連嘴角的一絲羞澀的笑容也在打戰,就問她是不是覺得有點冷,還是身上哪兒不舒服。

    那姑娘也不答話,朝他淺淺一笑。

     “看上去像是在打擺子,實際上什麼病也沒有,”大娘道,“她就好個抖。

    她沒病,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在我們鄉下,這樣的人多了去了。

    ” 大嬸也笑着說:“你要是帶她給大夫瞧瞧,大夫沒準會說出一大堆誰也聽不懂的詞來。

    其實,這很正常。

    吃飯、做事、睡覺一點都不礙事。

    抖得兇的時候,說起話來,牙齒有點打架。

    要是比劃着手勢,你也能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麼。

    ” 譚功達隻得苦笑。

    心裡一會兒大罵錢大鈞王八蛋,一會兒責怪田小鳳。

    你們他娘的給我弄來了一幫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哪…… 譚功達與她們一見面就處在被動的地位,被那兩個老婆子忽悠來、忽悠去。

    譚功達清了清嗓子,想略微分辯幾句,以便找個理由溜之大吉。

    不料,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大娘笑盈盈地問他道:“大侄子在哪兒發财呀?” 譚功達聽她這麼問,就斷定對方還不知道自己的縣長身份,心裡又暗暗地感激起田小鳳來,看來她還沒把我的這點老底漏給人家,便順嘴胡編道:“我在一家工廠替人看大門。

    ” 他這麼一說,大嬸哈哈大笑,把嘴裡的一顆金牙連同黑黑的牙根都露了出來,“看大門的!哈哈……看大門的!大侄子你可真會說話!看大門的也有官大官小。

    要是說起來,毛主席也是看大門的。

    中國的地界這麼大,全由他一個人看着呢。

    ” 聽着大嬸的口氣,話裡的意思略帶嘲諷,又仿佛是知道自己确切的身份的,隻是沒有點破。

    兩個老婦人笑得什麼似的,又交頭接耳地議論開了。

    譚功達愣愣地坐在那兒,看上去就像一個傻瓜,由着她們在擺布,不知不覺早出了一身冷汗。

    别看這兩個老婆子嘻嘻哈哈沒一點正經,可要論智力,自己說不定還遠遠不是人家的對手,再這麼糾纏下去,前景似乎有點不太妙。

    想到這兒,譚功達一臉嚴肅地站了起來,道:“難為兩位老人家,大老遠從鄉下趕來,眼下時候不早了,不如去城裡找個地方吃飯。

    至于婚事,還容我再考慮考慮。

    ” “哎喲,我說大侄子,還考慮什麼呀,這事剛才不就定下來了嗎?”大嬸道,“吃飯呢,也用不着去城裡下什麼館子,我們早就備下了。

    你們馬上就要結婚了,錢要省着點花,俗話說得好,細水長流,恩愛白頭,芽兒,你把昨晚親手烙的那幾個大餅子拿出來給人家嘗嘗。

    ” 那柳芽一聽大嬸吩咐,就抖抖索索地從地上抓過一個帆布大挎包來,擱在膝上,抖抖索索地從裡邊取出一個鋁制的飯盒來,揭開蓋子,放在石墩上。

    又從包中摸索出一個搪瓷小茶缸,裡邊是腌制的泡菜,還有一隻鹹鴨蛋。

    她最後拿出的是幾雙筷子,一隻軍用水壺,一隻空碗。

    柳芽将飯盒和茶缸推到譚功達的面前,又在那隻空的白瓷碗裡倒上水,端在他面前。

    随後,從那把筷子中挑出兩根一樣長的,架在碗上。

    忙完了這些事,她就擡起頭來,大大方方地看着譚功達。

     譚功達見這柳芽變戲法似的頃刻之間弄出這麼一大堆東西,雖然手腳顫抖,倒也十分麻利。

    又見她器皿碗筷幹幹淨淨,不由得對這個姑娘心生了幾分敬意。

    譚功達看她的絨線衣早已舊了,袖口的絨線脫了針,挂下幾個線頭來。

    又見她沒穿外套——很顯然,她家裡也許已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衣服來了,想到這個女孩年幼失去怙恃,這麼多年跟着叔叔伯伯長大,也實在不易,鼻子一酸,心裡就動了恻隐之心。

    姑娘見他怔在那裡,就将那飯盒往他面前推了推,結巴道:“吃吃吃,吃吧。

    ” 她的聲音濕濕的。

    這是她今天說過的第一句話。

    譚功達認真地打量起面前的這個姑娘來:陽光照在她臉上,皮膚白皙細緻,長長的睫毛遮掩着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模樣雖然平常,卻也透出一股清秀動人之色,不禁心頭一熱。

    就算婚事不成,權當萍水相逢,也不可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他拿起筷子,夾出一塊餅來,就着那碗白開水,一個人大口吃了起來。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滑稽。

    仿佛他特地起了個大早,沐浴更衣,就是為了這塊烙餅而來。

     譚功達正想着,忽聽得大嬸對大娘道:“二十斤糖,你說夠不夠?” 大娘道:“怎麼不夠?我看是夠了。

    ” “那麼酒席呢?咱們家的親戚又多,依我看怎麼也得擺上個十桌八桌的。

    ” “十桌酒席怎麼夠?不成不成,咱柳芽也挺可憐的,自打出生的那天起,命道就不順。

    依我說,這一回得好好替她熱鬧熱鬧,去去晦氣。

    ” 随後她們就開始商量被面、床褥、桌椅、馬桶等一應陪嫁的嫁妝來,兩個人就像說相聲似的,你一句我一句,說得譚功達倒像做賊一般,心裡七上八下。

    她們看上去是在耳語,聲音也不高,但每句話都故意要讓譚功達聽得明明白白,似乎她們說得越多,商量得越周全,這門婚事就越是萬無一失。

    隻因人家在“悄悄地”商議什麼事,譚功達又不便插嘴。

    尤其糟糕的是,剛才人家叫他吃飯,他也沒有什麼遲疑和謙讓,而是抓起來就吃。

    這一魯莽的行為,多少也支持了老人家本來很脆弱的信心。

     譚功達如坐針氈,滿臉灼熱,不禁求援似的朝柳芽望了一望,那柳芽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朝他嫣然一笑,仿佛在說:你盡可以放寬心……譚功達定了定神,放下筷子,正要說話,兩個老婦人突然站了起來,朝譚功達笑了笑。

    大嬸說:“我們倆去園子裡轉轉,你們兩個正好說說話。

    ”說完,拽了拽大娘的袖子。

    她們一路跳躍着,一眨眼的工夫,就雙雙消失在樹木葦叢之中,不見了蹤影。

     四周變得十分靜谧,天空湛藍,沒有一絲風。

    那幾個放風筝的孩子吵吵嚷嚷,聲音仿佛被中午靜滞的空氣壓扁了,遠遠地傳過來。

    從這兒可以一直看到滾滾東去的長江和江邊大片的棉花地,看到江中打着補丁的帆船。

    譚功達吃着烙餅,不時擡頭看一眼對面的柳芽,她也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目光已不像早先那麼慌亂,臉上挂着碎碎的笑。

    等到他吃完了那張大餅,柳芽忽然對他說:“走吧,您快走吧。

    ” 她的聲音灰灰的,聽上去像是在歎氣。

    譚功達呆呆地看着她。

    要是真的和這個姑娘結了婚,沒準也沒什麼不好…… “你走吧,”柳芽低聲說,“待會兒大嬸她們回來了,你又走不脫了。

    ”她随之站起身來,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想到自己相了半天的親,竟連一句話也沒和她說過,譚功達就問她,現在在做什麼。

    他又說起縣裡很快要開辦一個聾啞人學校,問她願不願意來梅城工作。

    柳芽不說話,額前的劉海耷拉下來,遮住了她的眉毛。

    她的手又開始抖得厲害。

    譚功達看着她那單薄的、不斷顫抖的身體,大為傷感,眼睛裡不覺又沁出淚來。

    人一過四十,就會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徒生傷悲,不知何故。

     譚功達心事重重地走下了亭子,很快離開了那兒。

     當他走到公園門口,他不禁又回過頭來,望了一眼。

    那柳芽已不在那兒了。

    亭子裡空空蕩蕩,白雲的浮影正使它變得黯淡。

     6 這天早上,姚佩佩像往常一樣推着自行車,來縣裡上班。

    剛走進院子,就看見司機小王拎着一隻鐵皮鉛桶,手裡拿着一塊抹布,正在擦車。

    那是一輛黑色的小轎車,車窗上遮着一層白色的紗幔。

     “你又姗姗遲到了。

    ”小王笑呵呵地對她說。

     “你應該說姗姗來遲了。

    ”姚佩佩替他糾正道,“你從哪兒弄來這麼漂亮的小轎車?” 小王用手指了指辦公大樓,說:“我哪有福氣開這樣的車?省裡來人了呗。

    ” 姚佩佩擡腕看了看表,今天遲到了足足二十分鐘,待會兒,錢大鈞大概又要啰嗦個不停了。

    姚佩佩上了樓,走廊裡寂靜無聲,各個科室的門都開着,隻是不見一個人影。

    她走到自己的辦公室,發現裡面也空無一人。

    她坐在桌前,攏了攏頭發,倒了一杯開水,順手拿起一本《災情通報》翻了翻,怎麼都覺得不對勁兒。

    她給縣長辦公室的楊福妹打了個電話,小楊的語調聽上去也是怪怪的。

     “你怎麼總遲到?”楊福妹在電話中對她說,“人都在四樓會議室開會呢,你快去吧。

    ” “那你怎麼不去?”姚佩佩問她。

     “我?我得守着這部電話呀,我在值班。

    ”小楊說完就把電話挂了。

     姚佩佩懶懶地來到四樓的大會議室。

    還好,門是虛掩着的,一屋子的人都站在那兒唱歌呢。

    她松了一口氣。

    會議似乎才剛剛開始,姚佩佩雖然不會歌詞,也隻得跟着那些人瞎唱了一通。

    等到那些人唱完了歌,姚佩佩心裡猛地往下一沉,頓時覺得問題十分嚴重。

    原來,唱歌的人每人屁股底下都有一把椅子!歌聲一停,所有的人都入了座,就隻剩下姚佩佩一個人傻站在那兒了。

    她感到會議室裡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心裡怦怦直跳。

    主持會議的譚功達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靜默了一會兒,宣布道:“現在,我們開會……” 好在民政科的小湯在朝她招手。

    姚佩佩的臉紅到了脖子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就出來了,她趕緊貓下腰,三步并着兩步竄到小湯跟前,兩個人并排擠在了一張椅子上。

     由于會議的氣氛十分嚴肅,湯碧雲想跟她說話,也隻能裝作記錄的樣子在一張白紙上寫了一句話,然後悄悄地捅捅她的胳膊,讓姚佩佩自己去看。

    佩佩用眼角的餘光朝那張紙掃了一眼,見上面寫的是: 怎麼謝我? 姚佩佩也學着湯碧雲的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主席台,裝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卻在紙上飛快地寫下了這樣幾個字: 請你喝羊雜湯怎麼樣? 碧雲平常就愛吃個牛羊肉什麼的,再加上她本來就姓湯,一張嘴成天喜歡胡說八道,因此他們科室的人都叫她羊雜湯,也有人叫她羊雜碎的,湯碧雲也不以為意。

    小湯見佩佩取笑她,就偷偷地在她的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姚佩佩無法躲閃,隻能裝作沒事人一般,忍痛不語。

     正在主席台上說話的那個人,姚佩佩不認識。

    他身穿黑色的咔叽布中山裝,神情肅穆,嘴角一顆大痦子。

    姚佩佩便在紙上向湯碧雲問道: 正在講話的這個人是誰? 碧雲也在紙上回答她: 其外。

     姚佩佩看着這“其外”兩個字,心裡直犯嘀咕,心想:這個人怎麼叫這麼個怪名字。

    姚佩佩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材料,終于在預先印發的與會者名單中找到了一個名叫“金玉”的人,想必他就是湯碧雲所謂的“其外”了。

    她偷偷地笑了半天,又在紙上寫道: 豈止是個“其外”,我看他分明是個“其中”。

     湯碧雲見了,略知其意,也在掩嘴而笑。

     這個人說了一大段開場白,把那眼鏡子取下來又戴上,戴上又取下,最後才慢條斯理地宣讀省委的一個什麼決定。

    按照省委的最新任命,鑒于原梅城縣委潘晉仁書記一周前病故,由譚功達兼任梅城縣委書記;錢大鈞升任副書記兼主管文教的副縣長;縣長辦公室的秘書楊福妹改任辦公室主任。

    在長時間熱烈的掌聲中,小湯在姚佩佩的耳邊悄聲說道:“你們領導升官了,難怪他今天換了一件新襯衫。

    ” 姚佩佩朝主席台上一看,見錢大鈞坐在最邊上,身上果然換了一件簇新的洋布襯衫,胸前的口袋裡一下子插上了好幾支鋼筆。

    他的頭發也梳成了“後倒式”,上面還似乎塗了一層油。

     “可他怎麼老皺着眉呀?”姚佩佩問道。

     “他們都愛這樣。

    升了官,心裡頭高興,可又不能讓旁人看出來,隻能狠狠地皺眉頭。

    ”有了這句話,姚佩佩再仔細看了看錢大鈞臉上的表情:可不?簡直是哀痛得就要哭出來似的。

    突然,隻聽得呼啦一聲,全場起立。

    嘈雜的掌聲,忽然變得很有節奏起來。

    原來是省領導在宣布完決定之後就要離場了。

    那個名叫金玉的人,站起身來,笑容可掬地與主席台上的人一一握手,親切話别。

    這個人因嘴角長着一個大痦子,再怎麼笑,看上去還是有點兇。

    為什麼所有的領導都有幾分兇相? 當他走到錢大鈞跟前的時候,兩個人的胳膊就像被膠水黏在了一起,像蕩秋千似的搖晃着,連姚佩佩都覺得手臂發酸。

    她看見金玉附在錢大鈞耳邊說了句什麼,錢大鈞就仰直了脖子,朝會場裡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麼人。

    随後,錢大鈞又趴在金玉的肩膀上又說又笑,那領導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笑了笑,終于走下了主席台。

    可算是要走了!姚佩佩一直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不料,這個人在譚功達、趙煥章等人的簇擁下剛走到門口,突然來了個急轉身,向人群揮手緻意。

    于是,急風暴雨式的掌聲又一次響起。

    趁着這個工夫,湯碧雲不知從什麼地方給佩佩搬了一張椅子來,悄悄地說:“看你的腰還挺細的,屁股卻這麼大!擠得我直往下掉。

    ” 姚佩佩笑了笑,道:“中午我請你去清真館吃飯。

    ” “算了吧,”湯碧雲道,“你就别逗我開心啦。

    ” “真的。

    不騙你。

    待會兒會議一結束我們就去。

    ”姚佩佩一本正經地說,“我上個月發的工資還一分都沒花呢。

    ” “去什麼去?你忘啦,今天中午全體工作人員要在食堂集中吃憶苦飯。

    ” 一聽說憶苦飯三個字,姚佩佩的腦袋嗡的一下就炸了:“這憶苦飯,半個多月前不是剛吃過一回嗎?怎麼又要吃了?” 這時,譚功達等幾個人在送走省領導之後,已經回到了會議室,在白庭禹的主持下,會議繼續進行。

     姚佩佩在縣裡已經待了兩年多,可對這裡的工作極不适應。

    沒完沒了的會議、下鄉、培訓,數不清的表格、剪報和文件弄得她整天暈頭轉向的。

    姚佩佩最怕下鄉了。

    有一次,她被派到梅城附近的一個村子裡“鬧雙搶”,站在齊膝深的水田裡學插秧,倒是覺得挺好玩的。

    可等到她走到田埂上,看見自己的小腿上竟然趴着五六隻肥肥的螞蟥,其中有一隻居然一半身子已經鑽到她肉裡去了!當即兩眼一黑,一頭就栽倒在水田裡……她不知道這個縣到底有幾個鄉、幾個鎮、多少個自然村,就連縣機關到底有幾個下屬單位都沒有明确的概念。

    她常常因為送錯了文件而受到錢大鈞的嚴肅批評。

     單單這些倒也罷了。

    可單位裡的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她能看得順眼的。

    就連辦公室一個普通的秘書都顯得神抖抖的。

    你要跟他說句話,或問點什麼事,人家不眨巴着眼睛把你琢磨老半天,是不會輕易回答你一個字的。

    可自己的那隻手的确也犯賤,跟人說話時總愛在人家肩上拍兩下。

    有一次,她差一點沒把管收發的老童拍得背過氣去。

    錢大鈞為這件事不知道跟她發過多少次脾氣了。

    姚佩佩又發誓又賭咒,暗中不知把自己的祖宗罵了多少回,從此變得沉默少語,不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的了。

    可這樣一來,錢大鈞又說她看不起群衆,獨來獨往,自命清高,小資産階級傾向嚴重。

    弄得姚佩佩一生氣,把手裡的鉛筆往桌子上一摔,像個瘋子似的,沖着錢大鈞哭叫道: “反正我怎麼做都是不對的了?是不是?!” 她這麼一叫,把錢大鈞也鎮住了。

    看到她淚眼婆娑的樣子,大鈞隻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言好語來哄她,誰知佩佩不依不饒: “你不是要我不要跟人拍拍打打的嗎?可剛才是誰拍我來着?” 辦公室裡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錢大鈞也隻得讪讪地笑。

    姚佩佩就知道剛才那句話又說錯了,卻又不知錯在什麼地方,心裡又氣又羞,隻是拼命地絞着自己的衣角來解恨。

     經過這件事,姚佩佩誰也不愛搭理了。

    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人托着腮幫子,看着窗外的一棵大楊樹,呆呆地出神。

    她覺得自己在縣機關還不如當初在澡堂子裡賣籌子自在呢。

    她一個人悶坐在辦公室裡,在那兒想着不着邊際的事,想着想着就終于想出了一件要緊的事情來了。

    有一回,姚佩佩在随錢大鈞下鄉的途中,向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别的縣都有縣長,有書記,為什麼梅城縣單有縣長,沒有書記呢?” “書記是有的,”錢大鈞道,“隻不過他剛上任就病倒了,一直住在療養院,因此你不曾見過。

    ” “既然他生了病,不管事,為什麼上面不另外派個書記來?” 錢大鈞想了想,臉上的表情漸漸地變得暧昧起來。

    他繞着彎告誡佩佩道:“假如我是你,不該問的事我就一個字也不會瞎問。

    ” 姚佩佩趕緊沖他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

     縣裡每過兩個月,就會對全體工作人員進行一次民主考評。

    考評的成績就張貼在走廊的布告欄裡。

    自打她來縣裡上班的時候算起,姚佩佩的名字每次都排在最末一名,每次都是“差”,或者“較差”。

    她隻得過一次“中”。

    那一次得“中”,也不是因為她表現好,而是因為她得盲腸炎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

     無論她怎樣賣力地工作,無論她怎樣不要臉地看到每個人都谄媚地微笑,她的名字永遠都準時出現在布告欄的最後一位。

    到了後來,她索性懶懶散散,破罐子破摔,不去管它了。

     終于等到一天,她在布告欄自己的名字下面看到了一個“墊底”:湯碧雲。

    眼前不由得一亮,暗暗在心裡笑了半天。

    心裡那一陣暢快,就别提了。

    可笑完了以後,轉念又想,在縣機關,竟然有人比自己還差,這個人想必一定十分優秀。

    心裡不禁暗暗地就崇拜起這個人來。

    這一次,姚佩佩多留了個心眼,沒有咋咋呼呼地到處打聽,免得人家看穿了她的心迹,說她搞小山頭,自甘堕落。

    她利用往各個單位送文件的機會,明察暗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在一個被稱做民政科的科室裡将這個隐藏得很深的壞分子給挖了出來,順帶着還掌握了她的綽号:羊雜碎。

     姚佩佩找到湯碧雲的那天,羊雜碎恰好被她的一個頂頭上司——據說是一個長着黑笃笃小胡子的老處女罵了個狗血淋頭,正坐在辦公桌前哭鼻子呢。

    姚佩佩把她叫了出來,把自己單位裡的每一個人都罵了個遍,借此輕易赢得了湯碧雲的信任。

    兩個人就坐在大院裡的一叢海棠花底下互吐衷腸。

    兩個人沒說幾句話就一拍即合,彼此沆瀣一氣,相見恨晚。

     我們是壞蛋。

    哈哈哈哈……我們是落後分子……我們是沒人要的小屁孩……哈哈哈哈……因此……我們是朋友。

     兩個人都覺得從此以後生活有了盼頭。

    她們着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她們單位所有的人都起了一個外号。

    最後,姚佩佩頗為動情地表白道,要是湯碧雲是個男的,她就毫不猶豫地嫁給他。

    對方也表示,自己的心裡也正是這麼想的。

     正這麼胡思亂想,主持會議的白庭禹忽然叫起了姚佩佩的名字,把她吓了一跳。

    “正說你呢,”湯碧雲笑着望着她,“恭喜恭喜,你也升官了……” 姚佩佩仔細聽了聽,原來是縣裡的人事做了微小的調整:鑒于楊福妹升任縣辦公室主任,姚佩佩就被調到了譚功達的辦公室,擔任縣長秘書,接替楊福妹的位置。

    會議一直開到中午十二點才散。

     在去食堂的路上,姚佩佩滿腹憂慮、心事重重。

    怎麼偏偏把我調到他屋裡去?怎麼這麼倒黴!苦楝樹和紫雲英花地上的烏雲不會移走……永遠不會。

    湯碧雲不停地跟她開玩笑,佩佩也不理不睬,湯碧雲見她又在胡思亂想,就推了她一把,說:“你可别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俗話說得好,官越大越好糊弄。

    ” “什麼呀!他的脾氣也夠大的。

    還有,這個人不太愛講衛生,老遠就能聞着酸味。

    ”佩佩道。

     “這好辦,”湯碧雲一本正經地說,“你每天替他洗個澡。

    ” “放屁!”姚佩佩罵道,“你怎麼能說出這麼惡心的話來,呸呸呸,你幹嗎不去給你們小胡子大媽洗一洗,看她到底是男是女……” 兩人正鬧着,一扭頭,看見譚功達和錢大鈞兩個人正朝這邊走來。

    兩個人正想溜,沒想到錢大鈞在身後叫住了她們。

    兩人走到近前,譚功達目不斜視,連正眼都不瞧她們一眼,就走過去了。

    錢大鈞眼睛盯着姚佩佩,卻對湯碧雲笑道:“羊雜碎,下午上了班,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我有話跟你說。

    ” 說完,又朝姚佩佩看了一眼。

    那樣子就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似的。

    他的眼神怪怪的,似乎在給她使眼色,眉毛往上輕輕一揚,讓人頗費思量。

     所謂的憶苦飯,不過是由麸子、谷糠、豆渣等熬煮而成的稀飯。

    盛在一隻大木桶裡,清湯寡水的,用湯碧雲的話來說,往那木桶上一趴,就能照出人影子來。

    姚佩佩硬着頭皮,盛了一碗粥,和湯碧雲兩人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并排坐了下來。

    姚佩佩勉強喝了半碗,就再也喝不下去了。

    一陣陣的反胃,弄得她隻想嘔吐。

     “豆渣是馊的。

    比豬食還難吃。

    ”姚佩佩抱怨說。

     “菜葉子也是黃的,像是在泥裡漚過的。

    ”湯碧雲說。

    她在碗裡攪了攪,挑出蠶豆來吃,等到她把為數不多的幾粒蠶豆吃完,就将碗一推,筷子一丢,托着腦袋怏怏發愣。

     “哎,你看錢副縣長,倒是吃得挺歡的。

    我數過,他已經在喝第三碗了。

    ”姚佩佩小聲道。

     湯碧雲直着脖子,遠遠地瞅了錢大鈞一眼,冷冷道:“他呀,升了官,心裡頭美滋滋的。

    假如有人讓他把一缸泔腳水喝下去,他保險比誰喝得都快。

    ” 過了一會兒,湯碧雲對姚佩佩說:“上一回季度考評,你知道我的名字怎麼會跑到你後面去的嗎?” “不就是思想落後,表現不好嗎?” “哪兒呀,就是那回吃憶苦飯,我沒去,躲在女廁所吃餅幹,被我們小胡子領導當場抓住了。

    ” “你們領導也吃得挺歡的。

    ” “她呀,你就快别提了。

    這人肥得像一隻癞蛤蟆,脖子比腦袋還粗。

    咳嗽一下,身上的肥肉都要抖上半天。

    ”湯碧雲苦笑着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姚佩佩道:“形式主義害死人。

    要說這時候,正是蔬菜上市的季節,又不是沒有好青菜,幹嗎淨往鍋裡放爛菜葉呀?” “要不怎麼叫憶苦飯呢?” “這名堂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想出來的。

    ” “我現在一想到清真館的生煎饅頭,就受不了。

    ” “對呀,牛肉包子呀!” “還有羊雜碎湯呀!” “蘭州拉面呀!” “對呀,還有蓮花酥呀!” “荷葉餅呀!” …… 兩個人正說得高興,忽聽得背後有人冷不丁接話道:“依我看——” 兩個人回頭一看,頓時吓得魂飛魄散。

    原來緊挨着她們身後靠牆的位置,還有一張小方桌。

    剛剛打飯的時候,姚佩佩還特地留意了一下,沒人。

    不知什麼時候,趙煥章副縣長悄不溜聲地坐在了那兒。

     “依我看呀,清真館最好吃的還要算是錠子鍋盔,你們以為呢?”趙煥章道。

     “是是是……”姚佩佩傻傻地笑着,拼命沖着趙副縣長點頭。

     “好吃好吃,鍋盔好吃,鍋盔好吃……”湯碧雲也連忙附和道。

     看到兩個女孩愣愣地望着自己,吓得面無人色,趙副縣長用筷子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不用擔心。

    你們倆剛才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見。

    不過,以後說話可得留神。

    俗話說,隔牆有耳。

    ”說完,端起飯碗,咕噜咕噜喝了個精光,站起身來,笑眯眯地走了。

     7 第二天上午,姚佩佩和楊福妹辦了交接,就搬到樓下辦公去了。

    剛才,她忘了把茶杯帶到樓下來了,隻得上樓去取。

    錢大鈞也正忙着挪窩呢,地上飄滿了散落的紙頁。

    姚佩佩取了杯子要走,聽見錢大鈞在背後說道:“小姚,你怎麼把辮子給剪了?”仍然是似笑非笑,目光空洞。

    姚佩佩的臉一下就紅了,“怎麼樣?好不好?”她攏了一下耳邊的頭發,問錢大鈞道。

     昨天晚上,她去理發店新做了頭發,原來的羊角辮變成了現在的齊耳短發。

    姑媽一疊聲地說不好,姑父說她不如以前好看了。

    早上上班時,她在門口碰到了湯碧雲,羊雜碎似乎吓了一跳:“天哪!你一下子老了七八歲!” “好啊好啊,這樣顯得更成熟。

    說真的,你搬到樓下去,我還真有點舍不得呢!”錢大鈞笑道。

     “誰知道是真是假!”姚佩佩笑呵呵地說了一句,轉身就走了。

     譚功達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嬰兒。

    一上班,他就把自己埋在一大堆文件和書籍之中,半天沒有一絲動靜。

    姚佩佩即便是伸長了脖子,也看不見他的臉。

    她從抽屜裡取出那本《三國志》,胡亂地翻了幾頁,又讀不下去。

     今天早上,姚佩佩将新做好的一條裙子找出來,折騰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敢穿。

    窗外春已漸深,漫天的柳絮落在院中碧綠的草地上,讓南風一吹,又飏起來,在窗前流連不去。

    不時有絮花飄到屋子裡來,弄得她鼻子直癢癢。

    槭樹和洋槐長出了新葉,陽光暖烘烘的,蒸發出雨後的濕氣,帶着泥土味,熏得人渾身倦怠,昏昏欲睡。

     大約九點鐘的時候,白庭禹搖頭晃腦地走了進來。

    他是個好脾氣的老頭,永遠都是笑呵呵的。

    他看見姚佩佩一個人坐在窗前打盹,就走了過去,把她手裡的那本書拿過來翻了翻,道:“怎麼樣,挺困的吧。

    這個季節人最容易犯困,泡杯濃茶喝喝就好了。

    ”随後他轉過身去,對譚功達說:“小王已經在下面等着了。

    老譚,我們走吧。

    ” “就來就來。

    ”譚功達支吾着,一邊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邊站了起來。

     白庭禹看了他一眼,一下子就樂了。

    他又扭過頭來,看了看姚佩佩,笑道:“喲嗬,你們兩位是約好了的還是怎麼的?怎麼都把頭發給理了?” 姚佩佩這才發現縣長也理了發,而且人家理的是眼下頗為時髦的小分頭。

    雖說看上去比原來年輕多了,可畢竟怪裡怪氣的,有點滑稽。

    姚佩佩抿着嘴隻想笑,可又不敢笑出聲來,趕緊扭過身去,假裝看着窗外。

    這時,譚功達已經從那張巨大的辦公桌後面繞了出來,徑直走到姚佩佩的跟前,小聲道:“小姚,你這兒有梳子嗎?借我用用。

    ” 姚佩佩手忙腳亂地在提包裡亂翻了一通,隻找出一把篦子,問他要不要。

    譚功達也不管它是什麼東西,一把奪過來,對着牆上的一面小方鏡,像模像樣地梳起頭來。

    末了,又把篦子還給姚佩佩,嘴裡狐疑道:“咦,你這是什麼梳子?怎麼是滑的呢?” 姚佩佩終于忍不住,捂着嘴噗噗地笑了起來。

     “這是篦子。

    ”白庭禹道,“過去的女人不常洗頭,用它來篦虱子。

    ” 譚功達哦了一聲,又對着鏡子,半蹲着身子,整理起衣領來。

     姚佩佩來到縣裡這麼些日子,還從沒見到過縣長打扮得這樣光鮮:藏青色的中山裝,雪白的襯衣;褲縫燙得筆挺,皮鞋锃亮;胡子刮得幹幹淨淨,而且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樟腦丸的香味。

    别說,還挺好聞的!他的臉一定是用力洗過了,反正看上去比原先白了不少。

     “縣長莫非是要去相親?”姚佩佩笑着問道。

     “誰告訴你的?”譚功達詫異地轉過身來,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别胡說,我和白縣長去糧管所辦事。

    ”說完,又像是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對姚佩佩交代說:“噢,對了,我的桌上有一份剛剛簽了字的文件,你待會兒替我送到民政科,交給羅主任。

    ” 随後,兩個人神秘兮兮一陣風似的走了。

    空空蕩蕩的樓梯間很快就傳來了他們雜沓的腳步聲。

    哼!這麼急!就像是跑去救火似的。

    接着,她聽見了吉普車馬達的轟鳴,姚佩佩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心裡道:這也難怪,這人年過四十還找不到個老婆,這一回看起來真是有點發急了。

    譚功達一走,姚佩佩托着下巴,亂七八糟地想了一會兒心事,正想靠在椅子上小睡一會兒,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電話是縣文工團打來的。

    對方似乎是一個唱小生的,說起話來不男不女,聽上去怪别扭的。

    那人問:“縣長出發了沒有哇?”姚佩佩說:“走了。

    ”那邊的電話就挂斷了。

     這麼說,縣長剛才是去文工團。

    既然是去文工團,那剛才譚功達為什麼要說去糧管所呢?可見這個人連說謊都不會。

    如此說來,縣長的這個對象說不定就是文工團的某個女演員,說不定……這麼一步一步地推想下去,姚佩佩忽然自己也煩了:嗨,人家去相親,我在這兒瞎操什麼心呢! 這時,她忽然聽見有人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幾下。

    姚佩佩一轉身,看見一個瘦巴巴的老頭正站在門口,讪讪地笑着,沖着她又點頭又哈腰,還朝辦公室探頭探腦,四處張望。

     “怎麼,縣長不在呀?”老頭問道。

     姚佩佩想了想,說:“縣長到糧管所開會去了。

    ” 老頭哦哦了兩聲,轉身要走。

    姚佩佩叫住了他,問他從哪裡來,找縣長有什麼事。

    老頭笑着自我介紹說,他是縣信訪辦的主任,姓徐。

    他說,有一件棘手的事不知如何辦理,因此特來向縣長請示。

    姚佩佩一聽說他有棘手之事,便趕緊請他到屋裡,讓他在靠牆的一張木椅上坐下。

    老人謝了半天,這才坐下說話。

     “今天早上,也就是九點來鐘吧,信訪辦來了一位鄉下婦人,手裡拎着一個青布包裹,懷裡抱着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一進門就嚷嚷着要見縣長。

    我問她姓甚名誰,家在何處,因何事要見縣長,婦人道:‘這個不消跟你說得,等見了縣長我自與他說便了。

    ’口氣還挺硬,我反複盤問,方知她是夏莊人氏,頭一天就已動身,到了天黑時分才趕到梅城。

    母子倆就在大街上露宿一晚,今天早上才一路問到縣裡來了。

    我再三問她有什麼事,她也不說,隻道是縣長家親戚。

    我又問她是縣長家的什麼親戚,婦人冷冷道:‘這不關你的事,你帶我見了縣長,自有分曉。

    ’我見她前言不搭後語,衣衫肮髒,蓬頭垢面,便不敢貿然帶她來見縣長,但也不知如何發落。

    我說:‘你既是縣長家親戚,可知道縣長姓什麼?叫個什麼名字?’婦人先說是姓張,又改口說姓朱……” “這倒也不難,”姚佩佩笑道,“等會兒待縣長回來了,您老讓他們倆厮認一下不就得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徐一個勁兒地擺手道,“這年頭,以各種名目到縣上撒潑打滾的人可多了,無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