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夢 第一章 縣長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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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哭,她還勉強咧開嘴笑了一下。

    那人又用手電筒照了照譚功達的臉,似乎完全不把這個縣長放在眼裡: “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一個叫做界牌的地方?” “不知道!” 譚功達的聲音表明,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他滿臉發紅,眼睛布滿了血絲,伸手在腰間亂摸起來,就摸到了姚佩佩的一隻手。

    他在亂摸什麼?難道是摸槍嗎?佩佩趕緊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還抓住他的手使勁地捏了一下,暗示他不要激動。

     姚佩佩和小王都趕緊發誓賭咒,說他們從未聽說過“界牌”這個地方。

    那人肩上的卡賓槍管碰在吉普車的車門上铛铛直響。

     “那好吧,再見。

    ”那人笑了一下,伸手從竹簍裡抓了一把楊梅,将門嘭地一聲關上了。

     吉普車開出去很遠了,姚佩佩還是哆哆嗦嗦地渾身發抖,她的牙齒咬得咯咯響。

    譚功達關切地問她,是打擺子了,還是什麼地方不舒服?佩佩縮了縮身體,心煩意亂地說:“我挺好,沒什麼事。

    ”譚功達用手背碰了碰她的前額,涼陰陰的,沒見有什麼熱度,也就放了心。

    她不時地回過身去,朝身後張望。

    她的神經系統太脆弱了。

    得找個機會和她好好談談。

    在上海的時候,她或許受過什麼刺激……說起父母她就忍不住流淚,不知是什麼緣故?剛才那幾個陌生人怎麼會把她吓成這樣?我得找個時間和她好好談談。

    為了松弛一下她的神經,譚功達竟然一反常态,與佩佩開起玩笑來:“我說你在工地上朝我擠眉弄眼,你還不承認,可剛才是誰拽我袖子來着?” 姚佩佩沒有吱聲。

    車廂裡彌漫着一股嗆鼻的汽油味。

    窗外的雨變小了,司機小王顯然在加速趕路。

    半晌,姚佩佩用胳膊碰了碰他,低聲道:“剛才那個人打開車門查你證件的時候,你注意到他的臉了嗎?” “沒怎麼留意,”譚功達道,“他的臉怎麼了?” “他沒眉毛。

    ”姚佩佩說。

     譚功達知道她又在疑神疑鬼了。

     “他的嘴唇上好像塗着厚厚的口紅,臉上還抹了一層胭脂和粉霜,讓雨一淋,一塌糊塗……”過了一會兒,姚佩佩又說道。

     “好端端的一個大男人,怎麼會在臉上塗脂抹粉?那不成了唱戲的了?”譚功達笑道。

     “要我說,剛才我們遇見的那幾位,根本不是人。

    ” “那他們是什麼?” “鬼呀。

    ” 司機小王聽她這麼說,也吓得渾身一激靈,側過頭來,對佩佩道:“姚秘書,你可不要吓我,把我吓得肝膽相照。

    我這個人什麼都不怕,就是怕鬼。

    ”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姚佩佩自語道,“夢見閻王爺在清明節派鬼來捉我,為首的小鬼和剛才那人長得一模一樣。

    界牌那個地方遍地丘壑,似乎也是夢中見過。

    ” 譚功達哈哈大笑道:“你沒聽那人說嗎?他們正在奉命追捕一名重要的案犯。

    ” “他們該不會就是來抓我的吧?” “你又沒犯什麼罪,人家抓你做什麼?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犯罪?” 譚功達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情來。

    他渾身上下亂摸了一氣,似乎在找什麼重要的東西。

    随後,他又從腳邊拿過那隻公文包來,在裡邊亂翻了一通。

    姚佩佩問他找什麼東西,他也不說話,過了半天,他一面吩咐小王停車,一面對姚佩佩道:“佩佩,你身上可帶着紙?” “這會兒你要紙幹什麼?黑燈瞎火的。

    ” 譚功達嘿嘿地幹笑了幾聲,不好意思地說:“我說的是草紙……” 小王和姚秘書全都明白了,原來縣長是要解手。

     “前面不遠就是梅城了,譚縣長,您是不是先忍一忍。

    ”小王建議道。

     “這離縣城還有多長時間?” “最多也就是二十來分鐘吧。

    ” “不行不行,”譚功達臉都紅了,“二十多分鐘,怕是憋不住……” 小王隻得停下車來,對姚佩佩說:“姚秘書,你身上有紙嗎?” 這時的姚秘書已經将身上的口袋都翻了個遍,最後她從衣兜裡掏出一塊繡花的手帕來,兩邊看了看,遞給譚功達,笑道:“縣長,實話跟您說吧,我不是舍不得這塊手帕……是我用過的,您要是不嫌髒,就湊合着使吧。

    ”譚功達一把從佩佩手中奪過手帕,推開車門,說了句“我去去就來”,就竄下車去,立刻不見了蹤影。

    姚秘書将手伸出窗外試了試,外面的雨已經停了。

     司機小王從懷裡掏出一支卷煙來,點着了火,胳膊靠在方向盤上,悠悠地吸着,與姚秘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來。

    小王是安徽滁州人,原來是華野的一名汽車兵,大軍渡江之後,就留在了江南。

    姚秘書聽到滁州這兩個字,就說起了那一帶的掌故風物,可惜小王既不知道歐陽修,也沒聽說過醉翁亭。

    姚秘書問他想不想家,為何不調回老家去工作。

    小王說:“要說梅城這地界,離滁州倒也不遠,假如鐵路修通了,也就是三四個小時的路程。

    ” 她又問他成親了沒有。

    小王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你看縣長都四十出頭了,還沒成家,我哪好意思強人所難啊?” 姚秘書見小王用的成語全都不對頭,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來,弄得小王莫名其妙。

    她又問:“譚縣長既然已這麼大年紀,怎麼也沒說個人家?他倒是一點也不着急嘛!” “嗨,怎麼不急?你知道縣長為什麼不肯在普濟過夜,連夜趕回梅城?就是為了明天一大早要去相親呢!”小王道。

     兩個人正說着,譚功達就回來了,嘴裡自言自語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

    小王,開車。

    ” 走了不多久,譚功達将一塊軟綿綿的東西悄悄地塞到姚秘書的手上。

    姚佩佩一看,是自己送給他的那塊繡花手絹。

     “怎麼,你沒用?”姚佩佩一臉不解地問道。

     “這麼好的東西,我想來想去還是有些舍不得。

    ” 他們幾個人回到縣委大院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一點多了。

    廚子老張和縣辦公室主任錢大鈞都在食堂等着。

    錢大鈞嘴裡叼着一隻煙鬥,也幫着替他們打水洗臉。

    他說,聽說縣長要回來,老張早已把飯菜準備了。

    熱了涼,涼了熱,一直忙到現在。

    廚子也不說話,隻是呵呵地笑着,招呼大家趕緊吃飯。

    譚功達與錢大鈞一見面,兩人就站在牆角邊說起大壩的事來。

    末了,姚佩佩聽見錢大鈞附在縣長耳邊小聲說: “我這回又給你弄了個人來……” 姚秘書端坐在餐桌前,看着那一大盆白菜炖肉,明明肚子餓得咕咕叫,可嘴裡一點胃口也沒有。

    她又朝譚功達看了一眼,腦子裡一直在盤算着這樣一個問題:既然他把手帕還給了我,那麼他剛才在外面解手,用什麼來擦屁股呢? 這的确是一個問題。

     4 三四年前一個冬天的晚上,譚功達記得那是除夕的前一天,他和白庭禹去棋盤街的梅城公共澡堂洗澡。

    天空抛抛灑灑地落着雪珠,浴室門外的隊排得很長。

    好不容易排到窗口,裡面坐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冷冷地喊道:“餃子煮不下了,你們等會兒吧。

    ”那扇小木門啪的一聲就關上了。

     “什麼餃子煮不下了……”譚功達不解地問。

     白庭禹笑道:“在公共浴池裡洗澡,就好比下餃子。

    她的意思是說,浴池裡人滿了。

    不要緊,我去想想辦法。

    ” 說完,白庭禹趕緊從邊門繞進去,找浴室的負責人通融去了。

    時候不大,那扇窗戶又開了。

    譚功達看見那女孩梳着羊角辮,臉上稚氣未脫,脖子上圍着一條深綠色的圍巾。

    她從譚功達手裡一把抓過錢去,很不耐煩地将兩枚系着紅穗帶的竹籌朝他扔了過來。

    有一枚籌子在窗沿上蹦了兩蹦就落在了雪地上,譚功達隻得彎下腰滿地去找。

    他娘的!這小妮子歲數不大,脾氣倒也不小!譚功達又朝她看了一眼,可小木門已經關上了。

     一看浴池滿了,排隊的人群立刻就騷動不安,秩序大亂。

    好幾隻手從譚功達的頭頂伸了過去,用力拍打着木門,嘴裡罵罵咧咧。

    那梳着羊角辮的女孩也不含糊,呼啦一下又将門打開,沖着窗口的衆人叫道:“你們敲什麼敲?要實在等不及,隔壁的女賓部人倒是不多,你們去那兒一鍋煮吧。

    ”她這一叫,人群中就爆發出一陣喧笑。

    譚功達見這個女孩如此張狂,不由得怒火中燒,正待教訓她幾句,卻隐隐瞅見這姑娘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似有淚珠抛落。

    就在這時,白庭禹已經回來了,道:“老譚,你還愣着幹什麼,走啊!” 兩個人洗完澡,從浴室裡出來,就聽到門口一片吵嚷之聲。

    一個胖胖的漢子跳着腳,在售票口高聲叫罵。

    圍觀的群衆籠着袖子,遠遠地站在一旁觀望。

    浴室的經理,一個中年女人正在那兒好言勸解:“這位同志,我們的員工态度不好,自然要嚴肅處理,可您也不能張口就罵人呀!”那大胖子道:“罵人怎麼了?我罵她一句,她也不能用梳子來劃我的臉呀,你瞧瞧我,好好的這張臉,劃出這麼長的齒印,破了相,落了疤,叫我到哪兒去找媳婦?不行!得叫她賠。

    ” 圍觀的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胖子,你也别鬧了。

    二一添作五,幹脆,就讓那姑娘嫁給你做老婆,這不就結了嘛!”又是一陣大笑。

    譚功達聽說那姑娘用梳子劃傷了人家的臉,就想湊上前去問個究竟。

    白庭禹拽了拽他,道:“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是你縣長該管的?咱們找地兒喝兩盅去。

    ” 這是譚功達和姚佩佩的第一次照面。

    不過,他很快就把她忘了。

     這年春末的一天,譚功達坐在辦公室裡,百無聊賴之中,随手翻看着桌上的那本《唐詩三百首》。

    說來也奇怪,他一翻就翻到了這樣的句子: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眼前忽然又浮現出那張憤怒、悲傷而又充滿稚氣的臉來。

    窗外蜂飛蝶舞,柳絮滿天。

    街上的梧桐早已綠了,風一吹,桐花伴着柳絮,飄飄蕩蕩,依依而飛。

    譚功達呆呆地望着那兩句詩,可那姑娘的樣子,他已經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眼下天氣一天天轉暖,梅城浴室眼看就要關門歇業,不如趁此閑暇去那兒好好洗個澡。

    想到這兒,就一個人走下樓來,騎上一輛自行車,朝棋盤街一路而去。

     浴室門口空空蕩蕩。

    賣籌子的窗口坐着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正在那兒打盹。

    譚功達左看右看,已不見那姑娘的人影。

    那老頭還認得他是縣長,當即堆下笑來,忙不疊地從桌上抓起一包煙來,雙手遞了過去。

    譚功達打開自己的煙盒,遞給老頭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兩個人就隔着窗戶說起話來。

     老頭道:“那小妮子叫個啥名字,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隻知道她是從上海來的。

    這孩子說起來也挺可憐的,大概是剛解放的那一年吧,不知怎麼,小小年紀,一個人從上海來到梅城,來投奔她的一個什麼親戚。

    是姑媽,還是姨媽,我就說不準了。

    這孩子瘋起來,沒大沒小;可一旦不高興了,能幾天不理人。

    待人倒也厚道有禮。

    沒事的時候,常見她一個人縮在牆角發呆。

    我們經理老想套她話,可她什麼也不說。

    據說她在梅城的那個親戚起先對她也挺好,後來不知怎的,那親戚就嫌惡起她來了。

    這也難怪,這些年糧食這麼緊張,多個人口吃飯,擱在誰身上誰都不願意。

    到了去年冬天,那姑媽還是姨媽的就漸漸不願意讓她住了。

    說得好聽是讓她自食其力,說得難聽一點,就是要掃地出門了。

    那姑娘年前就提着一個包裹,從親戚家出來,找到我們經理說,她能不能不要工資,隻求浴室讓她有個落腳的地方,經理看她是個臨時工,連戶口也沒落上,如何能讓她落腳?就硬起心腸把她辭退了。

    ” “那女孩後來回上海去了嗎?”譚功達問道。

     “不曾。

    ”老頭将嘴裡的煙絲吐出來,又喝了口水,接着說,“她沒走,還在梅城。

    我聽說,她又找了一份工作,好像是在西津渡的紅星旅社當清潔工。

    那個旅社,生意雖不太好,可有的是空床位,可以管她住。

    ” 譚功達一聽見“紅星旅社”這幾個字,心頭猛地一緊。

    這西津渡一帶,原來是梅城妓院的集中之地。

    大小妓館二十多家,紅星旅社的前身正是赫赫有名的“西津渡四大肉鋪”之一的秀枕樓。

    雖說解放後妓院的老闆和為首的幾個鸨母都被抓了起來,妓女們也大都被送去改造了,可那些梳頭女、娘姨、跟班、仆役地痞、流氓打手蟻聚一處,那裡暗娼出沒,風化案時有所聞,穢腥肮髒之氣尚未褪盡。

    前不久,縣保衛部還在那兒破獲了一宗私販煙土的大案。

    那姑娘人生地疏,落到那樣一個龌龊之地,譚功達不免有些替她擔憂。

    心裡這樣想着,忽聽得那老頭道:“縣長要不要先到池子裡泡一泡?待會兒我來替你修腳搓背。

    ” 譚功達從梅城浴室出來,回到縣委大院,就派人将縣委辦公室主任錢大鈞叫了來。

    譚功達将這個女孩的事對他約略說了說,吩咐他趕緊帶幾個人去西津渡的紅星旅社查訪一番。

    末了,又特地囑咐道:“這女孩是我的一個親戚。

    你不要驚動他們,隻需了解一下大緻的情況,我們再作計較。

    ” “好說好說。

    我這就去辦。

    ”錢大鈞呵呵地笑着,領命而去,心裡卻道:這老譚,怎麼忽然也憐香惜玉起來了?正如老話所說,一窪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 天快黑的時候,錢大鈞才從西津渡回來,道:“嗨,什麼紅星旅社!我把那旅社的各色人等喊到一起問話,問了半天都說沒這個人。

    我隻能沿着那西津古街一路明察暗訪,最後在一個賣絨線的鋪子裡找到了她。

    ” 譚功達聽說那女孩去了絨線鋪,心裡倒也踏實了不少,問:“她在那裡怎樣?” “我已經給你弄來了。

    就在外面走廊上站着呢。

    不如,你直接去問她?” 這個錢大鈞,做起事情來就是容易過火,你交代他三分事,他不做出十分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他常常錯誤地理解領導的意圖,還自以為得意。

    趙副縣長為此還給他起了一個綽号,叫做“過猶不及”,看來一點都不錯。

    聽他說已經把人給“弄”了來,譚功達的心裡暗暗叫苦,隻得讓他把人領進來。

     姚佩佩這一回脖子上換了一條紅圍巾。

    時令已是春末,她還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褲,進了門,就滿屋子東瞅西看,手裡還拎着一個花布包袱。

    譚功達問她,包袱裡裝的是什麼,姚佩佩這才瞥了他一眼,道:“行李呀!” “你,你怎麼把行李都拿來了?” 姚佩佩詫異道:“錢大哥叫我帶上的呀,他讓我收拾收拾東西,跟他走,其餘一概不要問。

    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在絨線鋪做了一個月的工,連工錢還沒來得及跟他們算呢。

    ” 譚功達怔怔地看着錢大鈞。

    當着這女孩的面,又不便責怪他。

    那錢大鈞正坐在辦公桌前,跷着二郎腿,用一把裁紙刀削着指甲,笑道:“譚縣長,這姑娘大老遠來到咱們梅城縣,姑媽又不願意收留,我想她人生地不熟,窩在西津渡那麼一個爛地方,時間一長,也不是事兒,我就自作主張把她給帶來了,咱不妨替她在縣裡謀個出身,日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譚功達氣得臉色發白,心中後悔這事不該讓錢大鈞插手。

    不過事已至此,隻得硬着頭皮來和姚佩佩說話。

    譚功達照例問了問她的姓名、年齡、鄉籍、識不識字,對方出于禮貌,一一作答。

    話語簡潔,絕不多吐露半個字。

    譚功達又問起她父母,姚佩佩緊抿雙唇,一聲不吭。

    末了,譚功達對錢大鈞道:“大鈞,今天晚上你打算将她安頓在哪兒?” “這好辦,就先住我家。

    ”錢大鈞滿不在乎地說,“我家有一間屋子空着,剛才已經托人給我老婆帶了信,讓她收拾床鋪去了。

    ” 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錢大鈞滿頭大汗地跑來了。

    一進門就将譚功達的茶杯端起來,咕嘟咕嘟喝了個精光。

    他摸了一下嘴唇,氣喘籲籲地對譚功達道:“事情不太妙。

    ” 譚功達知道他說話愛誇張,倒也不怎麼着急,便問他什麼事情不太妙。

    錢大鈞說,他今天一大早就去和縣裡的各個部門商量落實姚佩佩工作一事,他去了民政局、民政科、工業辦、婦聯、學校、醫院、幼兒園,甚至是機關的食堂,可都推說不缺人,“你說這事該怎麼辦?” “人是你帶來的,這個我不管。

    ”譚功達氣呼呼地站起來,收拾起桌上淩亂的文件,準備下班回家。

     “我倒有個主意……” 譚功達正色道:“錢主任,誰不知道你主意多,凡事大包大攬?” 錢大鈞道:“我琢磨着,既然一時也找不到個合适的地方,不如幹脆就讓她跟您當秘書得了。

    ” “我可不用她伺候!”譚功達一聽火就上來了,“你要是需要秘書,隻管自己安排,不用拐彎抹角。

    ”錢大鈞一看譚功達果然生了氣,立刻滿臉帶笑,勸道:“要說您公務繁忙,還真需要一個幫手。

    那麼多的文件來不及看,平時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

    ” “我屋子裡不是有個小楊嗎?” “可小楊不是開刀住院去了嗎?”錢大鈞道,“不妨你先讓姚佩佩頂一陣,待小楊從醫院回來,再另作安排。

    ” “這秘書的事她能做得了嗎?” “沒問題,”錢大鈞道,“我昨天晚上跟她聊了聊,這孩子要說還真不簡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寫、能畫、能掐、會算。

    ” “這麼說她還會算命?”譚功達冷笑道。

     “你可别說,沒準她還真……” “行了行了。

    ”譚功達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我看這麼辦吧,你還是先把她安排在你的辦公室,幹一段時間再說。

    我這裡小楊不在,倒也落得清靜幾天。

    ”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姚佩佩來縣裡上班的第一天,見到譚功達,就“亞叔”、“亞叔”地叫個不停,那樣子倒是怪親熱的,可叫得譚功達臉上火燒火燎,渾身上下不自在。

    辦公室的幾個工作人員,都趴在桌上暗自竊笑。

    中午吃飯的時候,錢大鈞将她叫到一邊,囑咐說:“你不要成天亞叔長、亞叔短的,譚縣長雖說四十多了,并不怎麼顯老!何況還未成家呢。

    再說了,你張口亞叔閉口亞叔,人家還以為譚縣長是開了什麼後門把你安插進來的呢。

    不要說他不是你的什麼亞叔,他就算你嫡親的亞叔,在公開場合你也不能亂叫,這裡是縣機關,不是絨線鋪,凡事都得講個規矩。

    ” 一席話,說得姚佩佩脖子一縮,舌頭一吐,趕緊跑了。

    到了第二天,姚佩佩果然不叫他亞叔,而改叫他老譚了。

    錢大鈞白天聽她老譚老譚地叫喚,強忍着沒說什麼,等到下了班回到家裡,這才訓斥道:“你是怎麼搞的?嗯?怎麼能叫他老譚?老譚是你叫的嗎?” “你不也叫他老譚嗎?”姚佩佩一臉不解。

     “嗨,我能叫,你卻不能叫。

    我跟他在一起出生入死二十年,别說叫他老譚,就是直呼其名也沒什麼不可以。

    你呢?你才多大年齡?給人家當女兒恐怕還隻嫌小!這麼簡單的人情世故還要我一點點地教你嗎?” 姚佩佩照例縮了縮脖子,不吭氣了。

     大鈞的老婆、在縣農機公司當會計的田小鳳在一旁冷笑了兩聲,兀自嗑着瓜子,故意扭過身去,不看他們。

    自從錢大鈞不跟她商量就把這麼一個小姑娘領到家裡來之後,小鳳還沒有跟她說過話。

    錢大鈞來到廚房,見水缸裡的水沒了,鍋竈都是冷的,就知道田小鳳賭氣故意沒給自己做飯。

    他似乎已經預感到,田小鳳隐忍了這麼些天,正準備全線反擊,今夜說不定就會來個總爆發。

    正在這時,譚功達的電話就追過來了。

    縣長約他去朱雀橋邊的一家酒館吃飯。

    錢大鈞夾起公文包,正待出門,田小鳳哎的一聲就叫住了他:“哎,你可算有地方吃飯了,我怎麼辦?” 她沒有說“我們”怎麼辦,錢大鈞就知道在她心裡,那個小丫頭根本就不能算個人。

     譚功達叫了幾個菜,正在飯館等他。

    一看到他眉頭緊鎖、愁雲密布的樣子,錢大鈞以為縣長又在為水庫大壩的事發愁了,沒想到是西裕鄉出了事。

     在整個梅城縣,西裕鄉是最後一個建立合作社的鄉鎮。

    縣裡派去一個工作組,好不容易将初級社建立起來,可沒到兩個月,那些村民一夜之間紛紛退了社。

    原先交給社裡的農具、耕牛、豬羊、首飾和錫器,甚至還有棺材,都被一搶而空。

    有一個村子,農民擔心縣裡再次強制他們入社,就将鋼釘打入牛腿,先把牛弄癱瘓了,然後殺牛吃肉。

    生産資料和公共物品賣的賣、藏的藏,就連棺材都劈了當柴火燒了。

    為首的幾個還煽動群衆到祠堂集合,張貼反動标語,呼喊反動口号,說毛主席是李闖王,自己進城當了皇帝,立馬就把農民給忘了。

    還說什麼,毛主席從西裕鄉賺去的糧食,早已用船連夜運到北京,堆在中南海他們家的炕頭,二十年也吃不完。

    工作組的幹部出于一時的義憤,上前批評了他們幾句,誰知他們竟然把縣幹部抓了起來,關在村裡的豬圈裡。

     “你打算怎麼辦?”錢大鈞問他。

     “還能怎麼辦?”譚功達道,“明天一早,我就派人下去,将那些帶頭鬧事的統統抓起來。

    ” “恐怕抓不得。

    ”錢大鈞沉吟道,“那個西裕鄉是個窮鄉僻壤,山腳下的彈丸之地,與外界隔絕,民風自然與别處不同。

    那裡的人都不好對付,四七年我們打遊擊的時候,也曾想到在那兒建一個地下交通站,可建一個壞一個,害得我差一點把性命丢在那裡。

    你要直接派人下去彈壓,我擔心會鬧出大事來。

    ” “那你說咋辦?” “不急,”錢大鈞道,“明天我親自下去一趟,先摸摸情況再說。

    ” 接着他們就聊起了籌建梅城縣醫院和種子站的事情來,随後又說起了農民夜校的推廣,不知不覺夜就深了。

    臨走前,譚功達忽然問道:“大鈞,那個叫姚佩佩的小丫頭,戶口給人家落下了嗎?” 錢大鈞沒有回答縣長的話,猶豫了半天,反過來問他:“老譚,你說,這孩子是不是有點那個……” “怎麼呢?” “有點缺心眼啊。

    ”錢大鈞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笑道,“她平時上班時沒有一刻消停過,東瞅瞅,西看看。

    說話做事都不知道個規矩、場合。

    那天趙副縣長來找我談事,無意中說錯了一個字,這丫頭就當面給人家糾正了過來,弄得趙副縣長鬧了個大紅臉。

    這事就不去說她了。

    她總是掐着嗓子說話,嬌滴滴的,弄得人家渾身上下不舒服。

    還有一點,她喜歡動手動腳,也不分上下級關系,見了誰都是拍拍打打。

    不過你還别說,這姑娘人長得倒也沒得說,可惜……” “可惜什麼?” 錢大鈞暗暗朝譚功達瞥了一眼,擠了擠眼睛,嬉皮笑臉地說:“可惜,年齡實在是小了點。

    ” 譚功達假裝沒有聽出錢大鈞的弦外之音,嘴裡道:“這孩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自小沒受過管束。

    時間長了,沒準那點小毛病能慢慢改過來。

    哎,她在梅城不是有個什麼親戚嗎?你查過沒有?” “查了。

    ”大鈞說,“是她的姑媽。

    住在江邊的大爸爸巷,過去是個唱戲的。

    ” “你抽空去走訪走訪,替他們調解一下。

    如有可能,還讓她搬回去住。

    常年住在你家裡,也不是個事。

    ” “這倒也是。

    ”錢大鈞道,“為她這件事,小鳳已經一個多星期不搭理我了。

    ” 還沒等到錢大鈞去大爸爸巷走訪,姚佩佩的姑媽自己就找到縣裡來了。

    這女人,五六十歲了,穿一件大紅的綢面夾襖,臉上塗着厚厚的脂粉,一進門就朝姚佩佩的辦公桌猛撲過去,嘴裡心肝心肝地叫個不停,吓得姚佩佩四處躲閃。

    最後,那女人終于在牆角将她逮住了,一把将她摟在懷裡,嗚嗚地哭了起來。

    隔壁科室的人聽到動靜,都出來看熱鬧。

    姑媽一邊哭,一邊将佩佩的頭強按在自己的胸前道:“這個死丫頭,怎麼招呼也不打就離家出走?我和你那可憐的姑爹一個月來找遍了梅城的大街小巷,你姑爹還差點跳了江。

    這些日子,水米都不曾沾過嘴,也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們也都活不成啦。

    這下好了,可算是找到你啦。

    你如今到了縣裡,高升了,也不知道前世裡積了什麼德……” 錢大鈞見狀,趕緊将他們讓到隔壁的一間會議室裡。

    姚佩佩的姑父在梅城中學當老師,看上去倒像是個讀書人,脖子上中山裝的紐扣扣得嚴嚴的,兩鬓斑白,始終一言不發,隻是不時朝錢大鈞颔首微笑而已。

    按照她姑媽的意思,她讓姚佩佩今晚就搬回去住。

    她說,如果佩佩嫌自己的卧室背陽陰濕,他們兩口子可以将朝南的大房間騰出來;考慮到侄女有晚上讀書的習慣,他們已經請木匠特地給她打了一個書桌,并且給她買了一個漂亮的台燈。

    錢大鈞也在一旁幫勸,姚佩佩縱有一千個不情願,事已至此,也隻得應承下來。

    那老婆子将姚佩佩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裡拍了拍,站起身來,就要錢大鈞帶她去面見縣長。

    她要當面拜謝這個大恩人。

    她特意帶來了兩隻肥肥的大闆鴨,外加一隻熏火腿。

    錢大鈞推說縣長下鄉去了,不過她送給縣長的禮物他可以代為轉交。

    那婆子這才千恩萬謝,挽着老頭子的胳膊,歡天喜地地走了。

     這天傍晚,錢大鈞下樓給譚功達送去闆鴨和火腿,正遇上譚功達和趙煥章副縣長為什麼事吵得面紅耳赤。

    仔細一聽,還是為着西裕鄉村民鬧退社的事。

    趙副縣長認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完全是縣政府急功冒進、政策不當所緻。

    初級社也好,高級社也罷,不能一刀切,更不能強制入社。

    那種一路小跑奔向共産主義的論調是極其荒謬的,是右傾機會主義。

    最後,他狠狠地瞪了錢大鈞一眼,連招呼都不打,拂袖而去。

     譚、趙二人在縣裡意見不合,縣政府大院盡人皆知。

    兩個人争吵怄氣,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錢大鈞本來就是譚功達的通訊兵,夾在兩人當中,本想勸幾句又不好開口,尤其是他手裡還拎着闆鴨和火腿,趙副縣長一定會以為他是來給縣長溜須拍馬的,因此渾身不自在。

    譚功達臉皮紫脹,仰坐在沙發上,呼呼地喘着粗氣。

    錢大鈞免不了東拉西扯,插科打诨,半晌,譚功達的情緒才慢慢平複下來。

    他問錢大鈞從哪裡搞來的這兩隻肥鴨子。

     錢大鈞笑道:“哪裡是我弄來的,是你的閨女讓我拿來,孝敬她幹爹的。

    ” “什麼閨女不閨女的?你這張嘴整天就知道胡說!” “您沒聽說?縣裡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議論,說縣長最近認了個幹閨女……” 譚功達知道他說的是姚佩佩,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閨女?!我如今連老婆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 “會有的,會有的。

    面包會有的,老婆會有的。

    ”錢大鈞笑道,“我一定幫您加緊張羅,加緊張羅……” “這鴨子,我又不會弄。

    你還是拎回去吧。

    正好給小鳳賠個不是。

    ” 5 這天深夜,譚功達從普濟水庫冒雨趕回縣城,一進食堂,就看見錢大鈞叼着一隻煙鬥,正在那兒等他。

     “我又替你弄了個人來。

    ”錢大鈞附在他耳邊道,“明天上午十點,你們在梅城公園的望江亭見面。

    ” 譚功達看見姚佩佩一邊弄她那雙皮鞋的搭扣,一邊歪着腦袋朝這裡張望,就趕緊拉着錢大鈞走到了外面的院子裡,說:“大鈞,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用再替我操心!這種事還要看緣分,強求不得的。

    何況傳出去,影響也不好。

    這個人,我還是不見了吧。

    ” “那怎麼行?我都已經跟人家敲定了。

    ”錢大鈞道,“成與不成,就這一次。

    ” “眼下這一大攤事,弄得我焦頭爛額,還哪有心思去相親呀……”譚功達猶豫了一下,隻得說,“她是什麼地方人?多大年紀?讀過書沒有?” “不知道。

    ”錢大鈞說,“真的不知道。

    這個人我沒見過。

    實話跟您說吧,是你弟妹小鳳給介紹的。

    好像是她們農機公司同事的遠房表妹。

    你好歹給小鳳個面子罷。

    據她說,人品、脾氣,都是沒得挑的。

    ” 第二天一早,譚功達燒了一鍋熱水,坐在大木盆裡洗了個澡,換上幹淨衣服,朝江邊的梅城公園走去。

    這個梅城公園,當年也是譚功達提議修建的。

    在縣辦公會議上,他一提出這個設想,趙煥章照例馬上反對。

    趙煥章說,梅城雖說是個縣城,可這裡的人大都靠種地、捕魚為生。

    這些百姓比不得大城市的人,會變着法子玩。

    整天忙于生計,一天到晚骨頭都累得散了架,哪還有什麼心思去公園健身?後來,在譚功達的堅持下,公園還是建了起來。

    可除了剪彩,譚功達一次也沒來過。

     這天是清明節,天朗氣清,溫煦宜人。

    可公園裡除了幾個放風筝的小孩之外,還真的看不到什麼遊人。

    當年栽種的銀杏和垂柳因無人照管大多枯死了,公園四周的圍牆也早已被人拆了運回去蓋房子了,就連望江亭的頂棚和木柱也不知被什麼人拆走了,隻留下了亭子中央的一個石墩。

    看到當年的一番苦心如今化作了一片荒蕪,趙煥章那張臉似乎正從殘花敗柳、斷牆殘壁中浮現出來,朝他發出冷笑。

    譚功達不禁有些怏怏不樂,他擡頭朝望江亭一看,那石墩旁果然有人在等他,便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石墩邊坐着三個人,兩個老婆子都已上了年紀,中間坐着那一個穿絨線衣的,大概就是那相親的姑娘了。

    看到譚功達走近,三個人忙不疊地站起來朝着他眯眯笑。

    她們是從一個名叫界牌的地方趕過來的,離梅城足有二十多裡。

    她們天不亮就出發了,頭上的露水還未幹透。

    譚功達一聽說“界牌”這個地方,心裡就是一愣!他不由得想起昨天返回梅城的途中遇到的那夥騎摩托車的公安……這麼說,還真有這麼個地方。

    譚功達的心裡空落落的。

     他在石凳上坐下,兩個老婦人仍然在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其中的一個,嘴裡鑲着大金牙,一邊端詳着他,嘴裡還念念有詞:“不老不老,一點都不老,大嬸你說呢?”另一個婆子也笑道:“不老不老。

    看上去,就和我們家的春生一般年紀。

    ”随後,兩個人就将譚功達丢在一邊,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商量起什麼事來,不時地朝譚功達瞟上一眼,弄得譚功達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時不知所措。

    再看那姑娘,生得嬌小、單薄、小頭小腦、低眉垂眼,身體像篩糠似的兀自抖個不停。

    眼下已是清明,天氣回暖,可那姑娘穿着絨線衣還在那兒抖抖索索,譚功達便猜測她患有某種不足之症。

    看模樣倒也周正,隻是畏畏葸葸,不敢朝譚功達看。

     兩個婦人耳語了半天,鑲金牙的那一位,這才對譚功達道:“姑娘姓柳,小名就叫柳芽,自幼父母雙亡,因此跟着伯伯叔叔過活。

    我是她大嬸。

    ” 譚功達見她自稱大嬸,另一位想必就是大娘了。

     “小地方人,沒見過什麼世面,遇上生人就吓得什麼似的。

    不過你們倆日後一個枕頭上睡覺、一個桌子上吃飯,有的是說話的機會。

    她的話多着呢。

    ”大嬸笑道,“不知大侄子貴降在幾時?” 譚功達因沒聽清她的話是什麼意思,隻得笑了笑,請對方再說一遍。

    那大娘便搶過話來道:“她大嬸是問你今年多大。

    ” 譚功達便說了自己的年齡。

     “哦,這麼說是屬狗的,比我們家柳芽大了一十八歲。

    ”大嬸道。

     随後,她又讓譚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