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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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向我呈現了一個完美的男人的風貌。

    接着,我又在這個男人周圍畫了八隻馴鹿,正東、正西、正南、正北各一隻,其次是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各一隻,它們就像八顆星星一樣,環繞着中間的那個男人。

    自從拉吉達離開我後,我的心底不再洋溢着那股令人滋潤的柔情,很奇怪,當我在岩石上畫完畫後,心底又泛濫起溫暖的春水了,好像那顔料已經滲入了我貧血的心髒,使它又獲得了生機和力量。

    這樣的心髒無疑就是一朵花苞,會再開出花朵來的。

     那年秋天,妮浩生下了第二個孩子,是個女孩,她給她取名為交庫托坎,也就是百合花的意思。

     夜深時分,在營地依然能時時聽到坤得鞭撻依芙琳的聲音,依芙琳發出的呼喊總是那一句:坤得,我不要,我痛啊!依芙琳的背逐漸駝了下來,坤得的腰闆卻挺直了。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跟哈謝說,依芙琳還得給我生一個金得,她弄丢的孩子,她得給我找回來! 冬獵開始的時候,男人們又被召集到東大營受訓去了。

    依芙琳咬牙切齒地說,日本人幹脆留下他們,讓他們充軍得了! 然而坤得他們還是回來了。

    沒有回來的是伊萬。

     達西對我們說,有一天列隊走步的時候,坤得老是出錯,讓他向東轉,他卻朝西轉,而且老是出列。

    鈴木秀男氣壞了,他讓坤得站在訓練場的中央,放出狼狗撕咬他。

    那條狼狗三下兩下就撲倒了坤得,将坤得的臉和胳膊抓出一道道傷痕。

    先前伊萬跟大家一樣,隻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這突發的情景,後來是在一旁觀看這幕情景的鈴木秀男所發出的笑聲激起了他的憤怒,伊萬飛奔過去,用右手揪住狼狗的尾巴,把它當成繩索,緊緊攥在手中,然後一圈接着一圈地把狼狗悠了起來。

    隻聽狼狗嗷嗷慘叫着,它的尾巴很快就與身體脫離了。

    這條失去了尾巴的狼狗瘋了似地朝伊萬猛撲過來,伊萬眼疾手快地把它按在自己的褲裆下,伸出腳狠狠地踏它,隻三五腳的樣子,它就不能動彈了。

    伊萬的腳與手一樣,力大無窮。

    鈴木秀男驚呆了,他怔怔地看着伊萬把一條活生生的狼狗在瞬息之間變成一隻死老鼠,他的額頭沁出了汗珠。

    當伊萬提着那條狗尾巴,一步步地走向鈴木秀男,把它撇到他懷裡時;鈴木秀男這才反應過來,他咆哮着,喚來兩個士兵,把伊萬架走,關進營房西側的牢房。

    那個晚上,牢房裡傳來陣陣皮鞭聲,可人們卻聽不到伊萬的呼叫,他一定是忍受着,不發出一絲呻吟。

    就在那個夜晚,伊萬逃跑了。

    牢房鐵門緊鎖,窗戶豎着鐵條,可伊萬用他那雙打鐵的手掰斷了鐵條,像一隻出籠的鳥一樣,輕松地逃離了東大營。

    兩個日本士兵帶着狼狗去山中追捕伊萬,然而連個影子都沒尋到。

     達西講述伊萬的遭遇時,坤得蹲在火塘旁,一直埋着頭,很愧疚的樣子。

    依芙琳先是瞟着眼睛看着坤得,然後呸了他一口,說,你連日本人的狼狗都對付不了,也就對付女人有點本事吧,算什麼男人! 坤得依舊低着頭,什麼也沒有辯駁,隻聽火塘發出撲簌撲簌的聲響,看來是他的淚水滑墜到火上了。

     從那以後,在夜晚的營地上,再也聽不到依芙琳叫痛的聲音了,想必那痛已轉移到坤得身上了。

    依芙琳的背不那麼駝了,她又高聲大氣地跟人說話了。

    而坤得的腰,卻像被大雪壓着的枝條似的,彎了下來。

     伊萬走了,我們就推舉魯尼為族長。

    那個冬天,我們獵到了三頭熊。

    妮浩在為熊做風葬儀式的時候,總愛唱一首祭熊的歌。

    這首歌從那以後就流傳在我們的氏族。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 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烏鴉 我們把你的眼睛, 虔誠地放在樹間, 就像擺放一盞神燈 達西回到烏力楞不久,就騎着馬去看望傑芙琳娜了。

    瑪利亞終日唉聲歎氣的。

    依芙琳明明知道瑪利亞憂愁的緣由,卻偏偏還要刺激她,她對瑪利亞說,達西娶傑芙琳娜的事情,你不用犯愁,她的禮服我來幫助準備。

    生性溫順的瑪利亞這時也會按捺不住憤怒,她氣憤地對依芙琳說,真要娶那個歪嘴姑娘的話,也不用你做禮服,你做的禮服誰穿上會有好命運呢!依芙琳冷笑着糾正瑪利亞的話,說,你說錯了,達西娶的不是歪嘴姑娘,而是歪嘴的寡婦!瑪利亞完全被激怒了,她沖到依芙琳面前,揪住她的鼻子,罵她是狼托生的。

    依芙琳卻依舊冷笑着說,好啊,好啊,我得感謝你揪我的鼻子,沒準能把它正當過來呢!瑪利亞就松開手,轉過身,嗚嗚哭着,轉身離開。

    這對曾經最知心的人從此變得形同陌路。

     又一年的春天到來了,那也是康德十年的春天。

    這一年我們在一條清澈見底的山澗旁,接生了二十頭馴鹿。

    一般來說,一隻母鹿每胎隻産一仔,但那一年卻有四隻母鹿每胎産下兩仔,鹿仔都那麼的健壯,真讓人喜笑顔開。

    那條無名的山澗流淌在黛綠的山谷間,我們把它命名為羅林斯基溝,以紀念那個對我們無比友善的俄國安達。

    它的水清涼而甘甜,不僅馴鹿愛喝,人也愛喝。

    從那以後,每到接羔時節,我們就是不到羅林斯基溝的話,也要在言談中提起它,就像提起一位遠方的親人一樣。

     維克特是個大孩子了,他跟着魯尼學會了射箭,能夠輕松地把落在樹梢的飛龍鳥打落下來,魯尼認定我們烏力楞又出了一個好獵手。

    安道爾也長高了,他能和果格力在一起玩耍了。

    安道爾雖然比果格力胖,又高上一頭,可他卻受果格力的欺負。

    果格力很頑皮,他跟安道爾玩着玩着,就要出其不意地把他一拳打倒,期待他發出哭聲。

    安道爾呢,他倒地後并不哭,他望着天,向果格力報告他看到天上有幾朵白雲了,果格力就會氣得在他身上再踏上一腳。

    安道爾依然不哭,他發出咯咯的笑聲,這時的果格力就會被氣哭。

    安道爾爬起來,問他為什麼哭?果格力說,你被我打倒了,為什麼不哭?我用腳踩着你,你為什麼不哭?安道爾說,你把我打倒了,我能看雲彩,這是好事啊,我哭什麼呢。

    我渾身都是癢癢肉,你踩我,不就是讓我笑嗎。

    安道爾從小就被人說成是個愚癡的孩子,可我喜歡他。

    我的安草兒,很像他的父親。

     安道爾和果格力很喜歡那些鹿仔,到了給馴鹿鋸茸的時節,鹿仔已經能四處啃青了。

    我們怕掉了隊的鹿仔跟着鹿群出去會遭狼害,就把走得慢的拴在營地。

    安道爾和果格力喜歡為鹿仔解了繩子,牽着它們到羅林斯基溝去。

    他們去的時候,還會往口袋裡揣上鹽。

    他們喜歡把鹽放在手心,讓鹿仔去舔。

    有一天我去羅林斯基溝洗衣服,發現安道爾正在傷心地哭。

    果格力告訴我,安道爾說鹿仔既要吃鹽,又要喝水,不如把鹽撒在水裡,直接讓鹿仔去喝鹽水不是更好嗎?果格力告訴他,鹽進了水裡後,會随着流水而去,可安道爾卻不相信。

    他把口袋裡的鹽全都撒在水裡,看着那些白花花的鹽融化了,把頭貼着水面,去舔水,結果他嘗不到鹽的味道,就放聲大哭,罵水是個騙子!從那以後,他就不吃魚了;認定從水裡撈出來的食物都是魔鬼,它們進了人的肚子,會把人的肚子咬得像魚網一樣,到處是窟窿。

     這年的夏天山上“黃病”流行,日本人取消了東大營的集訓,不讓獵民下山了。

    疾病在這種時刻為他們換取了自由。

     黃病的腳伸到了三四個烏力楞。

    得了這種病的人的皮膚和眼珠跟染霜的葉片一樣地黃。

    他們吃不下東西,喝不下水,肚子跟鼓一樣地腫脹着,走不動路。

    魯尼聽說,染了黃病的幾個烏力楞的馴鹿無人放養,損失很多,而日本醫生進駐那幾個烏力楞所打的針劑,毫無起色,已經有很多人死去了。

    我們這裡無人染上黃病,所以魯尼不讓我們下山,更不許大家到鄰近氏族的烏力楞去,惟恐把黃病帶來。

     在黃病像蝗蟲一樣飛舞的時候,瑪利亞顯得十分亢奮,而達西則憂心忡忡的。

    我明白,瑪利亞巴不得傑芙琳娜所在的烏力楞蔓延黃病,讓上天帶走那個歪嘴姑娘,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為達西另覓新娘。

    而達西則是真心為傑芙琳娜擔憂着。

    他不止一次跟魯尼說要騎馬去探望傑芙琳娜,可魯尼不允許,他說作為一個族長,他不能讓達西把黃病帶到我們這裡。

    達西說,那我就等黃病結束了再回來。

    魯尼說,如果黃病把你永遠留在了那裡,誰來照應瑪利亞和哈謝呢?達西就不做聲了。

    他最終還是留了下來,不過他終日愁眉不展的。

     黃病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持續開放了近三個月,在深秋時節凋零了。

    那次疾病奪去了三十多人的性命。

    我沒有想到,拉吉達那個龐大的家族,被黃病席卷得隻剩下了一個人,他就是拉吉米。

    當我得知那個烏力楞隻剩下了九個人,而可憐的拉吉米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時,我就把他接到了我們烏力楞。

    雖然拉吉達不在了,但我覺得拉吉米還是我的親人。

     拉吉米那年十三歲了,他矮矮瘦瘦的。

    他原本是個活潑的孩子,當他眼睜睜地看着親人一個接着一個地像黎明前的星辰别他而去後,他就變得沉默寡言了。

    我去接他時,他像一塊石頭一樣蹲伏在河畔,手裡握着他父親遺留下來的口弦琴——木庫蓮,一動不動地望着我。

    我對他說,拉吉米,跟着我走吧。

    拉吉米對我凄涼地說:黃病是天嗎,它怎麼能把人說帶走就帶走?說完,他把木庫蓮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聲,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傑芙琳娜活了下來,達西無比高興,而瑪利亞又開始唉聲歎氣了。

     達西很喜歡拉吉米,他教他騎馬,兩個人常一同騎在馬上,看上去像是一對親兄弟。

    我又能聽見拉吉米的笑聲了。

    他再吹奏木庫蓮時,那音色就不是凄涼的了,木庫蓮裡就仿佛灌滿了和煦的春風,它們吹拂着琴身中的簧片,發出悠揚的樂音。

    不僅維克特這些小孩子愛聽,依芙琳和瑪利亞這些大人也愛聽。

    營地有了琴聲,就像擁有了一隻快樂的小鳥,給我們帶來明朗的心境。

     每年的九月到十月,是馴鹿發情交配的季節。

    這種時候,公鹿為了争偶常常發生激鬥,為了防止它們相互頂傷,要把公鹿的角尖鋸掉,有的公鹿還要被戴上籠頭。

    以前這些事情都是伊萬和哈謝做的,現在則由達西和拉吉米來完成了。

    一般來說,除了種公鹿,其他的公鹿要進行閹割。

    我最怕聽閹割公鹿時,它們發出的凄慘的叫聲。

    那時閹割公鹿的方法很殘忍,把公鹿扳倒在地後,用一塊布包住它們的睾丸,然後再用木棒砸碎睾丸,這時被閹割的公鹿發出的叫聲能傳遍山谷。

    有的時候,被閹割的公鹿會死亡。

    我猜想它們不光光是因傷而死,也可能是氣絕身亡的。

    一般來說,成年男人在閹割公鹿時總有些下不去手,我沒有想到,隻有十三歲的拉吉米做起這活來卻是那麼的幹脆、利落。

    他說他從小就跟着父親學會了這門手藝,他用木棒砸公鹿的睾丸時,出手快,這樣它們就不會有那麼大的痛苦。

    而且,閹割完公鹿後,他會為它們吹奏木庫蓮,用琴聲安撫它們,使它們很快就能恢複過來。

     達西和拉吉米白天時把種公鹿圈起來,夜晚才放它們出來,讓它們一邊覓食,一邊和母鹿交配。

    那一年,我們的公鹿沒有一隻是因閹割而死的,它們看上去都是那麼的健壯。

     這年冬天,一個叫何寶林的男人騎着馴鹿來到我們營地,他是來請妮浩的。

    他十歲的兒子得了重病,高燒不退,不能進食,何寶林讓妮浩去救救他的孩子。

    一般來說,薩滿是樂意去幫助人除病的,妮浩嘴上答應着去,可她的眉頭卻是蹙着的。

    魯尼以為她擔心孩子,就安慰她,說他一定能把果格力和交庫托坎照應好。

    妮浩帶着她的神衣和法器上路前,沒有理睬在火塘邊玩耍的交庫托坎,而是把果格力抱在懷裡,親了又親,眼裡淚光閃閃的。

    她離開營地很遠了,還回頭張望着果格力,很舍不得的樣子。

     自從果格力出生後,妮浩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開始的兩天,他還不太想念妮浩,他和安道爾跟着魯尼在雪地上學熊鬥舞,快樂極了。

    後兩天的時候,他就開始朝魯尼要“額尼”了,他說額尼是他的,為什麼要被别人給領走?魯尼告訴她,額尼是給小孩子看病去了,她很快就會回來。

    果格力開始像山貓一樣地上樹,說是要爬到上面看看路上有沒有額尼的影子。

    就在妮浩要回到我們烏力楞的那個時刻,果格力爬上了營地附近最高的一棵松樹。

    他剛在一簇大枝桠上坐定,一隻烏鴉幽靈般地出現,撲棱棱地飛向他,果格力伸出手去捉烏鴉,烏鴉一聳身向着天空去了,而他則傾着身子跌落下來。

    那是上午的時光,我和瑪利亞正站在營地上,迎候着歸來的馴鹿。

    果格力墜地的過程我們看得真真切切的。

    他看上去就像被箭射中的一隻大鳥,從上面張着臂膀呼喊着掉了下來。

    他留給人間的最後呼喚是:額尼啊——。

     我和瑪利亞把血肉模糊的果格力抱回希楞柱的時候,妮浩回來了。

    她一進來就打了一個激靈。

    她看了看果格力,平靜地對我們說,我知道,他是從樹上摔下來的。

    妮浩哭着告訴我們,她離開營地的時候,就知道她如果救活了那個孩子,她自己就要失去一個孩子。

    我問她這是為什麼?妮浩說,天要那個孩子去,我把他留下來了,我的孩子就要頂替他去那裡。

     那你可以不去救他啊,瑪利亞哭着說。

     妮浩凄涼地說,我是薩滿,怎麼能見死不救呢? 妮浩親手縫了一個白布口袋,把果格力扔在向陽的山坡上了。

    她在那裡為果格力唱着最後的歌謠: 孩子呀,孩子, 你千萬不要到地層中去呀, 那裡沒有陽光,是那麼的寒冷。

     孩子呀,孩子, 你要去就到天上去呀 那裡有光明, 和閃亮的銀河, 讓你飼養着神鹿。

     鑿冰化水,是冬天必不可少的一件活。

    我們用冰釺鑿開河面上的冰,把它們裝到桦皮桶或者口袋裡。

    如果營地離水源近,就直接提回駐地。

    如果離得遠,就需要馴鹿把冰馱運回來。

    那個冬天,魯尼和妮浩就像瘋了一樣,每天都要去水源地鑿冰,不管多遠的路,他們也不用馴鹿馱冰,而是憑自己的力氣把它們運回來。

    他們喜歡晚飯後出去鑿冰,一趟,兩趟,三趟地去,一直到月亮向西了,他們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希楞柱,倒頭便睡。

    他們似乎想在鑿冰中把漫長的夜晚給消磨掉。

    營地前堆着高高的冰垛,在正午的陽光照射下,這冰垛發出五顔六色的光芒,好像無數寶石在閃閃發光。

    我常見妮浩呆立在冰垛前垂淚。

    依芙琳一見妮浩傷心,就會哼起歌來,誰都知道,她一直為妮浩沒有嫁給金得而耿耿于懷。

    妮浩的不幸,大約會減輕她對金得的負罪感。

     康德十一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的夏天,向導路德和翻譯王錄又帶着鈴木秀男上山來了。

    鈴木秀男這時已會說很多中國話了,他把烏力楞的人都召集到身邊,先是問我們伊萬回來過沒有?我們對他說沒有,鈴木秀男就說,如果伊萬回來,一定要把他押送到東大營去,他說伊萬是個壞蛋,是我們的敵人,如果我們對他的歸來隐瞞不報,吉田長官就會下令把我們烏力楞的人全部抓走。

    之後,鈴木秀男說黃病已經過去了,今年的集訓要正常進行。

    他說如果我們不好好集訓,将來怎麼對付蘇聯人?我想日本人那時已經預感到,他們的末日要到了。

    他讓魯尼把我們烏力楞的冬獵品全部帶上,說是拿到烏啟羅夫後,由他負責換取我們需要的東西,然後讓路德送上山來。

    看得出來,他是想兼做商人的營生,從中撈取好處。

    這一年拉吉米剛好十四歲,從黃病中死裡逃生的他對日本人很警惕,鈴木秀男給大家訓話的時候,他遠遠地躲了起來。

    他畢竟是個天真的少年,他躲起來的時候吹奏起了木庫蓮,像山風一樣鳴響着的琴聲暴露了他的躲藏地,鈴木秀男循聲而去,問他多大了,拉吉米戰戰兢兢地說十四歲了。

    鈴木秀男把他手中的木庫蓮拿過來,試着吹了幾下,沒有吹出聲響,他搖着頭把它還給拉吉米的時候,讓他再吹奏一曲。

    拉吉米就又吹了一支曲子。

    鈴木秀男很高興,他對拉吉米說,你十四歲了,該為滿洲國效力去了,你要去東大營。

    拉吉米離不開達西,達西去的地方,他當然願意去。

    拉吉米點頭答應着,鈴木秀男又指着他手中的木庫蓮說,這個的要帶上,吹給長官聽的有。

    達西見鈴木秀男為了讨好吉田讓拉吉米帶上木庫蓮,而他正不舍得把心愛的馬留下來呢,他靈機一動,指着伫立在營地的那匹馬對鈴木秀男說,這是吉田長官留下的戰馬,他好幾年沒見它了,一定想得慌,不如把它帶到東大營,讓長官看看。

    鈴木秀男同意了,他說剛好讓馬把我們的冬獵品馱上。

     魯尼知道把所有的獵品帶去後,鈴木秀男肯定要克扣許多,等于是把幾隻肥美的兔子往狼嘴裡填,所以趁鈴木秀男縱情飲酒的時候,他悄悄塞給我三捆灰鼠皮和兩個熊膽,讓我把它們藏在營地附近的樹洞裡。

    出發的時候,鈴木秀男顯然對獵品的數量産生了懷疑,他問魯尼,怎麼這麼少啊?魯尼告訴他,去年冬天動物少,子彈又缺乏,所以打得少。

    鈴木秀男說,如果藏匿了獵品,我會把你們的獵槍全部收走!魯尼鎮定地說,你翻吧,如果你找到了,我願意把槍交給你!鈴木秀男沒有搜尋,他大約明白,我們藏起來的東西,他去尋找,跟登天一樣地難。

     營地又剩下女人和孩子了。

    我們又忙碌起來了,既要照顧馴鹿,又要看管孩子。

    幾天以後,鈴木秀男果然讓路德為我們送來了換來的物品。

    一袋黑面粉,一包火柴,兩包粗茶葉和少許的食鹽。

    依芙琳最盼望的就是酒,她一看換回的東西不僅少得可憐,而且一瓶酒都沒有,就氣得拿路德撒氣,非說他中途把酒都喝了。

    路德很生氣,他對依芙琳說,鈴木秀男說山上留下的都是女人和孩子,不需要酒,所以他送到每個烏力楞的食品中,都沒有酒。

    再說,他路德就是想喝酒的話,也用不着搶别人口中的東西,他在烏啟羅夫随時随地可以買到。

    依芙琳“呸”了路德一口,說,你給日本人當奴才,是他們的活地圖,年年帶着他們進山,月月領饷,當然不愁吃喝了!路德歎了口氣,他卸下東西後,連碗水都沒喝,牽着馬就走了。

     我還存有一桦皮簍自釀的都柿酒,我把它捧給了依芙琳。

    那天傍晚她連喝了兩碗後,搖搖晃晃地離開了營地。

    她喝多的時候,喜歡到河邊喝水。

    她到了河邊不久,我們聽到一股悲涼的聲音。

    開始時并沒有辨出那是哭聲,隻覺得河水發出了強烈的嗚咽,那時正值雨季,我還以為要漲水了呢。

    後來是妮浩聽出了那是依芙琳的哭聲。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縱情地哭。

    我們沒有去勸阻她,隻是坐在希楞柱的外面,安靜地等着她回來。

     河水旁的嗚咽一直持續到深夜,依芙琳才搖晃着走回營地。

    那是個滿月的日子,夜晚跟白晝一樣地明亮。

    銀白的月光簇擁着她,我們很清楚地看見她披散着頭發,左手提着一條舞動的蛇。

    她走到希楞柱前的空場後,在我們面前舞起蛇來。

    她的腳跳來跳去的,那條蛇在她手裡也跳來跳去的。

    突然,那蛇竟然奇迹般地從依芙琳手上挺立起來,它昂着頭,将頭貼向依芙琳的耳朵,似乎與她竊竊私語着什麼。

    隻片刻工夫,依芙琳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她對着蛇說:達瑪拉,對不起,你走好啊。

    那蛇從她懷裡跳了出去,伸展了幾下身子,一彎一曲地劃着草地走了。

     我不明白依芙琳為什麼沖着蛇叫着母親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活捉了那條蛇的。

    蛇離開營地後,依芙琳就回希楞柱睡覺去了。

    第二天我問她為什麼對着蛇喊我母親的名字,她對我說,我真的帶回來一條蛇嗎,你沒有看錯?我喝多了,什麼也記不得了。

    我以為她說的是真話,也就不再追問。

    多年以後,在伊萬的葬禮上,當我們看着那兩個突然出現的、自稱是伊萬幹女兒的姑娘而猜測着她們的來曆的時候,已經老眼昏花的依芙琳對我們說,這對渾身素白的姑娘,一定是當年伊萬在山中放過的那對白狐狸。

    我們氏族的人,都聽過伊萬在深山中放過了一對白狐狸的故事。

    據說伊萬年輕的時候有一次獨自出獵,他走了整整一天,也沒發現一個動物。

    黃昏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從山洞裡跑出兩隻雪白的狐狸,伊萬非常激動,他舉起槍,正要沖它們開槍的時候,狐狸開口說話了。

    狐狸給他作着揖,說,伊萬,我們知道你好槍法啊!伊萬一聽它們說出的是人話,便明白那是兩隻得道成仙的狐狸,就給它們跪下,放過了它們。

    就在伊萬的葬禮上,依芙琳坦白地告訴我,當年她去河邊哭泣,哭得想葬身水中的時候,一條蛇突然從她的身後悄悄爬了過來,盤在她的脖子上,為她擦拭眼淚。

    她知道這蛇是有來曆的,就把它帶回營地。

    沒想到她舞弄蛇的時候,它貼着依芙琳的耳朵說出了人話:依芙琳,你就是再跳,跳得過我嗎?她一聽,那是達瑪拉的聲音,于是就跪下來,把蛇放走了。

    依芙琳跟我說這話的時候,已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我想她沒有必要對我撒謊。

    而且,雖然我當年沒有聽見蛇在說話,但我确實聽見依芙琳叫着達瑪拉的名字,而且給蛇跪下了。

    從那以後,我絕不允許我的兒孫們打任何一條蛇。

    ” 一九四四年夏天的那次受訓,是我們烏力楞的男人最後一次受訓。

    第二年,日本就戰敗投降了。

    那次集訓的時間很短,也就二十多天吧,男人們就回來了。

    不過拉吉米和那匹馬沒有回來,達西看上去格外的憂傷。

    他說吉田長官喜歡聽拉吉米吹奏木庫蓮,把他留在身邊,做他的馬夫了,那匹馬也因此留在了那裡。

    我很擔心拉吉米,問魯尼為什麼不堅持把他帶回來?魯尼說,我堅持了,可鈴木秀男不允許,他說吉田喜歡拉吉米,喜歡聽他吹奏木庫蓮,他離不開他。

    達西說拉吉米并不想留下,可鈴木秀男威脅他,如果他不留下當馬夫,就殺了達西和拉吉米都喜愛的那匹馬,拉吉米隻能留下來了。

     可誰又能想到,正是那匹馬,造成了拉吉米終生的不幸。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上旬,蘇軍的飛機出現在空中,山林中傳來隆隆的炮聲。

    很快,蘇聯紅軍已經渡過額爾古納河,開始了對東大營的攻擊。

    我們明白,日本人的末日到了。

     事後拉吉米告訴我們,東大營在蘇軍到來前就已是一片混亂。

    日本人開始焚燒文件,清理物品,做着撤退前的準備工作。

    那時雖然日本天皇還沒有正式宣告戰敗投降,但吉田知道日本大勢已去,他在撤離東大營的時候,把一張地圖揣在拉吉米的懷裡,對他說,我保不住你的命了,你騎上馬,回山上找你的親人去吧。

    你年紀小,萬一迷了路,就看地圖。

    若是碰見蘇軍,千萬不要說你給日本人當過馬夫。

    他還給了拉吉米一杆步槍,一包火柴,一些餅幹。

    臨走前,吉田讓拉吉米吹奏了最後一曲木庫蓮,拉吉米吹奏的是《離别之夜》,這支曲子是他的父親傳給他的,當親人們一個接着一個在黃病中離去後,他為他們吹的就是這支曲子。

    這首憂傷而又纏綿的曲子把吉田聽得淚流滿面的。

    吉田在扶拉吉米上馬的時候,對他說的最後的話是:你們很了不起,你們的舞蹈能讓戰馬死亡,你們的音樂能讓傷口結痂! 拉吉米不知道我們那時在哪裡,但他判斷出我們一定是在貝爾茨河流域活動,就沿着這條河尋找我們。

    那個時候,由于炮火的襲擊,馴鹿開始失散,我們每天有多半的時間是在尋找馴鹿。

    炮聲是大地制造的雷聲,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讓人和動物都驚惶失措。

    樹間是驚飛的鳥,林地上也常見驚跑的動物,但我們的獵槍在這時候就是一堆廢鐵,因為子彈已經用光了。

    我們的面粉空了,肉幹也所剩不多,為了食物,我們不得不宰殺心愛的馴鹿。

     就是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我在貝爾茨河畔遇見了瓦羅加。

     如果說我的第一個媒人是饑餓的話,那麼我的第二個媒人就是戰火。

     蘇軍進攻的炮聲一響起,駐紮在這一帶的日本兵就紛紛逃離。

    所有的道路和渡口已經被蘇軍占領,他們隻能鑽進山林。

    他們不熟悉山中地形,往往一進來就迷失了方向。

    瓦羅加是一個民族的酋長,當時他們那個氏族隻有二十幾人了。

    瓦羅加受蘇聯紅軍之命,率領部族的人追蹤這些迷路的逃兵。

    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剛抓獲了兩名逃兵。

     當時日本逃兵正用斧子砍伐樹木,想做一個木排,打算乘着木排順貝爾茨河而下。

    瓦羅加帶着部族的人包圍他們的時候,日本兵自知寡不敵衆,就扔下斧子和槍,向他們投降了。

     那是正午時分,貝爾茨河水被強烈的陽光照耀得發出炫目的白光。

    河面上飛舞着一群藍色的蜻蜓。

    清瘦的瓦羅加站在岸邊,他的身上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氣質。

    他下穿一條光闆的狍皮褲子,上穿一件鹿皮背心,露着胳膊,脖頸上纏繞着一條紫色的墜着魚骨的皮繩,腦後束着長發。

    我從他的頭發上已經判斷出他是酋長,因為隻有酋長才會留起長發的。

    他的臉非常瘦削,面頰有幾道月牙形的溝痕,他的目光又溫和又憂郁,就像初春的小雨。

    他看着我的時候,我感覺有一股風鑽進了心底,身上暖融融的,很想哭。

     那個夜晚,我們兩個部落的人在河畔搭起希楞柱,燃起篝火,聚集在一起吃東西。

    男人們用繳獲的槍支和子彈,打了一頭足有二百多斤重的野豬。

    野豬本喜歡成群活動的,但炮火同樣讓它們也走散了。

    我們獵獲的,正是一頭孤獨的失群的野豬,當時它正用尖利牙齒啃楊樹皮吃。

    我們烤野豬肉的時候,那對日本兵一直用貪饞的眼神看着橘黃的火焰。

    他們大約以為瓦羅加不會給他們食物,所以當他們被邀請吃最先烤熟的野豬肉的時候,他們臉上滾下了淚水。

    他們用生硬的漢語問瓦羅加,你們抓了我們,要殺了我們嗎?瓦羅加告訴他們,他們将會被帶出山外,作為戰俘交給蘇聯紅軍。

    其中一個日本俘虜就央求瓦羅加,說他們到了蘇聯紅軍的手中,定死無疑,他說想跟着我們在山裡生活,為我們放養馴鹿。

    沒等瓦羅加回答他們,依芙琳說,我們留下你們,不等于留下兩條狼嗎?你們從哪裡來的,就回哪裡去吧!說着,她起身走到日本戰俘身後,把幾根從野豬身上拔下的跟鋼針一樣堅硬的毛發,分别投進他們的領口,把他們紮得哇啦哇啦地叫起來。

    大家被依芙琳的舉動逗笑了。

     第二天,我們與瓦羅加率領的部落在河畔分手。

    他押着俘虜去烏啟羅夫,而我們繼續尋找失散的馴鹿。

    我知道他去的方向是額爾古納河,就請求他幫我尋找拉吉米。

    我還記得他對我說,我會和拉吉米一起回到你身邊的。

    他那含義深厚的話我當時并沒有領會。

    所以當十幾天後他帶着拉吉米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向我求婚的時候,我暈厥過去。

     我想告訴你們,一個女人如果能為一個男人幸福地暈厥過去,她這一生就沒有虛度。

     瓦羅加的女人因為難産,已經離别他二十年了。

    他深深愛着那個女人,再也沒被其他女人打動過。

    他孤身一人,帶着部族的人遊獵在山中,以為自己的生活中不會再出現幸福了。

    然而就在貝爾茨河畔,他說他第一眼看見站在岸邊的我時,他的心震顫了。

    我得感謝正午的陽光,它們把我臉上的憂傷、疲憊、溫柔、堅忍的神色清楚地照映出來,正是這種複雜的神情打動了瓦羅加。

    他說一個女人有那麼令人回味無窮的神色,一定是個心靈豐富、能和他共風雨的人。

    他說我的臉色雖然很蒼白,但是陽光卻使那種蒼白變得柔和。

    而且我的眼睛雖然看上去憂郁,但非常清澈,瓦羅加說這樣的一雙眼睛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就是可以休憩的湖水。

    當他從魯尼嘴中得知拉吉達已經别我而去後,就在心底做出了娶我的決定。

     當我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瓦羅加的懷裡了。

    每個男人的懷抱都不一樣,我在拉吉達懷中的時候,感覺自己是一縷穿行在山谷間的風;而在瓦羅加懷裡,我感覺自己就是一條暢遊在春水中的魚。

    如果說拉吉達是一棵挺拔的大樹的話,瓦羅加就是大樹上溫暖的鳥巢。

    他們都是我的愛。

     拉吉米雖然平安歸來了,但他已經不是那個完整的拉吉米了。

    他在尋找我們的時候,有一天經過一片松樹林,盤旋的蘇軍飛機投下了兩顆炸彈,劇烈的爆炸聲使馬受了驚,它帶着拉吉米狂奔,把他颠得天昏地暗的。

    當馬終于停下來的時候,拉吉米隻覺得馬鞍一片濕熱,一看,是一攤紫紅的鮮血。

    他的陰囊被撕裂,睾丸已經被颠簸碎了。

    那架飛機就像一隻兇惡的老鷹,而他的睾丸就像一對悶死在蛋殼中的鳥,還沒有來得及歌唱,就被它給叼走了。

    拉吉米說他明白自己已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他不想活了,就編了一根草繩,把木庫蓮捆紮好,拴在馬的脖頸上,讓馬自己去尋找我們。

    他想當達西看到馬和木庫蓮的時候,就明白他不在人間了。

    拉吉米想用步槍自殺,可他試了兩槍都不可能,而槍聲把押解着戰俘正路過這裡的瓦羅加吸引過來了,他救下了拉吉米,一直把他帶到烏啟羅夫。

    那時的東大營已是一片廢墟,除了吉田在額爾古納河畔剖腹自殺外,其他日本兵都被蘇軍俘虜了。

     拉吉米帶回了那匹馬。

    它見到達西後,滿眼是淚。

    它拒絕吃草,拒絕喝水,達西明白它的心思,把它牽到一條水溝旁,殺了它,把它埋在水溝旁。

    達西和拉吉米在葬馬的地方哭泣着,我們知道,他們不僅僅是為了馬而哭泣。

     從那以後,我們烏力楞的人不再養馬。

    而閹割馴鹿的活兒,都被拉吉米一人主動承擔了。

     那年秋天,滿洲國滅亡了,它的皇帝被押送到蘇聯去了。

    妮浩在這年秋末的時候生下一個男孩,取名為耶爾尼斯涅,也就是黑桦樹的意思,希望他能像這種樹一樣結實、健壯、經得起風雨。

    妮浩生下孩子後神情開朗了許多,她接連主持了兩場婚禮,一個是達西的,一個是我的。

    達西沒有違背誓言,他娶回了歪嘴的傑芙琳娜。

    在達西的婚禮上,瑪利亞喝醉了,她借着酒勁,将一把面粉撒在依芙琳頭上,依芙琳的頭發和臉上撲滿了面粉,看上去就像一個發了黴的人。

    而我和瓦羅加的婚禮是那麼的隆重和熱鬧,他們的人和我們的人歡聚在一起,人們縱情地飲酒歌唱。

    我再次穿上了依芙琳為我縫制的那件禮服,做了新娘。

    瓦羅加也很喜歡那件藍禮服的領口、袖子和腰身上所鑲嵌着的粉色的布,他說它們就像出現在雨後天空中的幾條彩虹一樣。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我的婚禮上,當快樂像春水一樣奔流的時刻,一個騎着馬的蒙面人突然出現在我們營地。

    他騎的那匹棗紅馬非常剽悍,它讓達西和拉吉米同時發出羨慕的歎息。

    蒙面人跳下馬後,走到篝火旁,自己倒上一碗酒,一飲而盡。

    他握着碗的那雙大手令我們無比的熟悉和震驚,所以還沒等他摘下面罩,已經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伊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