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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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在一起,讓我和妮浩坐立不安。

    我們一遍遍地走出希楞柱去張望他們,然而總是失望歸來。

    我和妮浩急得要哭的時候,依芙琳和瑪利亞終于回來了。

    她們的身上披挂着雪,頭發上凝結着冰淩,看上去就像兩個雪人。

    依芙琳說,她們一個下午走了不到兩裡,雪實在是太大了,根本走不動。

    她們看不到馴鹿的任何蹤影,怕我們再出去找她們,就回來了。

     那個夜晚我們是在無眠中度過的。

    我們跪在瑪魯神面前,祈禱馴鹿會安然渡過難關。

    這時候我們更加思念我們的男人,如果他們在,即便發生了白災,也有辦法應付。

    依芙琳安慰着我們,她說馴鹿是很聰明的,雪大的時候,它們會選擇到山崖下躲避,那裡不僅雪小,風小,還有可吃的苔藓,它們在那裡呆上三五天都是沒問題的。

    等到雪停了,它們自然會趟出路來,回到營地。

     那場雪可以說是我這一生中所經曆的最大的一場,足足下了兩天兩夜。

    第三天上,正當我們要出去尋找馴鹿的時候,男人們回來了。

    事後聽哈謝說,日本人還想讓他們再受訓幾天的,但拉吉達從雲中看出天氣要有大的變化,他不放心留在山上的女人們,就讓王錄跟鈴木秀男說,他們得回到山上,不然發生白災的話,馴鹿就要遭殃。

    鈴木秀男不同意,拉吉達就找了吉田,東大營是由吉田掌管的。

    也許因為吉田目睹了尼都薩滿能用舞蹈使他的戰馬死亡,讓他的傷口消失,所以他對來自尼都薩滿烏力楞的人一直懷着某種敬畏,他讓鈴木秀男把槍還給我們的男人,放他們回來。

    他們向回返的時候,天已開始落雪,他們還沒到舊營地,就發現了我們留下的樹号,知道我們已經搬遷,于是順着樹号,沿着貝爾茨河一路追尋而來。

     他們已經兩天沒有休息,途中隻打到一隻野兔充饑,回到烏力楞後,拉吉達聽說馴鹿已經兩天沒有回到營地了,隻喝了幾口水,就分頭和大家出去尋找。

    他們分成三路,哈謝、達西和伊萬一路,坤得帶着魯尼和金得一路,拉吉達獨自一路。

    别人都穿着滑雪闆,隻有拉吉達騎着馬。

    他說馬和馴鹿在一起呆了這麼長時間,熟悉它們身上的氣味了,能幫他找到馴鹿的。

     我們烏力楞有十幾副滑雪闆,它是用松木做的,闆底貼着堪達罕皮,有九柞多長,前面彎,後面呈坡形,中間設有綁腿的皮帶子。

    男人們在雪後出獵時,常常駕着滑雪闆。

    一般來說,平常走三天的路,用滑雪闆一天就能走下來。

    男人們來不及跟我們多講幾句話,就駕着滑雪闆離開營地了。

    拉吉達是最後一個走的,我送他上馬的時候,他見雪地上隻有我們兩個人,就指着我的肚子說,快了吧?我點了點頭。

    拉吉達沖我擠着眼睛,笑着說,她出來我就再送進去一個,不能讓它閑着! 第二天傍晚,拉吉達回來了。

    不過他再也不能跟我打招呼了,他趴在馬上,一動不動了。

    那匹馬已累得氣息奄奄,一到營地就趴下來了。

    看來連日奔波着的拉吉達是太疲勞了,他在馬上大概隻想打個盹,沒想到趴着睡着了。

    他是在睡夢中被活活凍死的。

    那匹馬一定是察覺到騎在它身上的主人不再動彈,也不吆喝它,是出事了,所以才帶着他返回營地。

     我是多麼後悔沒有勸阻拉吉達跟别人一樣駕着滑雪闆去尋找馴鹿啊。

    那樣他就不會打瞌睡,我也不會失去我和他在堿場上得到的孩子。

    我在看到僵硬的拉吉達的時候昏了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肚子已經空了,早産的死嬰已經被依芙琳裝在一個白布口袋裡,扔在向陽的山坡上了。

    她果然是個女孩。

     依芙琳哭着,她是哭拉吉達和那個死嬰;瑪利亞也哭着,她除了哭拉吉達外,還哭那匹馬。

    她看它又渴又累,就飲了一些水給它。

    誰知這馬站起來喝完水後,竟“嗵——”的一聲倒在地上,再無聲息。

    一想到達西會因為馬的死去而傷心,瑪利亞就心如刀絞。

     我也哭着,我的淚水小部分流向臉頰,大部分流向了心裡。

    因為從眼裡流出的是淚,而流向心底的則是血。

    拉吉達注入我身體的,正是一滴滴鮮濃而柔情的熱血啊。

     駕着滑雪闆的男人們在第三天的時候紛紛回到營地。

    我們的馴鹿在白災中走散,其中有三分之二走到背陰山坡下,雪本來就大,再加上西北風的作用,把一部分雪刮到那裡,等于在它們周圍築起一道高高的雪牆,把它們圍困在裡面,使這部分馴鹿在三四天的時間裡既走不出來,又尋找不到食物,大都被凍死、餓死,隻有四隻幸存下來。

    另外的三分之一由瑪魯王帶領,躲避到一處面對溝谷的山崖下,那裡雪小,岩石上又有可吃的食物,除了幾隻小馴鹿仔被凍死,其餘的全都存活下來。

    但它們加在一起,也不過三十幾頭。

    我們的馴鹿數量銳減,等于那年瘟疫蔓延時的損失了。

     我們把拉吉達風葬在營地附近。

    他走了,大家就推舉伊萬為新族長。

     那個冬天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漫無邊際的長夜。

    即使在晴朗的白天,我仍然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男人們狩獵歸來的腳步聲一旦在營地響起,我還是像過去一樣,滿懷期待地跑出希楞柱,去迎候拉吉達。

    别的女人都迎着自己的男人回去了,隻有我,孤零零地站在寒風中。

    那陣陣寒風讓我逐漸醒悟:拉吉達真的不在了。

    我很想讓寒風把我帶到拉吉達靈魂的居所,但希楞柱裡傳來的維克特與安道爾玩耍時的笑聲,又會讓我回到火塘旁,回到孩子們身邊。

     妮浩在春天時生下一個男孩,魯尼給他取名為果格力。

    我們都喜歡果格力,但依芙琳除外。

    她每次看到襁褓中的果格力,總是瞟着眼睛,說他額頭上的紅痣長得跟伊萬的一樣,伊萬的命不好,他也不會有好命的。

    當然,她說這話的時候,伊萬是不在場的。

    魯尼并不在意依芙琳的話,他知道,金得沒有得到妮浩,依芙琳一直心懷不滿。

    果格力出生後不久,依芙琳為金得說了一門親。

    那個女孩很能幹,叫傑芙琳娜,性情很溫和,但嘴巴有點歪,好像她終日為什麼事情而氣不順。

    金得說他不喜歡那個女孩,而依芙琳說她喜歡。

    金得說難道我有一個歪鼻子的母親還不夠,還要再娶一個歪嘴的女人回來?依芙琳氣得要瘋了,她大吼着:你喜歡的娶不上,不喜歡的會送上門,這就是你和你父親的命!金得說,如果你逼我娶她,我就從山崖上跳下去!依芙琳冷冷笑着,說,你要真有這骨氣,也算是我依芙琳的兒子! 雨季一來,男人們又去烏啟羅夫了。

    他們走的時候把獵品也帶去了,打算回來的時候換回我們需要的東西。

     哈謝說,他們在東大營受訓的時候,每天要列隊跑步,練格鬥和刺殺,還要學習偵察的科目。

    達西最機靈,他被編在偵察班。

    達西學會了拍照。

    日本人還教他們學日語。

    哈謝說伊萬拒絕說日語,一讓他說日本話,他就把舌頭斜伸出來,讓鈴木秀男看,意思他的舌頭不管用,說不了。

    所以往往一到學日語的時候,伊萬就要挨餓,鈴木秀男懲罰伊萬,說你的舌頭都不能說話了,自然也不能吃東西了。

     他們這次受訓隻有四十幾天,秋天的時候就回來了。

    他們換回來的物品少得可憐,哈謝說,如果不是伊萬有遠見,偷着把二十幾張灰鼠皮和六張狍皮藏在了東大營附近的一個山洞裡,而沒有全都拿到“滿洲畜産株式會社”,那麼他們帶回來的東西會更少。

    受訓結束後,伊萬跑到那個山洞,悄悄取了東西,趁着天黑,到烏啟羅夫找到許财發,換了些子彈、白酒和鹽。

    不然,本來因為馴鹿的損失而使生活陷入困境的那一年,将會更加的艱難。

     民國三十一年,也就是康德九年的春天,我們烏力楞出了兩件大事,一個是妮浩做了薩滿,還有一個是依芙琳強行為金得定下了婚期。

     那年的“阿涅”節,也就是春節剛剛過去,妮浩的行為就有些怪異。

    有一天傍晚下着雪,她忽然跟魯尼說要出去看落日。

    魯尼說,下雪的日子怎麼會有落日呢?妮浩沒說什麼,她鞋也不穿,光着腳就跑出去了。

    魯尼就拎起妮浩的狍皮靴子去追她,說你不穿鞋子,腳會被凍壞的!妮浩隻是哈哈大笑着在前面跑,頭也不回。

    魯尼是烏力楞中奔跑速度最快的人了,可他卻怎麼也攆不上妮浩,她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了蹤影。

    魯尼吓壞了,他叫來伊萬和我,我們正準備分頭去尋找她的時候,妮浩突然像旋風一樣跑回來了。

    她依然光着腳在雪地奔跑,那麼的輕盈,像隻靈巧的小鹿。

    回到希楞柱後,妮浩若無其事地抱起果格力,撩起衣服給他喂奶,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的那雙腳,一點都沒有凍着。

    我問她,妮浩,你剛才去哪裡了?妮浩說,我就在這裡給果格力喂奶呀。

    我又問她,你的腳冷不冷啊?妮浩指着火塘說,我守着火,怎麼會凍腳呢?我和魯尼互相看着,心裡都明白,妮浩可能要做薩滿了,因為那正好是尼都薩滿去世的第三年,我們氏族該出新薩滿了。

    之後不久,妮浩就病了,她躺在火塘旁,晝夜睜着眼睛,不吃不喝,也不說話,足足躺了七天,然後打了一個呵欠坐了起來,就像剛打完一個盹似的,問魯尼,雪停了嗎?七天前她躺下的那個時刻,天下着雪。

    魯尼說,雪早停了。

    妮浩就指着果格力說,怎麼我睡一覺的工夫,他就瘦成這樣了?妮浩七天沒有哺乳果格力,魯尼隻能給他喝馴鹿奶,他自然是要瘦的了。

     就在妮浩坐起來的那個時刻,瑪利亞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報信,說是瑪魯王死了。

    它活了有二十年了,是老死的。

    我們都沉浸在哀痛之中。

    一般來說,瑪魯王走後,它脖頸下的銅鈴被取下來後,要存放在薩滿那裡,等選中了新的瑪魯王,由薩滿給它佩帶上去。

     我們到了鹿群中,隻見瑪魯王側身倒在地上,它身上的毛發由于經曆了歲月風雨的侵蝕,看上去就像斑斑殘雪。

    我們跪在它面前。

    妮浩很自然地走上前,她解下瑪魯王頸下的銅鈴,突然把它們放入口中。

    魯尼驚叫着,妮浩,你怎麼吃銅鈴呢?!他的話音才落,那對銅鈴已經被她幹淨利索地吞進口中。

    銅鈴足有野鴨蛋那麼大,就是牛的粗嗓子的話,也不可能那麼順利地把它們吞進去。

    魯尼吓壞了。

    妮浩卻像沒事的人似的,連個嗝都沒打。

     每年的四月底到五月,是母鹿産仔的季節。

    那時我們會找一處傍依着河流、石蕊比較豐厚的山溝作為接羔點。

    把公鹿、閹鹿圈進簡易鹿圈,以使接羔順利。

    那時離母鹿産仔的日子還有一個月的時光呢,我們還沒有選擇接羔地,滞留在舊營地。

    吞下銅鈴的妮浩突然對我們說,新的瑪魯王要出世了! 妮浩說得沒錯,有一隻白花的母鹿,突然間發出叫聲,跟着,一隻雪白的小鹿仔誕生了!它看上去就像落在大地的一朵祥雲。

    我們和妮浩奔向那隻鹿仔的時候,妮浩突然間停了下來,她張開嘴,伸出一雙手來,輕而易舉地就把銅鈴從嘴裡吐了出來。

    她一手托着一個銅鈴,慢慢地走向剛誕生的瑪魯王。

    那銅鈴看上去是那麼的幹淨、明亮,好像剛被鍛造出來,妮浩的身體裡一定有一條清澈的河流,才能把銅鈴上的風塵洗刷得如此徹底! 那隻馴鹿仔成了我們的瑪魯王,妮浩最終把銅鈴挂在了它的頸下。

     我們埋葬死去的瑪魯王的時候,妮浩唱了一支歌,那是她唱神歌的開始。

     你身上那雪一樣的白色啊, 它融化在春天了。

     你腳下那花朵一樣的蹄印啊 已經長出了青草。

     天上出現的兩朵白雲啊, 是你那雙依然明亮的眼睛! 妮浩唱神歌的時候,碧藍的天空确實出現了兩朵圓圓的、雪白的雲。

    我們望着它,就像望着我們曾經熟悉的瑪魯王的那雙明淨的眼睛。

    魯尼滿懷憐愛地把妮浩抱在懷中,用手輕輕撫摩她的頭發,是那麼的溫存和憂傷。

    我明白,他既希望我們的氏族有一個新薩滿,又不願看到自己所愛的人被神靈左右時所遭受的那種肉體上的痛苦。

     草綠了,花開了,燕子從南方回來了,河流上又波光蕩漾了。

    妮浩當我們氏族薩滿的儀式,就在春光中舉行了。

     按照規矩,新薩滿的請教儀式,須到老薩滿所在的烏力楞去。

    那時妮浩又懷孕了,魯尼怕她出去辛苦,就由伊萬出面,從别的氏族請來了一位老薩滿,為妮浩主持新薩滿的出道儀式。

    她叫傑拉薩滿,七十多了,腰闆挺直,牙齒齊密,烏發滿頭。

    她聲音洪亮,連續喝上三碗酒,眼神也不會發飄。

     我們在希楞柱的北側立下兩棵火柱,左邊的是白桦樹,右邊的是松樹,它們須是大樹。

    在這兩棵大樹的前面,還要立兩棵小樹,依然是右邊為松樹,左邊為白桦樹。

    然後在兩棵大樹間拉上一道皮繩,懸挂上供奉薩滿神靈的祭品,如馴鹿的心、舌、肝、肺等,在小樹上,塗抹上馴鹿的心血。

    除此之外,傑拉薩滿還在希楞柱的東面挂上一個木制的太陽,在西面挂上月亮。

    又用木塊做了一隻大雁,一隻布谷鳥,分别挂上去。

     跳神儀式開始了。

    全烏力楞的人都坐在火堆旁,看傑拉薩滿教妮浩跳神。

    妮浩披挂着的,正是尼都薩滿留下的神衣,不過它們經過了傑拉薩滿的改造。

    因為尼都薩滿一度胖過,又比妮浩高,神服對她來說過于肥大。

    妮浩那天仿佛是又做了一次新娘,穿上薩滿服的她看上去是那麼的美麗、端莊。

    神衣上面既有用木片連綴成的人的脊椎骨的造型,又有象征着人的肋骨的七根鐵條、雷電的造型以及大大小小的銅鏡。

    她系着那條披肩,更是絢麗,那上面挂的飾物有水鴨、魚、天鵝和布谷鳥。

    她穿着的神裙,綴着無數串小銅鈴,吊着十二條彩色的飄帶,象征着十二個屬相。

    她戴的神帽,像一隻扣在頭頂的大桦皮碗,後面垂着長方形的布簾,頂端豎着兩隻小型的銅制鹿角,鹿角叉上懸挂着幾條紅黃藍的象征着彩虹的飄帶,而神帽的前面垂着紅色的絲條,剛好到妮浩的鼻梁那裡,使她的目光要透過絲線的縫隙才能透射出來,為她的眼睛增添了神秘感。

    跳神之前,按照傑拉薩滿所教的,妮浩先在全烏力楞的人面前講了幾句話,表示她成了薩滿後,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和神賦予的能力保護自己的氏族,讓我們的氏族人口興旺、馴鹿成群,狩獵年年豐收。

    然後她左手持着神鼓,右手握着狍腿鼓槌,跟着傑拉薩滿開始跳神了。

    傑拉薩滿雖然年紀很大了,但她跳起神來是那麼的有活力,她敲擊着神鼓的時候,許多鳥兒從遠處飛來,紛紛落到我們營地的樹上。

    鼓聲和鳥兒的啼叫交融在一起,那麼的動聽,那是我這一生聽過的最美好的聲音了。

    妮浩跟着傑拉薩滿從正午一直跳到天黑,足足六七個小時,她們都沒有停歇一刻。

    魯尼心疼妮浩,他端着一碗水,想讓妮浩喝上一口,可妮浩看也不看那碗一眼。

    妮浩的鼓打得越來越好,薩滿舞也跳得越來越熟練,越來越好看。

    當她們停下來的時候,魯尼碗裡的水比先前多了,那是他額頭上滾下的汗水注入其中了。

     傑拉薩滿在我們營地住了三天,跳了三天的神。

    她用她的鼓聲和舞蹈使妮浩成為了一名薩滿。

     傑拉薩滿要走了,伊萬帶着兩頭酬謝的馴鹿去送她。

    就在他們要離開營地的時候,在送行者的行列中,依芙琳出現了。

    她穿了一身的黑衣裳,看上去就像一隻烏鴉。

    依芙琳說,她已為自己的兒子金得定下了婚期,等到金得從烏啟羅夫受訓回來,他要迎娶他的新娘傑芙琳娜。

    她說她兒子的婚禮一定要由一個德高望重的薩滿來主持,她喜歡傑拉薩滿,所以提前向她發出邀請,請她答應。

    我還記得傑拉薩滿隻是抽了一下嘴角,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騎上馴鹿,跟我們招了招手,喚伊萬上路。

    他們離開營地的時候,附近的一棵松樹上傳來了啄木鳥清脆的啄木聲,好像傑拉薩滿曾在營地敲響的神鼓的餘音。

     傑拉薩滿和伊萬剛走,金得就和依芙琳吵了起來。

    金得對依芙琳說,我金得就是一輩子不娶女人,也不跟那個歪嘴姑娘住在一座希楞柱裡,如果真那樣的話,還不如讓我住進墳墓裡!說完,他目光濕濕地看了一眼妮浩,妮浩抿了一下嘴,趕緊低下頭。

    依芙琳冷笑了一聲,說,那你就住進墳墓中吧! 男人們去東大營的時候,依芙琳果然開始了對婚禮的籌備。

    她平素攢下的一塊塊布,全部被拿了出來。

    她要給金得和傑芙琳娜各縫制一套禮服。

    我羨慕依芙琳的手藝,所以她做活的時候,我就抱着安道爾去看。

    依芙琳存有一件魚皮衣,她把它展開給我看。

    它是淺黃色的,上面附着斑斑點點的灰色花紋,開領,直筒袖,拉帶扣,非常簡潔,又非常美觀,是我的祖母年輕時穿過的。

    依芙琳說,我祖母中等個,偏瘦,而她個子高,偏胖,所以她一直穿不上它。

    她說其實魚皮衣比狍皮衣還結實,她把這衣服在我身上比量了一下,驚喜地說,我看你穿上行,緊不到哪裡去,送你吧!我說,傑芙琳娜就要做金得的新娘了,她的身材穿它正好,留着給她吧。

    依芙琳歎了一口氣,說,她跟我們又沒骨血關系,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憑什麼給她!我從她的歎息聲中感悟到她骨子裡對這門親事也是不太滿意的,就勸阻她,不要太拗着金得,他不喜歡傑芙琳娜,何必逼他呢?依芙琳直着眼,定定地看了我半晌,輕聲說,你喜歡拉吉達,可拉吉達去哪裡了呢?伊萬喜歡娜傑什卡,最後娜傑什卡還不是帶着孩子離開了他?林克和你額格都阿瑪都喜歡達瑪拉,可他們最後快成仇人了。

    金得喜歡妮浩,妮浩最後還不是嫁給了魯尼?我看透了,你愛什麼,最後就得丢什麼。

    你不愛的,反而能長遠地跟着你。

    說完,依芙琳又歎了一口氣。

    我不忍心跟一個心底積存着深深的情感憂傷的女人再談什麼幸福對一個人的重要,哪怕那幸福是短暫的,也就随她去了。

     依芙琳為金得縫制了一件藏藍色的左右開衩的長袍,領口和袖口鑲上淺綠的花邊。

    她還用那些本已派不上大用場的碎狍皮和布頭,為傑芙琳娜連綴成一件禮服。

    那是條上身緊,下擺寬的長裙,半月形的領子,馬蹄袖,腰間鑲着翠綠的橫道,非常漂亮,讓我想起尼都薩滿為母親縫制的那條羽毛裙子。

    配這件禮服的,是一雙軋着花邊的鹿皮靴子。

    此外,她還為他們做了一床狍皮被,一條野豬皮毛做成的褥子。

    她說不能讓新娘睡熊皮褥子,那樣會不生養的。

     當男人們從東大營受訓歸來時,依芙琳已經把婚禮需要的東西置辦齊全了。

     那是晚夏時節,也是森林中的植物生長得最旺盛的時節。

    依芙琳跟金得說讓他迎娶傑芙琳娜的時候,他不再反對。

     達西這次回來顯得神采飛揚,他帶回來一件土黃色的棉大衣。

    他在東大營不僅學會了騎馬,還跟着偵察班偷渡過額爾古納河,到左岸去了。

    瑪利亞聽說達西去過蘇聯,吓得跌坐在地上,連連說着,要是回不來可怎麼辦啊,日本人這不是把我的獨苗往懸崖下推嗎?她這一番唠叨把大家都逗笑了。

    達西跟我們說,他是和另外兩個人趁着黑夜,乘着桦皮船登上額爾古納河左岸的。

    他們把船藏在岸邊的樹叢裡,然後沿着公路,去尋找鐵路線,統計那一帶有多少座橋梁和道路,以及兵力布防情況。

    達西負責拍照,其中會寫字的那個人做記錄,另一個人負責觀察和報數。

    鐵路線上每天往來的列車的種類、次數以及列車的節數,要一一記錄下來。

    他們背着槍和幹糧袋,幹糧袋裡裝着足夠七八天生活的肉幹和餅幹。

    達西說,有一天,他正在拍鐵路線上一座圓拱形的橋梁的時候,被巡邏的蘇聯士兵發現,他們大叫着追了上來,達西他們吓得一路狂奔,逃入林中。

    達西說幸虧他把照相機挎在了脖子上,否則會在驚慌中丢了。

    從那天起,他們發現道路和橋梁上增加了巡邏的人數和次數。

    他們的偵察也就越來越艱難了。

    達西他們在蘇聯境内呆了七天,然後找到藏桦皮船的地方,趁着黑夜返回右岸。

    日本人對他們的偵察成果很滿意,給每人獎勵了一件棉大衣。

     我們聽達西講述的時候,依芙琳突然對伊萬說,要是你像達西一樣學會了偵察,去了蘇聯,不就能把娜傑什卡找回來了嗎? 伊萬把那兩隻大手絞在一起,什麼也沒說,沉着臉走了。

    坤得歎了一口氣,他大概想埋怨依芙琳幾句,但終于沒敢把話說出口。

     哈謝說,日本人派人到蘇聯境内偵察這些東西,看來是要把滿洲國的疆域延伸到那裡去。

    依芙琳“哼”了一聲,說,他們是做夢吧,這裡都不是他們的地界,他們在這裡等于是搶吃搶喝,還想到蘇聯那裡再去撈一口?他們以為蘇聯那麼好欺負?!我看他們是白惦記! 那時我們即将由夏營地向秋營地轉移,依芙琳說一定要趕在這之前把婚禮辦了。

    她跟坤得去了一次女方的烏力楞,定下了日子。

     伊萬一行帶着金得把傑芙琳娜迎進我們烏力楞的時候,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金得穿着那件簇新的長袍,表情一直很冷淡。

    傑芙琳娜穿着依芙琳縫制的禮服和靴子,插了滿頭的野花,歪着嘴樂,看上去喜氣洋洋的。

    依芙琳本來要請傑拉薩滿為金得主持婚禮的,但伊萬堅持要由本氏族的薩滿來主持婚禮,依芙琳隻得做出讓步。

    當妮浩代表全烏力楞的人對他們說出祝福的話的時候,傑芙琳娜滿面笑容地看着金得,而金得卻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

    金得看妮浩的眼神是那麼的柔情和凄涼,讓我心裡一陣難受。

     婚禮儀式結束後,人們圍着篝火喝酒吃烤肉,然後唱歌跳舞。

    金得很周到地給每一個人都敬了一碗酒,之後他揮了揮手,對歡聚着的人們說,你們好好地吃吧、喝吧、唱吧、跳吧!我太累了,要離開你們了。

    大家都以為他被婚禮折騰累了,回希楞柱歇息去了。

    他剛走,達西也走了,誰都知道,他是去騎馬了。

    他每天下午都要去河邊騎一會馬。

     傍晚的時候,達西突然出現在篝火旁,他滿面淚痕。

    大家正在嬉笑着看哈謝和魯尼跳熊鬥舞。

    他們倆喝多了,嘴裡發出“吼莫、吼莫”的叫聲,彎着腿,傾着身子,跳得搖搖晃晃的,十分有趣。

    達西的淚水讓瑪利亞一驚,她以為馬出事了,剛要問他,隻見妮浩從火堆旁站了起來,她打了一個激靈,對達西說:是金得吧?達西點了點頭。

     達西騎馬歸來,快到營地的時候,從一棵風幹的松樹上,看到了金得懸挂着的屍體。

    那棵樹我見過,它雖然直立着,但已幹枯,身上一片綠葉都沒有,隻有兩片鹿角似的斜伸出來的枝桠。

    當時我和依芙琳拾柴火的時候,我剛要在它身上動斧頭,被依芙琳制止了。

    我說這棵樹已經死了,為什麼不能砍?依芙琳說既然這棵樹的枝桠像鹿角,就不能輕易砍了它,沒準哪一天它會複活。

    依芙琳怎麼也不會想到,正是這棵樹索去了金得的命。

    那枝桠看上去又幹又脆,似乎連貓頭鷹都禁不住,誰能想到它卻能穩穩地把金得吊死呢?不是它是鋼鐵變成的,就是金得是羽毛變成的。

     妮浩說,金得很善良,他雖然想吊死,但他不想害了一棵生機勃勃的樹,所以才選擇了一棵枯樹。

    因為他知道,按照我們的族規,凡是吊死的人,一定要連同他吊死的那棵樹一同火葬。

     我還記得當我們到達出事現場的時候,那棵枯樹突然發出烏鴉一樣“嘎嘎”的叫聲,接着,它的身子向西面傾斜,懸空的金得也跟着向西傾斜,它就仿佛是抱着金得一樣,“轟——”的一聲倒在林地上,斷成幾截。

    很奇怪的是,樹身斷了,那兩片鹿角似的枝桠卻絲毫未損。

    依芙琳走上前,用腳狠命地踩着它,聲嘶力竭地叫着:鬼呀,鬼呀!她用盡了力氣,枝桠卻完好無損,依然向她張開美麗的觸角。

    依芙琳哭号着,坤得卻哭不出來。

    坤得的臉被痛苦弄得扭曲了,他最後哆哆嗦嗦地對依芙琳說了一句話:這回他是你依芙琳的兒子了吧? 大概沒有一個薩滿能像妮浩那樣,在一天之中既主持了婚禮,又主持了葬禮,而且是為同一個人。

    吊死的人通常當日就發喪,所以我們把金得活着時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都拿來,連同金得和那棵樹,一同火葬。

    當妮浩點起火來的時候,傑芙琳娜突然往火裡沖去,她哭叫着:金得,别撇下我,金得,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和瑪利亞合力拉着她,可她的腳還是踏在火上了,她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

    最後伊萬用他那雙力大無窮的手把她從火堆旁拉回來,她坐在地上,哭得那麼的悲切。

     火光撕裂了黑夜,也映紅了傑芙琳娜的臉。

    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達西突然走到傑芙琳娜面前,他跪下來,對她說:金得不要你了,你就是跟着他走,他也是不要你的。

    你去追一個心裡沒有裝着你的男人,是不是太蠢了?!你嫁給我吧,我娶你,我不會讓你往火堆裡跳的! 如果你們問我:你這一生經曆過多少驚心動魄的時刻?我會告訴你,達西跪在火葬金得的現場,向剛剛成為寡婦的傑芙琳娜求婚,是我所經曆的最難以忘懷的時刻。

    瘦弱的達西在那個時刻看上去就是一個威武的勇士。

     在場的人都呆住了,不呆的隻有火光。

    它越燃燒越旺盛,一股奇異的香氣撲入鼻息,誰都知道,那是金得的肉體即将融化的氣息。

     瑪利亞愣怔了許久後,突然醒過神來,她抱住達西,連聲叫着,達西,達西,你醉了嗎,你醒醒神啊。

    傑芙琳娜比你大這麼多,又是個歪嘴,她現在已是寡婦了,你瘋了嗎?你可不要糊塗啊,達西,達西! 達西不說話,他推開瑪利亞,依然跪在傑芙琳娜面前,溫柔地看着她,好像燕子看着自己的巢穴;傑芙琳娜呢,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姻緣驚呆了,她不再哭泣,她看着達西,就像一株枯萎的草在看着久違的雨水,滿懷期盼和感念。

    就在大家都陷入沉默的時刻,妮浩唱起了神歌。

    為她伴奏的,是“劈啪劈啪”的火聲。

     魂靈去了遠方的人啊, 你不要懼怕黑夜, 這裡有一團火光, 為你的行程照亮。

     魂靈去了遠方的人啊, 你不要再惦念你的親人, 那裡有星星、銀河、雲朵和月亮 為你的到來而歌唱。

     火光漸漸小了,熄滅了。

    枯樹和金得一起化為灰燼,黑夜又掉頭回來了。

    我們返回營地。

    婚禮的篝火已經像花一樣凋謝了,營地裡彌漫着哀愁的氣息。

    依芙琳哭泣着,瑪利亞也哭泣着,我不知道該安慰她們哪一個人才好。

    我悄悄問走在我身邊的達西:你真的要娶傑芙琳娜?達西說,我說的話,我就要去做。

    我又問他,你真的喜歡傑芙琳娜?達西說,金得不要她了,可她都嫁到我們這裡了,是我們的人了。

    她成了寡婦,又是個歪嘴,我要是不娶她,她跟誰呢?我不願意看到她的淚水,她太可憐了。

    達西的話讓我的眼睛濕了,不過他看不見我眼裡的淚花,那晚沒有月亮,星星也是那麼的暗淡。

    人置身在那樣的黑夜裡,也就成了黑夜。

     我離着坤得的希楞柱最近,就在金得離去的那個夜晚,那座希楞柱裡傳出依芙琳一陣連着一陣的叫聲。

    我以為坤得因為金得的死而怪罪依芙琳,在教訓她,就披上衣服,打算勸阻一下坤得。

    待我走到近前,隻聽依芙琳在呼喊:坤得,我不要,我痛!我痛,我不要啊!坤得沒有講話,但我聽見了他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和一種鞭撻人的風聲,他就好像在對依芙琳“哒哒哒”地發射着子彈。

    我明白坤得在用什麼方式懲罰依芙琳了。

    我返回希楞柱,看見先前還在睡着的維克特已經醒來,他正往火塘裡添木柴。

    他對我說,額尼,外面好像有狼在叫,我們得把火弄旺了,吓跑狼,要不狼進來把安道爾叼走可怎麼辦呀! 第二天早晨,伊萬讓大家收拾東西,準備向秋營地轉移。

    我明白,他是要盡快離開這個令大家傷心的營地。

    隻一夜的時間,依芙琳就瘦了一圈,她眼圈紅腫,走起路來還有些跛腳。

    我們都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她,隻有瑪利亞,她投向依芙琳的是仇恨的目光。

    我明白,她在内心深深地責備着依芙琳,如果不是她讓金得強行娶他不愛的姑娘,金得就不會死。

    金得不死,達西就不會憐憫傑芙琳娜,而動了娶她的念頭。

    讓瑪利亞接受傑芙琳娜,等于讓她光着腳在冰河上走過,實在太艱難了。

     瑪利亞對達西說,你真要娶傑芙琳娜,也得等她為金得守滿三年孝。

     達西說,我等。

     瑪利亞又說,傑芙琳娜現在還屬于依芙琳家的人,這三年,她得跟依芙琳他們住在一起。

     依芙琳和坤得沒說什麼,他們打量了一眼傑芙琳娜。

     傑芙琳娜對達西說,我回我們那裡去住,三年以後,你想娶我,就去找我。

    你要不去,我也不怪你。

     達西說,我去! 我們在向秋營地轉移的時候,達西騎着馬,帶着傑芙琳娜,送她回去。

    他們騎在一匹馬上。

    雖然伊萬告訴了達西我們搬遷的方向,但魯尼還是不放心,邊走邊用斧頭砍着“樹号”。

    開始時瑪利亞還無動于衷,但到了黃昏時,當山谷和河流都沐浴着金色的落日光芒時,瑪利亞抑制不住地哭了。

    那時魯尼正在一棵大樹上砍着樹号,瑪利亞沖上來,奪下魯尼手中的斧子,大聲地喊着:我不想讓達西找到我們,讓他走吧,别再讓我看見他了!!她的聲音回蕩在山谷,傳來陣陣回音。

    回音聽上去是那麼的悠揚,好像不是從瑪利亞口中發出去的,想必那尖銳的聲音經過了樹木、雲朵和微風的碰觸,變得溫柔了。

     這年的秋天,我開始在岩石上畫畫了。

     如果不是因為伊萬打鐵,如果不是因為打鐵場地的泥土跟鐵一樣經過了冶煉,變得豔麗細膩起來,我就不會動了要把它當顔料的念頭。

     如果我不在岩石上畫畫,從小就愛跟着我的依蓮娜也許就不會學畫畫,她青春的身影也不會那麼早地随着貝爾茨河而去。

     可我覺得畫畫是沒罪的,它幫我說出了那麼多心中的思念和夢想。

     你們現在都知道貝爾茨河支流的阿娘尼河畔的岩石畫,在河畔已經風化了的岩石上,呈現的是一片血色的岩畫。

    我們的祖先利用那裡深紅的泥土,在岩石上描畫了馴鹿、堪達罕、狩獵的人、獵犬和神鼓的形象。

     我畫岩畫的時候,阿娘尼岩畫還沒被發現,雖然它早在我之前就存在了。

     我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留下了許多處岩畫,除了依蓮娜知道幾處之外,沒人知道它們在什麼地方,又都是些什麼圖形。

    如今依蓮娜不在了,知道岩畫的人,也就隻有我了。

    也許它們已經被歲月的風塵和雨水洗刷得消失了蹤影,那些線條就像花瓣一樣,凋零在山谷中。

     我把伊萬打鐵後遺留下的泥土搓成條,一條條地擺在希楞柱裡,待它們陰幹了,用它們做畫棒。

    我第一次畫岩畫,是在伊馬其河畔的岩石邊。

    那是一片青色的岩石,所以赭紅的線條一落到上面,就像暗淡的天空中出現了霞光。

    我沒有想到,我畫的第一個圖形,就是一個男人的身姿。

    他的頭像林克,胳膊和腿像尼都薩滿,而他那寬厚的胸脯,無疑就是拉吉達的了。

    這三個離開我的親人,在那個瞬間組合在